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書屋是皇帝的寢宮,正殿屋後是導和堂,西面有藻恩樓,內間過穿堂是照回館。
書屋一週松竹成林,三伏裡遮天蔽日,下頭是湖風,前面倒廈門大開着,坐在屋裡涼風習習,半點暑意也沒有。
皇帝到殿外,擺了擺手不叫守門太監通報,自己進了垂花門往後殿裡去。
照回館的南牆根下供了架山水圍屏,屏風後是張紫檀大榻,琉璃盞的光亮透過雲母石鏤空的雕紋映照過來。錦書正和春桃坐在大榻上玩翻繩兒交,纖細如玉的手指左勾右挑,一會兒翻出個漁網,一會兒又是個雞爪兒。漸漸翻得出彩了,八根紅絨線攢出了一個小小的紅結,竟是個二龍戲珠的花式。
輪着春桃解交,不知怎麼來回倒騰,手勾口咬的,一不留神八股紅繩擰成了兩股,中間鬆垮垮的耷拉下來,已經是散交了。
“你輸了。”錦書端着茶盅抿口茶,盅口擋在嘴脣前,不動聲色的竊笑起來。
春桃大約是輸了好幾局,臉上不是顏色。氣呼呼看着錦書道,“我不依!明明是你偷着鬆了一根手指,別打量我不知道。虧你是個主子,坑我們做奴才的,也不怕臊!”
錦書揚着眉毛,滿臉的得意洋洋,“我不嫌臊,明明你計不如人,還說我耍賴!我當年在掖庭是出了名的繩兒交祖宗,哪裡用得上那下三濫手段!”
春桃到底還小,輸了就認真計較起來,哭哭啼啼的掩着臉嘀咕,“賴子!別以爲做主子的就能這麼的,我要在園子裡喊一圈,破了你繩兒交祖宗的名頭,叫你往後找不着人陪着玩!”
錦書一看她哭就訕訕的,直起身子給她擦眼淚,邊擦邊討饒,“好好,我管你叫祖宗成不成?哭什麼?仔細萬歲爺知道了把你倒掛着泡到水缸裡去!大內也好,園子裡也好,是你能隨便哭的地方嗎?要喜興兒的,樂呵呵的,知不知道?”
春桃噘着嘴道,“你仗勢欺人,就會拿萬歲爺來嚇唬我!萬歲爺不也得講理嗎!”
錦書靦着臉笑道,“那是那是!要不你告御狀,咱們回頭請天子斷案,成不成?”
春桃乜了她一眼,“萬歲爺向着誰,這不是明擺的?胳膊折在袖子裡,你當我是傻子麼?”
皇帝在屏風外聽這一主一奴說話,聽了一會兒也忍不住要笑,便咳嗽一聲進了裡間。
榻上的人一看趕緊下地,踢踏着鞋蹲福請安。皇帝叫免禮,坐到榻沿上有意問,“這是怎麼了?哭哭啼啼什麼樣兒?竟沒規矩王法了?”
春桃怨懟的看了錦書一眼,縮着脖子再不敢說萬歲爺也得講理的話了。誰規定皇帝非得講理了?他要護起短來,誰又有膽子說個不字?
錦書笑道,“沒什麼,我們玩兒呢!”忙指派春桃,“還給萬歲爺上茶,這丫頭愈發沒眼色了!”
春桃應個是,接了小宮女端來的凍蕉石茶盅和小茶吊斟上涼茶,恭恭敬敬呈到皇帝面前。這會子還思量輸贏?皇帝不怪罪已經是最大的造化了,他殺太監可從不手軟,惹毛了他,殺宮女也不是不能夠。
“主子和萬歲爺說話,奴才到廊子下侯着去。”說着俯首貼耳一蹲福,火燒眉毛即提着銷金爐出正殿去了。
皇帝慢慢的嘬茶,隔了會兒笑道,“這園子是朕御極初年擴建的,今年重又翻新了一遍,瞧着倒也有些新意。只是這回住不長久,下月就要往漠北去了,等朕蕩平了匪寇返京,入春就進園子,立冬再回內城。到時候我帶着你,你住裡間,咱們過過尋常百姓的日子。”
錦書搖着團扇道,“宮裡眼睛多,回頭因爲這個鬧家務,我不是成了罪人麼?”
她轉眼看窗外,天上一輪滿月,湖面上水波盪漾萬點龍鱗。別的嬪妃她可以不管,寶楹卻是丟不下手的,不單因爲先前的緣故,更多的是一種拆理不清楚的感覺。真的像姐妹一樣,不能眼看着她在深宮之中荒廢一生。
皇帝不愛聽她滿嘴顧全大局的話,“什麼罪人?叫我愛着就成了罪人?宮裡女人那樣多,我也不好個個顧全。你用不着學長孫皇后,女人太賢德只能叫男人‘敬’。夫妻間只有敬,沒有愛,那樣活着什麼勁兒!”
她抿脣淺笑,“是這話!我想着,其實女人面上大度,真要和別人分爺們兒,誰是真正願意的?長孫皇后不是女人麼?難爲她寫出《女則》來。太宗皇帝是馬上天子,日月比齊的輝煌。長孫皇后寄生仰息,少不得的要委屈自己。夫妻敦睦,說起來容易,真要做起來那樣難!”
皇帝點了點頭,“好丫頭,全參透了。我不是唐太宗,你也不是長孫皇后,咱們夫唱婦隨,就已經是最大的圓滿了。”說着轉身往菱花門去,“屋子裡沒趣兒,咱們到外頭散散。”
錦書趨步跟上,清溪書屋四圍竹濤陣陣,檐下聚耀燈照亮了湖畔窄長的青石堤。皇帝背手緩步而行,月下的人影拉得老長。
她去牽他的手,他回頭溫文一笑,把她小小的拳頭包在掌中。
“瀾舟……”
“嗯。”
“不打仗有多好!”她說,“以前的好多事我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南軍攻進內城時候的景象。城門上、天階上,到處都是血,死了那麼多人,真可怕極了。眼下好容易安定下來,爲什麼還要動刀兵呢!”
皇帝仰頭看,今兒天氣真好,偶爾有淡淡的雲飄過,薄得紗一樣輕盈。歲月靜好,正是活得出彩的時候,有誰願意征戰沙場?他微沉了沉嘴角,“咱們這裡富貴太平自不用說,可北方百姓正在水深火熱之中,朕要是偏安一隅,那麼離亡國就不遠了。人人想做皇帝,但凡有手段的,不管他來路正不正,憑本事奪天下。中原人對敵,不論成敗,最後誰做皇帝,就好比正月十五煮什錦元宵,甭管他什麼餡兒的,好壞都還在一口鍋裡。可要是非我族類,誰想學當年的成吉思汗,那朕決不姑息,必定要將他斬殺於馬前!”
錦書心頭悚然跳起來,他那樣狠戾的神色真是頭回看見,咬牙切齒得要吃人似的。她的手心裡攥出汗來,半晌張開雙手,微涼的風從指縫間蜿蜒流過,看着他的側臉,只是怔忡着不知如何自處纔好。
皇帝解了腰上的汗巾,湖面水位還算高,蹲在玉石露臺前,勉強能把汗巾浸溼。他絞了絞,回身替她拭手,笑道,“還熱麼?看出了這麼多汗!”
錦書慢慢搖頭,“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心裡驚惶,像是要出大事了。”她哀慼看着他,“你是皇帝,皇帝不必親自上陣的,對不對?
女人的第六感叫人心驚。她或許無法想象和他對陣的敵人就是她的親兄弟,眼下尚且爲他擔憂,一旦得知了真相,又會是怎麼樣一副光景呢?他不敢想象,前陣子的痛苦再經受一遍,恐怕會連人帶魂的碾成齏粉,萬一事發,他該如何自救?面對她,他永遠自信不起來,似乎她原本就不屬於他,她的每一個笑容每一次凝視都是偷來的。他那樣的心虛!
皇帝的眼神似喜似悲,輕輕拉她入懷裡,下頜抵着她的頭頂,親暱的蹭了蹭,“放心吧,我皮實,就算上陣也難不倒我。不過你心疼我,我聽着極受用。可有一宗你要記着,出嫁從夫,別惦記以前的事兒。往後你姓宇文,孃家事已經劃到上輩子去了,和你再沒有半點關係。我和慕容家放在一起,你要選的應該是我,現在我纔是你最親的人,記住了嗎?”
她擡起眼,瞳仁兒烏黑明亮。他叫她瞧得生怯,卻咬牙壯膽兒捧着她的臉重複,“要選我,記住了嗎?寶寶兒,快說你記住了!”
錦書的嘴角牽扯出綽約的線條,不好意思的調來視線,低聲說,“你這人真積糊,還‘寶寶兒’,弄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你也犯不着再和我說這個,我在列祖列宗跟前已經是個罪人了,孃家再記掛也沒有用。覆水難收,你還叫我選什麼?又有什麼可選的?”
他這才發現自己太過外露了,她分明什麼都不知道,自己反倒把她往那上頭引,弄巧成拙有什麼意思!
“我不過是怕。”他低頭吻她柔軟的脣,喃喃着,“我怕你不要我……”
她踮起腳摟他的頸子,整個兒泡在了蜜甕裡。心想不要他比叫她死還難呢!男人家這麼孩子氣,多丟份子!
兩個人焦糖似的黏了會子才分開,復又攜手沿着河岸緩步踱。皇帝腦子裡翻來覆去的想,他打了半輩子的仗,對付韃靼是十拿九穩的,唯一擔心的就是她這關難過。他覷了覷她,“錦書,我琢磨着,前方炮火連天,女人家,離政治和戰爭遠些有好處。行軍不像出巡,風餐露宿的,我怕你受不住。嗯……”皇帝咬了咬下嘴脣沉吟,“我可以把你安置在莊親王府,你和皇考定妃做伴絕不會無聊……”
他還沒說完,她一把甩開了他的手,蹲了蹲道,“萬歲爺還是準奴才上昌瑞山吧!我替您給祖宗盡孝,還能成就一段佳話呢!”
皇帝歪着頭打量她,這女人知道他的痛處,也懂得如何拿捏他。他敗下陣來,無力迴天。
老天保佑這條窄道兒還有絕處逢生的機會,他要開創萬世基業,就不能給子孫後輩留下隱患。蕩平一切妨礙大統社稷的危險,慕容十六不論投降或是死戰,到最後都是保不住的。殺他一個漏網之魚容易,錦書呢?
天步艱難,惟有盼着他在她心裡的分量,能高過同父異母的兄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