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輦徐進,到暢春園時已經是日暮時分。甫進園子,滿目的綠竹牡丹,猗猗青翠,國色天香,那景緻早超出了她的想象。
暢春園早年就已建成的,大鄴後期國運衰弱,園林也缺乏養護,到明治時期幾乎荒廢了。不得不佩服承德皇帝那份肆意享受的閒情,山水如畫之間,瓊林瑤蕊,孔雀白鷳徜徉悠遊,果然是人間仙境一般的所在。
錦書邁進大宮門,前頭李玉貴和園子總管慶祥迎了出來,笑着打了千兒,李玉貴道,“主子娘娘路上辛苦,天兒這麼熱,奴才打發人備了梅子茶在井裡湃着呢,等到了清溪書屋就伺候主子用。”邊引道兒邊說,“萬歲爺這會子在澹寧居議事,囑咐奴才先請主子到小東門候駕,等辦完了政務就上書屋裡來。”
慶祥臉上帶着逢迎的笑,腰背躬得低低的,一頭分派蘇拉搭跳板,一頭指着雲舟道,“奴才們給貴主兒備好了船,太陽落山後湖面上風涼,奴才們慢慢搖櫓,主子能賞一賞湖上風光。船路過澹寧居,那裡有丁香堤和芝蘭堤,栽滿了丁香花和蘭草,秀色怡人得很吶!萬歲爺日落了愛在堤上溜達,那邊賜了宴,他老人家脫身出來,主子船經過,興許還能看見萬歲爺呢!”
小船緩棹而進,在一片湖光山色裡穿梭。天邊餘暉映照,半邊湖水都是豔紅的。波光粼粼的折射,一簇簇跳躍盪漾,亭臺樓閣迴廊曲折,處處倒影在湖面上,茫茫然水天一色,透過清澈的湖水能瞧見底下曼妙伸展的木藻,和這岸上景緻相得益彰,深邃雋永得像幅墨染的畫兒。
錦書坐在船頭上,湖風撲面而來,潮溼的,略帶涼意。她深深吸口氣,渾身的燥熱彷彿都輕減下來。轉臉看山坡上,三三兩兩的麋鹿獐麂溫馴臥着,水邊是拳頭大的小鶴和鳳頭白鴨。蘇拉拿竹竿擊水面,原以爲會驚着它們,誰知一個個徐起立視,竟是巋然不動的大將之姿。
她輕聲一笑,這樣悠然的日子,要是沒有繁瑣的規矩教條,豈不是過得比神仙還逍遙麼!難怪皇帝時時念着要常住暢春園,這裡和森嚴的皇城大內比,果然是要賞心悅目得多。
笑擁繁花盛景,坐看落日流年,何等輕鬆愜意的事!
行宮檐角的銅馬迎風叮咚作響,漣漪一浪接一浪的拍岸,小舟逆流而上,已行至瑞景軒前。錦書起身探看,遠遠瞧見澹寧居的輪廓了。一點點接近桃花堤,長長的堤岸上幾個宮女挑燈前行,天還沒黑,琉璃罩下的燈豆兒小小的一芒,忽明忽暗的閃爍,不細看差點兒忽略過去。
宮女們眼梢瞥見湖上的人,都知道那是新晉的皇貴妃,便齊停下腳步,施施然朝着錦書蹲福。收了禮,復斂裙往澹寧居去。
慶祥解說道,“園子裡水氣重,天黑起來有霾,有時候重得腳下都看不清,所以這裡掌燈比宮裡早些個,防着主子們行動不方便。”
錦書微點了頭,“這裡真好!今兒萬歲爺駐蹕在園子裡,傳了別宮主子隨侍嗎?”
李玉貴喲了一聲,“貴主兒說笑了,萬歲爺從不叫妃嬪來暢春園的,宮裡小主兒們避暑只往另四個園子去。暢春園是萬歲爺自個兒的地方,早年只有先頭娘娘來住過三個月,貴主兒您是第二位。”
錦書聽了輕淺一笑,覺得大大的受用。轉念一想又自嘲起來,自己也學得小肚雞腸了,如今容不下他寵幸別人,這樣不好。
雲舟前行,漸至澹寧居前,灰瓦粉牆,樓閣依勢而建,高低錯落,雅緻清幽。臨水一面蓮葉接天,薄暮之中風搖葉動,滿耳朵颯颯的聲響。
皇帝不在堤岸上,澹寧居正門洞開,因爲離得遠,裡頭也看不真切。錦書微有些失望,也並不放在心上。
船從外沿滑過,直朝丁香堤去,堤邊萬樹攢翠,她倚着圈椅正眺望,卻見岸邊一人分花拂柳而來。石青的罩紗袍子,明黃的行服帶,站在漢白玉柵欄前看她,言笑晏晏,面上自有三分凝重矜持。
船上太監停櫓打千兒,錦書起來蹲福,就那麼遙遙相對,脈脈無語。
良久,皇帝揮了揮手,朝清溪書屋方向一指。錦書頷首,船槳重又擺動來了,龍舟逶迤北上,回頭望他,身影越來越遠,漸漸隱入霧靄不復得見了。
莊親王緩步踱來,順着他的視線看那一片煙波浩淼,不由淺嘆,“世上的事,果真不遂人意兒。您打算怎麼辦呢?”
皇帝的眉心擰了個結,該來的還是會來。他出動粘杆處護軍馬不停蹄的搜尋了十年,誰知大鄴皇十六子逃到了韃靼,做了什麼弘吉駙馬,眼下控制韃靼內政,轟轟烈烈登上了臺吉的寶座。
這少年不容小覷啊,一箇中原人,在那茹毛飲血的蠻族裡紮根下來,扳倒老臺吉不難,難就難在壓制那些叔輩。他和東籬一樣的年紀,心機卻深了那樣多,的確讓人心驚。
皇帝揹着手,眼裡的陰鷙不加掩飾,“這筆糊塗賬總要有個了結的,外敵擾攘,自然斬殺無赦。叫他多活了十年,他識趣兒也就罷了,如今聯合了異族來犯我疆土,朕絕不能容他!”
這纔是原來的承德帝!莊親王提着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他原先還擔心他過於兒女情長,又忌憚着錦書那一層,想出個什麼招安懷柔的法子來。慕容永晝野心勃勃,他要奪回江山,並不是許個蕃王,劃撥一塊領地就能滿足的。不除他,養虎爲患,將來大英就沒有太平日子可過。
皇帝哂笑,“朕還沒有昏耄到那種程度,當初能殺他慕容家九百多口,現今再加一個也不算什麼。”
莊親王猶豫道,“慕容貴妃那裡怎麼交代?萬一鬧起來……怕是推脫不過去,她那脾氣,您是知道的。”
皇帝臉上的狠戾霎時隱沒,悵然籲道,“她是個難題,朕前頭沒料到弘吉駙馬就是慕容十六,既然答應她隨扈,金口玉言也不容反悔……只有見機行事了,行在不叫她住,另隔個帳篷安置她,不在她面前議論戰事也就是了。”
莊親王慢慢搖頭,“大軍十萬,七個葫蘆八個瓢,按下這頭起那頭,怎麼堵得住十萬張嘴?臣弟是擔心,您帶着她,萬一她使性子撒嬌,您還有轍嗎?”
皇帝不容置疑道,“朕還能拿個女人沒法子了?你別替朕操心那些個,好好坐鎮京畿,確保前線糧草充足,讓朕沒有後顧之憂,這就是你最大的戰功了。”頓了頓又笑道,“東齊跟着你辦差,別顧忌他的面子,該罵該分派不必含糊。朕知道你對糧道不熟,派了戶部葛秀協助你。西山、豐臺、通州三營兵力不動,替朕鎮守北京,倘或有人趁機生變,也好及時平叛。老祖宗這會子在清漪園,朕不想去驚動她老人家,打發達春的護軍衙門分調一批人過園子警蹕,皇城裡的佈置也就妥當了。”
莊親王諾諾稱是,心裡不由苦笑,自己真是庸人自擾,他這哥子長了一百個心眼子,哪裡能吃什麼虧?他大局上防着別人,就算是親兄弟也不例外。這朝中大員,哪個身邊沒有安插兩三個耳報神?讓他做糧草官,還要派二皇子和葛秀那個金算盤盯着他,到底帝王心,深不可測啊!這世上能叫他真心相待的,除了錦書不作第二人想了。
“那個羅剎使臣,朕後頭就不見了,你接手料理,備上谷種牛羊,他求什麼給他什麼。大戰當前,朕不想生出變數來。”皇帝和莊親王沿着河岸散步,邊走邊道,“韃靼吞併喀爾喀三部,又在山陝蒙古走馬掠奪,想聯合羅剎國一同舉兵東進。那個羅剎女王倒機靈,許了火銃兵器,臨陣放了空槍,從這個套子裡脫了出來,否則朕就連她一塊兒滅了。”
莊親王道,“也算懂人事的,那彈丸小國,哪裡禁得住幾百門紅衣大炮!皇兄大軍打算什麼時候開跋?”
皇帝眯眼看着水面,半晌道,“下月初六。”
莊親王搬着指頭算起來,還有十來天,前兩批輜重糧草早已經先行了,後頭雞零狗碎的諸如大駕、前鋒大纛、七十二寶扇、五十四華蓋、旌節、金節、儀鉑……皇帝出征不像武將踐行,城門樓子上拔着嗓門喊兩句話,和衆將領喝一大海酒,宣誓不得完勝絕不還朝,運足了氣砸碗砸酒罈子就成的。天家規矩慣例繁瑣冗長,祭天祭地祭祖宗,帶着女人更麻煩,九龍乘輿像四方月臺一樣大,行進起來呆板,不如騎駕輕便快捷,到漠北,只怕路上就要消耗半年。
莊親王咂了咂嘴,“臣弟覺得吧,還是別帶貴妃同行的好。一則女人長途跋涉不方便;二則她們姐弟萬一相見,您要殺老十六,到時候必定又是割心割肺的一場大難。前頭受的那些罪您都忘了嗎?不如瞞着她好,瞞上一輩子,什麼岔子都沒有,日子才過得安生。”
皇帝放眼看遠處藻恩樓廊廡下的宮燈,渺茫的一點,卻叫他心生嚮往。他無奈道,“我何嘗不知道,可她那驢脾氣,我都有點怵她。宮裡個個當她是眼中釘,還有皇太后……朕怕等朕回來,她連骨頭渣都沒有了。”皇帝對着湖水長嘆,“老三,你是個放達人,我知道你聰明,懂情。把她放在哪裡我都覺得不安全,只有在我身邊最妥當。所以她說要隨扈,我嘴上說不成,其實心裡是很歡喜的。”他擺了擺手,“罷了,不說那些。你去料理羅剎使臣吧,要恩威並施,別丟了我大英的體面。”
“那不能。”莊親王咧嘴笑道,“那蠻子不知哪裡學來的一車好話,說博格達汗‘垂拱九重、俯治天下、威加四海、氣蓋寰宇’,是天下最雄壯的大皇帝。我聽着這些溢美之辭從那張闊嘴裡蹦出來,就覺得渾身寒毛直豎。他口吐蓮花,比我能耐,回頭還真要會會他去。”說着扎地一跪,起身趨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