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
清晨,隨着晨鐘作響,南京城中數百佛道紛紛開始早課,而內容便是爲此刻病重的徐皇后祈福。
他們閉目養神,誦讀經文,不知道是否誠心,但起碼能讓身處宮廷的朱棣感到安心。
自上次徐皇后與朱棣交代了許多事情後,她便時常昏昏沉沉,偶爾一睡便是七八個時辰,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
她的情況,哪怕是朱瞻基、朱瞻壑、朱瞻圻這種小娃娃都能看出不對勁,更別提朱高熾、朱高煦他們幾人了。
接下來的日子中,朱高熾與朱高燧帶着張氏、徐氏她們幾乎住在了當下無人居住的奉先殿,與幹清宮一牆之隔。
每日天還未亮,朱高熾便叫上朱高燧前往幹清宮,而朱高煦則是住在三大殿之一的謹身殿。
這座宮殿距離幹清宮很近,乘坐步輿的情況下,頂多一字時便能抵達。
如此安排,可見徐皇后情況之糟糕,而更糟糕的是,朱高煦還得忍受着情緒,在謹身殿處理那繁雜的奏疏。
好在今日的朱高煦迎來了幾位故友,這讓他焦慮的情緒得以緩解。
“安南的情況,你看看什麼時候動手最佳。”
謹身殿內,朱高煦坐在主位,身旁坐着一名挺拔的身影。
面對詢問,這身影也緩緩開口道:“那個陳曜比我想的還能活,好在腦袋確實不算靈光,如今七十有六,估計再能活也就幾年時間罷了。”
“現在不管南北,試圖割據的陳國遺民都已經被處理得七七八八,就是長山之中還有一股勢力沒有清除,讓我有些頭疼。”
“還有能讓我們穎國公頭疼的事情?”朱高煦詫異開口,也暴露出了這身影的身份。
攻滅安南後承襲穎國公爵的傅讓,興許便是朱高煦能說知心話的幾人之一。
瞧着已經三十五六的傅讓,這段時間一直壓抑的朱高煦,臉上總算浮現出了一絲笑容。
傅讓聞言也頷首道:“那人叫做黎利,從永樂七年開始起兵謀反。”
“原本他勢力還算小,但隨着我們隊陳國遺民和反叛勢力清剿,躲在長山之中的他倒是收服了不少長山蠻與陳國遺民,故此漸漸壯大。”
“就我當下掌握的情報來看,他應該在長山之中經營着十幾個寨堡,並開墾出了可以維持基本生存的坡地,麾下兵馬數量倒是不多,不過七八千人,但時不時下山騷擾各州縣,讓地方疲敝,無法恢復生產。”
朱高煦沒想到自己還能聽到黎利這個名字,而且就他起兵時間來說,也比歷史上早了近十一年。
當下的他應該還十分年輕,就是不知道他能在傅讓手下熬多久了。
“多久能收拾乾淨他?”朱高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下意識詢問。
“長山情況複雜,我準備在大雪山土司的囉囉被收拾後,請建昌侯瞿能率兵前來山中鎮壓,論山中游擊,唯有建昌侯的西川兵,以及王瑄手中的滇西兵才行。”
“王瑄那邊聽聞鎮康一帶叛亂還未鎮壓結束,並且還書信希望我讓人送些長山蠻過去修路,想來是因爲交通不便而戰事不得推進。”
傅讓說着滇南鎮康一帶白衣叛亂的事情,朱高煦聞言這才反應過來,似乎鎮康的叛亂已經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了,因此不由對站在一旁的亦失哈詢問道:
“鎮康的白衣叛亂,之前不是說規模不是很大嗎,現在怎麼鬧這麼久?”
亦失哈聞言,急忙解釋道:“原本是不大的,但臨安府一帶,隨着廣南伯傅茂修建向南驛道,白衣泰們漸生不滿,都加入了鎮康白衣的叛亂中。”
“當下,白衣們的叛亂由鎮康發展到了勐緬、勐漣等地,叛亂者十數萬。”
“不過他們只能在這些地方生亂,一旦前往臨安、勐定等平原之地,便會被王瑄與傅茂擊退。”
亦失哈解釋完,傅讓也開口道:“主要還是道路問題,不然我軍早已深入其中,搗毀這些土司之餘,還能對當地進行改土歸流了。”
傅讓的話有道理,朱高煦也頷首詢問道:“當下雲南、廣西、貴州各還有多少家土司沒有被搗滅的?”
“貴州在黔南尚有百餘家,雲南則是二百餘家,廣西和雲南差不多,尤其是大藤峽的瑤苗之民更是危害頗深。”
“過往他們只能依仗地勢,而今朝廷有野戰炮和攻城炮,因此只要道路修通,攻陷他們的寨堡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傅讓對西南局勢十分了解,在他看來,西南土司完全不是明軍的對手,只是依仗地勢來延緩死亡罷了。
他的觀點與朱高煦的觀點一樣,對朱高煦來說,當明軍掌握火繩槍和加農炮後,不管是北邊的遊牧民族,還是南邊的西南土司,他們實際上都已經不是明軍對手。
他們之所以還能和明軍糾纏,無非就是仰仗地勢罷了。
北方遊牧民族依仗橫亙在漠南漠北之間的大戈壁,西南土司依仗深山密林,道路崎嶇。
他們要和大明打持久戰,但好在大明的國力還在上升期,有足夠的時間和他們打下去。
朱高煦有自信,自己還能爲大明帶來起碼三十年的國力上升期。
三十年時間,即便無法蕩除西南土司,但消滅其中八成以上土司完全沒有問題,因爲四川的農業正在恢復,並且大明還有了交趾這個大糧倉。
“等陳曜一死,便以陳氏絕嗣將安南改爲交趾。”
朱高煦說出自己的想法,並詢問傅讓:“交趾今年能給朝廷帶來多少賦稅?”
對於這個問題,熟悉朱高煦的傅讓早在北上前就做好了功課,因此他看向了亦失哈,亦失哈也將傅讓帶來的文冊遞給了朱高煦。
“我近來看奏疏頭疼,你直接與我說便是。”
朱高煦拒絕了自己翻看文冊,因爲他確實最近看奏疏看的難受,也就只有和傅讓以聊天方式討論朝政,能讓他稍微舒服一點。
“好”傅讓點頭,隨後開口道:“交趾那邊,我讓張輔、張純、陳懋、孟瑛他們各自鎮守地方,而我親自帶兵征討抓捕長山蠻。”
“我將抓捕到的長山蠻交給當地百姓奴役,以此開墾荒地,並蠲免荒地的兩年賦稅。”
“至於耕牛、挽馬等畜力,我則是交給我們移民過去的漢家百姓使用。”
“而今當地土民與長山蠻矛盾越來越深,許多時候甚至發生土民與長山蠻爆發內鬥,死傷無數。”
“現在安南境內,鮮有人針對我漢家百姓,就您所說的紅河三角洲一帶,基本都是我漢人在開墾。”
“從永樂二年冬到如今,整整六年半的時間,朝廷先後從福建、浙江、廣東一帶遷徙人口進入安南,而今安南有漢口七十二萬四千餘,今年估計能達到七十七萬。”
“這七十七萬漢人,如今基本均分一千五百餘萬畝耕地,而安南本土的百姓則是手上持有八百餘萬畝耕地。”
“當地的賦稅經過調整,現在都是十稅一,今年可以繳上的田賦額大概在四百六十萬石左右。”
傅讓說罷,朱高煦滿意點頭,並繼續詢問:“安南土民和長山蠻數量有多少?”
“安南土民二百二十餘萬,被我們俘虜,他們奴役的長山蠻四十餘萬,不過基本都在南邊的清化一帶。”
傅讓解釋過後,也提起了長山內的情況:“長山之中,大概還有蠻人不下二百萬,他們兩方的爭鬥只要平衡好,我們便可以慢慢向南發展,直到牢固掌握整個交趾。”
“雖然是這麼說,但機會不大。”朱高煦搖搖頭,並不認爲大明能完全掌握整個交趾,畢竟當地的安南百姓和長山蠻數量太多了。
加上清化以南山地丘陵居多,想要剿滅他們必須維持一個比較高額的軍費。
如今安南雖然可以收到四百六十萬石田賦,但如果扣除當地駐軍的軍餉,那能交給南京的也不過二百萬石。
這二百萬石,基本都是流向雲南和廣西,用來維持李景隆與沐春對西南改土歸流的平叛工作。
即便如此,對於兩個軍團近二十萬軍隊來說,這些二百萬石錢糧也十分不足,因此四川那邊不僅要扶持貴州,還得和交趾一起維持軍餉。
“當下西南四省有三十七萬大軍,這個數量還是太繁雜了,我準備在貴州改土歸流後,將當地的屯兵編爲百姓,僅保留六個衛的戰兵。”
“另外,下一個着手的方向我在猶豫是廣西還是雲南,你怎麼看?”
朱高煦詢問傅讓,對此傅讓略皺眉頭,而後才道:“若是要我來選,那自然是廣西。”
“論地形,雲南比廣西更爲複雜,且廣西緊鄰湖廣與廣東,鎮壓土司過後,可以比較方便的遷移漢人鞏固當地成果。”
“當下廣西的土司,基本以大藤峽最爲兇。”
“他們居住在潯江附近的山脈中,南北相距三百餘里,其中土司又爲藍、胡、侯、盤四姓爲主的瑤民,以及居住在力山之中,善於製作毒藥弩矢的僮族……其數量數十萬計。”
“當初在安南作戰時,我便詢問過楊展,便是連他都說當初與楊文忌憚大藤峽地形,而沒有率兵圍剿。”
“想要圍剿大藤峽的土司,沒有十幾萬大軍是無法徹底根除的。”
大藤峽,這個詞已經屢次出現在朱高煦案頭上,而它也確實是土木堡之變後,危害大明最大的幾次土司動亂之一。朱高煦記得歷史上,明朝先後三次對大藤峽用兵,時間範圍從成化年間一直到嘉靖年間,持續不斷。
再往後並非是當地已經改土歸流,而是明朝陷入了抗倭援朝和西南東籲戰爭,西北湟中三捷、寧夏之役等諸多戰事。
如果自己能一舉將大藤峽的事情解決,那日後大明就只需要對雲南和三宣六慰動兵足以,許多拖住大明國力的戰事都會在他這一代被解決。
想到這裡,朱高煦滿意的點頭道:“等黔南的戰事結束,我會召黔國公、曹國公等人入京,在武英殿仔細詳談的。”
“今日的話,我們就……”
朱高煦話還沒說完,便聽到了殿外傳來腳步聲。
他皺眉看去,卻見一名班值太監走來作揖道:“殿下,太學傳來消息,說是許多東西有了突破,希望您能親自走一趟,指點一下太學士們。”
“有了突破?”朱高煦聞言站了起來,下意識看向傅讓:“你與我一起去,剛好讓你知道太學是幹什麼的。”
“是!”傅讓也好奇這個創辦八年的太學是幹什麼的,因此便跟着朱高煦走出了謹身殿。
不過就在亦失哈也想跟上的時候,朱高煦卻回頭對其交代道:“你暫時留在謹身殿,若是幹清宮有事情,立馬通知我。”
“奴婢領命……”亦失哈作揖應下,隨後便看着朱高煦與傅讓漸漸離去。
一個時辰後,他們出現在了太學城外,而如今的太學被周長十二里的混凝土城牆包圍起來,規模不遜於一些縣城。
傅讓與朱高煦共乘馬車進入太學,其中景象讓他十分驚訝。
太學裡的學子數量繁多,足有數萬人,許多人見到馬車都好奇看來,朱高煦也解釋道:
“太學城內想要的東西應有盡有,但學子們需要在這裡待到畢業才能走出。”
“另外,太學城裡也分爲內外城,外城是這些學子,內城則是畢業留下的太學士,以及做出一定貢獻的博士。”
“我們要去的地方,便是內城。”
朱高煦說罷,馬車也漸漸駛向了被城牆隔絕起來的內城。
相較於與縣城無異的外城,內城就顯得比較空蕩蕩,甚至還有不少耕田。
不同的是,內城的護衛力度比外城更甚,基本每個垛口都有一個兵卒站哨,戒備森嚴。
當馬車抵達熟鐵與混凝土澆築的五層實驗樓前停下,朱高煦與傅讓先後下車,並在實驗樓前見到了早早集結在一起的三百多名太學士,以及率領他們等待的十二名博士。
“殿下……”
率先開口的博士是一名年近三旬的男子,朱高煦見到他也爲傅讓介紹道:“這是研製出土化肥,解決了鳥糞石病菌問題的王甫王博士。”
“這位是穎國公,研究的事情不用瞞着他,有什麼說什麼。”
朱高煦介紹了二人身份,二人紛紛作揖客套一番。
客套過後,朱高煦便詢問起了是有什麼研究出現突破,值得讓自己拋下公務前來。
聞言王甫也連忙作揖道:“蒸汽機已經制成,此外玻璃鏡、穀物條播機、水銀溫度計、打穀機、扎棉機等物也已經制成,並投入使用。”
王甫的話讓朱高煦感到了驚喜,但主要是蒸汽機的進展。
“走,帶我們去看看!”
朱高煦連忙示意,王甫也帶着諸多大學士,爲朱高煦引路到了一口水井旁。
在水井旁,一個長高皆四尺的蛋形機械設備就這樣安靜的擺放着。
在朱高煦的注視下,王甫帶領年輕的大學士們爲這設備填充煤炭作爲燃料,隨後等待它充滿蒸汽並關閉進汽閥。
等待片刻後,王甫親自動手打開了一個開關,緊接着那機器便傳出了運轉的聲音,而連接水井的一根淡黃色類似塑料水管也開始將水抽入蒸汽機內,並將水排到了地面上。
“殿下,這蒸汽機可以依靠真空的吸力來汲水,汲水深度達到兩丈。”
“如果將它安置在礦井中,則是可以安全的對六丈深的礦井汲水,不會發生任何危險。”
“這根管子使用杜仲膠製成的管子,十分好用,就是不耐熱,不知道和東洲的橡膠相比差距在哪。”
王甫激動地說着,可朱高煦卻有些失望。
他還以爲王甫他們已經弄出可以放在車上運作的蒸汽機了,結果不曾想才堪堪達到了明末清初的抽水版本。
儘管他不知道王甫他們的這個蒸汽抽水機比西方如何,但失落過後他還是誇讚道:“不錯,有了這個東西,日後就不用費力讓工人把礦中積水一桶桶的抽到礦井外了。”
“走,帶我再看看其它的研究。”朱高煦表現得很滿意,王甫見狀也就帶着朱高煦參觀了玻璃鏡、穀物條播機、水銀溫度計、打穀機、扎棉機等物。
玻璃鏡基本與後世的鏡子沒有太大區別,可以清晰的照清楚一個人的樣貌,只要價格下來,朱高煦相信可以取代市場上的銅鏡。
水銀的溫度計和後世一樣,但個頭大了許多,並且需要放在腋下兩字時才能測出準確的溫度,這對於日後的醫療有着幫助。
至於其它的穀物條播機、打穀機、扎棉機等研究,基本上都是在現有農具上的改版,只是讓它們變得省力,並且效率得到了細微提高罷了。
之所以說是細微,主要是對於熟手來說,那效率的提升也不過就是在原本工作時間上,多加班一兩刻鐘罷了。
雖說提升不大,但朱高煦還是給予了王甫等人應有的賞賜和鼓勵,並拔擢了主要研究這些東西的十餘名大學士爲博士。
結束參觀後,朱高煦便指點了這些東西的方向,但主要的研究方向還是如何將蒸汽機安裝在車上,使得馬車可以自己運動起來,拉拽更多貨物。
朱高煦親自繪下了蒸汽車的外觀圖紙,以及蒸汽火車的圖紙,不過對於這些圖紙,王甫則是尷尬道:
“殿下,如果沒辦法解決密封問題,那這些東西恐怕研究不出來。”
杜仲膠抗熱不行,所以無法穩定密封蒸汽機,而無法密封就會泄氣,就會讓功率下降,朱高煦也知道這一點,但他清楚用不了幾年,鄭和就會從東洲帶回橡膠。
橡膠樹可以慢慢種,但橡膠卻可以直接在東洲獲得後運一批迴來。
等蒸汽機研究消耗完這批橡膠,估計帶回的橡膠樹也可以收穫了。
安撫了王甫等人後,朱高煦便帶着傅讓離開了太學城,而太學城的表現也讓朱高煦有些尷尬。
“我還以爲會有特別明顯的進步,沒曾想讓你看笑話了。”
馬車上,朱高煦有些汗顏,倒是傅讓搖頭道:“並沒有,對於臣來說,今日的見聞已經足夠。”
“那種能從井下兩丈抽水,還能發出聲音的東西,臣這輩子都未曾見過。”
“不過臣更在意的是,殿下爲何一直沒有爲軍隊裝備燧發槍?”
燧發槍,那是洪武年間朱高煦就倒騰出來的產物,可卻遲遲沒有裝備軍隊。
傅讓也曾使用過燧發槍,儘管他知道燧發槍在南方不如火繩槍穩定,但在北方,燧發槍應該十分不錯纔對,可就剛纔參觀的樣子來看,可朱高煦依舊沒有裝備燧發槍的舉動。
“其實已經在生產了,但我們的燧石質量不算太好,因此這次下西洋,我讓鄭和帶回了一批質量較好的燧石。”
“只要等他回來,現在遼東的軍械局庫存的七萬餘支燧發槍便可以裝上燧石,盡數投入北方邊軍隊伍中進行作戰。”
朱高煦對傅讓做出瞭解釋,並繼續道:“如果安裝了新燧石的燧發槍在南方點火率可觀,那我便會下令停止火繩槍的生產,開始着手燧發槍裝備全軍。”
大明的燧石質量不算太好,在南方比較潮溼的地區,點火率會下降的比較明顯。
如果這次鄭和帶回的燧石質量能夠保證燧發槍點火率,那大明也就可以提前換裝武器了。
儘管從火繩槍到燧發槍的威力、射速沒有太大的差距,但這一輪的提升過後,明軍對北方和西南敵人的優勢會更加明顯。
想到這裡,朱高煦臉上不由掛上了笑容,心裡想到了朱棣見到裝備燧發槍軍隊時的歡喜。
只是似乎是老天不希望他高興,因此在他臉上掛上笑容的同時,馬車外傳來了馬蹄聲,這讓他心裡緊張了起來。
“殿下,陛下傳您速入幹清宮!”
當馬車外響起唱禮聲,朱高煦的心情也跌落了谷底,整個人如墜冰窟。
他一直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