十年前的中秋節,是月琳琅六歲的生辰,可卻怎麼也回憶不起那一夜的慘絕人寰的情景,腦海裡殘存着喊殺聲、求饒聲,還有滿眼的血光,至於仇家的樣子,她挖空腦子也想不起來,只記得來了漫天而來的黑衣人見人就殺。這深入骨髓的切膚之痛,她卻始終不曾忘記。
紀忘川一路疾行,盤算着今日不眠不休趕路,在與繡衣司執行使匯合前安頓好琳琅的下處。琳琅突然捂住小腹,他忙詢問,琳琅推說是腹痛難忍,想要暫作停留。
離金州尚有數十里的地方有一個城鎮,原本因與長安城和灞山毗鄰故人丁興旺,卻因十年前灞山月海山莊滿門滅口血案之後,這個城鎮開始籠罩起不安的傳說,鎮上的人因害怕牽扯莫名災禍,走得走,逃的逃,剩下些年紀老邁的便在歲月沉淪中死去。
琳琅躺在車廂裡捂着肚子打滾,原本不想如此狼狽,更不想在老爺眼皮底下耍詐,可是近鄉情怯,實在想上灞山拜祭十年不見的父親母親盡一盡孝道。
紀忘川見琳琅滿頭大汗,滿目蕭索,只是捂着肚子,狠狠咬着牙,心疼不已,顧不得趕路的時辰,當下即可找一處歇腳的地方纔最緊要。
她耷拉着眼皮,不敢與紀忘川對視,怕露怯暴露自己的居心,讓老爺爲難。
平頭馬車停在城鎮中央的金邊客棧外,紀忘川斂起袍角抱起琳琅大步流星地跨進客棧內,掌櫃見一個秀頎高大的男人抱着另一個姿色極美卻身形嬌小的男人,心裡咯噔了一下。偌大一個客棧門可羅雀,突然來了貴客,管他抱着男人還是抱着女人,照樣熱情洋溢地迎上去。
紀忘川說道:“要一間上房。”
“要兩間。”琳琅羸弱地仰起頭,比了個二的手勢。
掌櫃左右張望了兩位貴客,不知道誰的主意作準。“老爺,我怕吵着你,還是要兩間。”
紀忘川勉力勾脣,頷首示意要兩間,掌櫃立刻親自領上去,還大聲氣地吩咐店小二趕緊收拾。
任何一點蛛絲馬跡地改變,都能讓紀忘川敏銳地發現。他順着琳琅的意思,想沿着她的思路,看看她究竟葫蘆裡賣什麼關子,好讓他能夠看清楚這個背後藏着故事的女子。紀忘川做夢也想不到,琳琅背後的故事是他永遠不欲重憶的往事。
紀忘川與琳琅相鄰而住,臨近傍晚,他讓掌櫃燒了三菜一湯的家常菜送至琳琅的廂房。與琳琅相對吃了一頓晚飯,琳琅一反常態,雖然仍舊是捂住肚子裝作腹痛難忍,但是胃口不錯,好似是故意要吃下很多東西,用以囤積體力。紀忘川目光淡淡地望着琳琅,而琳琅總是垂着眼,好像不欲與多對視,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怕多說一句話會惹來責罰。
看着琳琅憋着情緒,紀忘川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問道:“琳琅,你怎麼了?”
“老爺,琳琅就是難受。”然後長長地停頓下,揚起臉笑了笑,“吃了東西睡一覺,明天起來又是一條好漢。老爺,琳琅這一鬧,又誤了您的行程了,沒準,我是你的災星呢。”
紀忘川說道:“老爺命硬,不怕你克。”
琳琅垂了下頭,怕再多看紀忘川一眼眼淚會把持不住掉下來,到時候老爺追問起來她不好回答。老爺何等敏銳,卻由着她耍着小聰明,可她寧可當成老爺什麼都不知道。灞山就在臨近處,她的身心已經疲於思考,胸腔裡滿溢的悲痛幾乎要將她湮滅,再不能規劃出聰明的步驟來。
客棧外掛着兩盞昏黃的風燈,夜風吹颳着風燈左右搖擺。
琳琅躡手躡腳地經過老爺的房門,徑直下樓出了客棧。此去灞山騎馬是最快的方式,可琳琅懼馬根本不敢一人靠近,她舉目西眺,若是再耽擱下去,怕是等到了天亮她也到不了灞山。近在眼前的鄉愁,卻被她掩藏在心底的恐懼隔遠。
她怨恨自己的跺了下腳,既然懼怕騎馬無法克服,唯有退而求其次,乘馬車前往。她坐在車板上與馬身隔開了一些距離,然後憤然一抖馬繮,馬匹慢慢擡起了馬腿往前走。她鬆了口氣,再抖了下馬繮,喊了聲“馬兒,快跑”。
夜空高曠冷寂,就像死去的灞山一樣冷。琳琅右手抱着左臂,寬大的錦袍被風吹成了一個半圓形的球。
這一路,她的視線是模糊的,始終無法睜開眼,看清這個頹敗殘破的灞山,這是曾經鼎盛一時的月海山莊的領地。
眼前一直蒙着水霧,怎麼抹都化不開,心好像扔進了千年冰窟裡,怎麼捂都是冰的。
琳琅把馬車栓在山腳的斷木上,一個人徒步上山,十年來無人問津的荒涼,曾經拾級而上的青石臺階早已遍佈荊棘。琳琅拔出蹀躞帶上的佩刀一邊砍荊棘,一邊用手劃開前路。無奈雜草已經有她一般高,每上山一步,腳下的滾石不穩,偶爾滑了一跤,抑或臉上割開一道,琳琅都在所不計,這是老天給她的考驗。
灞山是人工而建,故而山體不高,區區兩三百米的高度,琳琅耗費了一個半時辰就走上了平整的山頂,空曠的夜風呼嘯而來,黑壓壓的蝙蝠刮過烏濛濛的山頭,衝着琳琅當頭當面砸來。
琳琅不言不語,跪在月海山莊門口,沉重的朱漆大門上斑駁了一大片,門上九九八十一顆赤金門釘一早就被不怕鬼神之說的盜墓人挖走。月海山莊的匾額掉落在荒地上,大氣磅礴的題字出自月望山的手筆,琳琅跪行過去抱起被火燒焦的匾額,以眼淚沖洗着焦黑模糊的四個大字。
“爹爹,孃親,琳琅來了,不孝女琳琅來看你們了……”她嗚咽着,幾乎要哭暈過去,滿目瘡痍煙火色,哪裡還有昔年繁華。“十年了,琳琅離開你們十年了,對不起,十年來,一直沒有機會來祭拜你們,給你們供奉香火,如今你們在地下一定過得很苦,沒有人伺候你們。這一次,琳琅來得匆忙,沒有辦法去籌辦香火供奉。爹爹,孃親,你們放心,琳琅記在心上,一定會給你們燒足了錢,讓你們在地下能豐衣足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