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皇帝說着去觸她背心鈕子邊上露出來的鏈子。那鏈子是點翠鑲金製成的,皇帝當初嫌番邦進貢的西式懷錶所配的鏈子呆蠢,特令造辦處按着懷錶上的花紋樣式打造出來的,鏈子只有兩條,一條自己留着,一條賞了太子,全大英尋不出相同的第三條來,如今怎麼在她身上?
他沉着臉,捏住鏈子接口處的點翠一拖,底下果然是一塊鎏金琺琅懷錶。再一摁錶盤下沿的金鈕,表蓋兒彈起來,內盤上赫然刻着“東籬”二字。東籬是太子的小字,惟有他貼身的東西上才留款。皇帝面沉似水,冷聲道,“這表是太子的,怎麼在你身上?”言罷不等她解釋,狠狠盯住了她,“太子極愛這塊表,向來從不離身,說,可是你偷來的?”
錦書嚇得幾乎哭出來,忙擺手道,“不,不是的……”
皇帝看她臉色慘白,髮髻微鬆,知道她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太子的珍愛之物在她身上,她自然是不會去偷的,那麼就是太子送她的……皇帝大發雷霆,原本主子賞東西給奴才無可厚非,他倒不是氣這個,只恨她爲什麼要收。莫非他們已經自訂終身了不成?他看着那雙鹿兒般的眼睛,生出無比的憤怒來,連連冷哼,“好啊,好大的膽子!宮廷之中私相授受,你可還把宮規放在眼裡?真真是看不出來,人說會咬人的狗不叫,你到底是應了這句俗語。”
他鐵青着臉,眼裡盡是滿滿的厭惡,彷彿她是洪水猛獸一般。錦書哽得喘不上氣來,只擔心會連累了太子,忙在他腳邊跪下,抱着他的腿告饒,“奴才錯了,求主子消消火,太子爺是怕奴才睡誤了點,這才留了表給奴才使的。萬歲爺要罰就罰奴才吧,千萬不要遷怒太子爺,他是看着小時候的情分可憐我,並不是什麼私相授受。”
皇帝被她一番話激得冷笑起來,眼下是自身難保,還急着替太子求情,不是暗通款曲是什麼?他直惱得胸口劇痛,心裡一陣陣發緊,連着舌根也苦起來。看她眼淚汪汪的伏在他腿邊,真狠不得奮力的踢開她,可終究還是忍住了。他雖脾氣不好,腦子卻還是清醒的,要撒氣還不容易?只是泄憤之後怕不好收場,這一腳下去再想挽回便難了。
皇帝忽又想起出宮時的場景,她就在神武門前,身上揣着太子的信物,他要是晚到半步她會怎麼樣?拂袖而去,然後石沉大海?他頓時心亂如麻,一面慶幸着,一面又暗自惱怒,要是真走了倒乾淨了,眼下這爛攤子怎麼收拾纔好?
太子上回遞摺子說要修繕泰陵,他隱約已經覺察出異樣來了,只不過不敢肯定。昨兒叫起之後又專程留下來,和他喋喋說了一通胡話,什麼恐怕自己不長壽,又是什麼不想連累人家女孩兒年輕輕守寡,橫豎就是不想大婚。他原當他是小孩心性,問他怎麼不去同母後說,他說母后那裡難說通,還是皇父主意大,拍了板的事定下就是定下了,金口玉言再難更改。如今看來是早存了心思的,不肯納妃,莫不是想着錦書麼?
皇帝思量着這些,心裡愈發的煩亂。要儘早把太子妃的人選敲定,太子府邸也該建了,本來這麼大了早應該開牙出宮單過了,因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疼愛,說他自小體弱,怕他分了府身邊的人照顧不周苦了他。其實不過婦人之仁,太子是他的嫡長子,他的身子骨怎麼樣他比誰都清楚。當初是爲了麻痹明治帝,宮裡的庸醫診斷說太子活不過十八,他也沒急着否認,好藉着給兒子求醫問藥的由頭做籌備,這才能趁各路蕃王齊聚京城,對他又疏於防範的時候一舉兵臨城下,攻破紫禁城。
太子打小有不足是真的,不過這些年的精心調理下早有了起色,樣樣都好了,只那咳嗽不得根治。他試過很多方法,每每退了朝,一有空就扎進壽藥房裡。《皇帝內經》上但凡稍有提及的,各種藥方藥引子,手段都使盡了,就是不能痊癒。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只要不危及性命,平日多留意些也沒什麼大礙,只是太子聽着祖母、太太的話,動輒說自己今天不知道明天事兒,似乎活着一日就是賺了一樣。從小養成了驕縱的性子,大了要改也難,如今更好,索性連規矩都不顧了。
“太子年輕,你別在他身上打主意,若是存了心去調唆他,別怪朕翻臉不認人。”皇帝定下了神,語氣已不像之前那樣激烈,只是字裡行間的凜冽凍得人五臟六腑都疼起來。她不說話,一味的哭,他又莫名煩躁不安,瞧着她着實可憐,便道,“你起來說話。”
她抽泣着說嗻,略動一動,才發覺窩着的時間過長,半邊身子都麻痹得不能動彈了,手腳酥軟得使不上勁道。
皇帝蹙眉問,“怎麼了?”
錦書低聲囁嚅,“奴才……動不了了,過會子就好的。”
皇帝生出無奈來,當真是既好氣又好笑。彎腰把手架到她腋下,想把她抱起來,她大窘,慌忙道,“奴才不敢。奴才萬死。”
皇帝不耐,凌利的看她一眼,她閉上嘴再不推辭,順從地搭在“龍爪”上,讓他把自己半抱着拖上大狼皮坐褥。
有淡淡的香味縈繞鼻尖,不是脂粉的味道,也不是薰香,說不出的好聞。她的頰上籠着疏淡紅暈,皇帝低下頭,溫熱的呼吸都撲在她臉上,這樣的曖昧,叫她更加的面紅耳赤。下意識的偏開去,結果咚的撞在了車圍子上,她“哎呀”一聲,嘟囔道,“好疼。”
皇帝嗤笑,“真笨!”
錦書不能反駁,只好偷偷撇了撇嘴。要不是他靠得近,她也用不着避讓,真是皇帝做久了,男女間的避諱都拋到脖子後頭去了。
皇帝發現自己有些失態,忙正了臉色靠在軟墊上坐好,眼梢還帶着來不及隱去的笑意,假作若無其事的掀開窗幔。
暮色愈發的深沉,墨一樣的暈染開,天地間混沌一片。不知不覺已過了酉時,遠遠能看見城門了。神武門子時二刻才下鑰,此時懸上了巨大的紗燈,在風中搖曳款擺。
馬車疾馳到門禁前勒停,禁軍統領照舊奔過來接駕行大禮,因着不好打簾子看裡頭,只得恭敬道,“請主子示下。”
皇帝應了聲,“是朕。”
統領聽出皇帝的聲音,比了手勢示意護軍放行,並隨車護送至順貞門前方退回值上。
錦書的心又提起來,這會子順貞門上正待要宵禁,想是皇室宗親和各路官員及家眷都到了,只等皇帝一到就開宴了,眼下大搖大擺和皇帝同乘只怕要出大事,便對皇帝肅道,“萬歲爺,奴才要從儲秀宮的夾道里過,求萬歲爺放奴才下去吧!”
皇帝正考慮怎麼把她送回慈寧宮去,一早侯在順貞門的李玉貴迎上來,叫了聲萬歲爺,“臣工們在體和殿侯駕,諸位誥命都上坤寧宮去了。步輦備着呢,請主子移駕。”
車門打開了,錦書從車上下來,福了福,低聲道個“諳達好”。
原以爲一定會嚇着李玉貴,誰知他連眼皮都沒擡一下,回了禮,說聲“姑娘吉祥”,就張羅着請皇帝下車,囑咐司衣的常四給皇帝披上雀金呢披風,忙了一陣才扯過錦書小聲道,“慈寧宮打發人來問過你,怕是要出事兒。”
錦書白了臉,垂下頭不說話。
李玉貴從旁邊的御前太監手裡接過一個食盒,食盒裡的東西左奔右突,不時發出低沉的咆哮,李玉貴笑道,“姑娘有造化,恰好大白子跑到隆宗門邊,被站門的小子逮着了,來問我是哪位主子丟的,我就給留下了。姑娘回去扯個謊,就說跑了大半個紫禁城才捉住的,老祖宗必然不會罰你了。”
錦書驚喜不已,做夢也沒想到有這麼好的事,不論是皇帝讓誰送她回去,都不及這個由頭好,慕容家的祖宗保佑,真真再好不過!忙不迭給李玉貴道萬福,“多謝諳達,諳達這是救了我的命了。”
李玉貴擺了擺手,心裡歡喜得開出花來。瞧瞧,多好啊,日後晉了位份,必定是個聖眷不衰的。雖說她的身份是個大難題,可憑着萬歲爺的手段,天底下還有他辦不成的嗎?自己只管盡心盡力替萬歲爺辦事,主子面上討足了好,老佛爺又不知道他私底下爲促成這事動了多少腦筋,萬一有個好歹還能撇個一乾二淨。再說江山是萬歲爺的,老佛爺要怪罪還得顧着萬歲爺的面子呢。
錦書把貓抱出食盒摟在懷裡,大白是認得她的,乖乖把腦袋擱在她臂彎裡。她把心放回了肚子裡,只等着送了聖駕就往坤寧宮去了。
皇帝上了肩輿,琢磨了一下問,“自己回去能成嗎?要是有什麼就打發人來告訴朕。”
衆人了悟,萬歲爺這回是動了真心思了,平常和后妃說話有固定的一套,總離不了端着架子,問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打發了也就是了。這趟大大的不一樣,這位錦書姑娘好厚的福澤唷!
李玉貴看着那一臉依依難捨,不得不勸諫,“萬歲爺,外頭風大仔細聖躬,受了涼就不好了,起駕吧!”
錦書曲腿肅下去,“奴才恭送萬歲爺。”,
皇帝這才緩緩收回視線,李玉貴一擊掌,敬事房太監高唱個“起駕”,一溜羊角宮燈順着御花園的甬道直往前去,漸行漸遠,最後只剩芒芒點點的一簇,消失在薄霧微籠的夜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