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又林的記憶裡,除了小時候過年,她就沒穿過這樣的紅色——不,那紅色也沒有這麼正,這麼豔。
這種紅色,就象四月裡陽光下盛開的石榴花,那麼紅,那麼烈,遠遠看去簡直象一團火。
一個女人一輩子,也只穿這麼一次。哪怕以後再醮,也穿不得這樣的正紅了。
這麼一想,這紅色更顯得鄭重不凡。待嫁的姑娘會把全部期待都託付在了這件嫁衣上,把它繡得美崙美央,並不理會這衣裳一輩子只能穿一次,且只能穿一天。
四奶奶看着亭亭玉立一身大紅的女兒,眼眶微微發熱。她低頭喝了口茶掩飾過去,再仔細看這身兒衣裳——倒是沒什麼要大改的地方,就是肩膀那裡看着再收一點點,會顯得更好看。
換下那身兒衣裳,又林長長的鬆了口氣。
小英和翠玉兩個人小心翼翼的把那件嫁衣捧着搭在一旁的架子上。小英傻懵懵的不知道,翠玉可是心裡有數,這件衣裳真要弄壞一點兒,那是賣了她和小英也賠不起。光說這料子就不一般,聽說有錢都沒地方買去,那是專門進貢給皇帝家穿的。
朱家老太爺雖然賦閒了,可是大老爺畢竟還掛着官銜呢。姑娘要嫁過去,嫁妝是不能薄的,這陪嫁的人選四奶奶也斟酌再三。又林現在身邊四個得用的——小英、翠玉、白芷和茯苓那是要跟着過去的。要是普通人家,兩個使得,四個也不能說不合適。但是那家不是尋常人家,四個可能就顯得少了些。翠玉聽着風聲,四奶奶可能還會她那邊兒撥過兩個人來,只是還沒確定是誰,應該是和茯苓白芷一批買進來的丫頭。
她們年紀相當,一起賣進的李家,又都沒有其他親故在這兒。所以彼此間關係比旁人要親近。,有什麼事兒多半是互相通氣兒,相互幫忙的。
現在又林這個小院子裡,小英和她算是一邊兒的。白芷茯苓又是一邊兒的。傻妞可以忽略不計,這丫頭這兩年個子蹭蹭長,從後頭看跟個男的似的,心眼兒卻沒長几個。
如果再來兩個親近白芷她們的,這院兒裡的平衡就要打破了。
翠玉現在沒有以前那麼爭強好勝掐尖要強,但是這院兒裡頭,要拼資歷。也只有小英能壓過她。姑娘如果讓小英管着事,翠玉是沒二話。可如果讓後來的,還是外面買來的壓在頭頂上,翠玉這口氣怎麼也舒暢不了。
可是小英偏偏對這些事兒不上心,翠玉和她說過幾次了,小英都只是笑,後來也只說:“姑娘心裡有數兒,咱們不用爲這個操心。白芷爲人挺好的。茯苓也心細,針線活兒做得也不差。又不是什麼大事兒,還得推舉個領頭兒的。”
翠玉真想罵她一聲榆木疙瘩。
“現在當然不打緊。有奶奶、還有胡媽媽看着呢。可是等姑娘出了嫁,那可不是在孃家做姑娘了,給人家當媳婦兒,得操多少心費多少力,要辦的事兒多,千頭萬緒的,咱們這些人也不能各幹各的沒個規矩了。誰拿一等的,誰拿二三等的,要緊的事兒誰管着,這可都得分明白的。”
又林的身份一變化。她們的身份當然也要跟着變化。打個最明顯的比方,四奶奶身邊的幾個管事媽媽,就各司其職,有的得臉,有的就討不着好。她們幾個現在看着都是一樣,將來肯定不會一樣。
小英還是隻說:“姑娘心裡都有數。用不着咱們瞎猜想。要是姑娘願意擡舉誰,那肯定也不會有錯兒。”
翠玉重重的躺回枕頭上,心想,和這丫頭真是沒法兒說。
她一點兒都不急,自己替她急也急不來啊。
但是等翠玉嫂子知道這事兒以後,卻點頭說:“小英這丫頭別看不那麼機靈,可她說話就是有理。姑娘打小兒就是懂事明理的,你們這幾個人,誰能幹誰不行,她心裡一清二楚。她要讓誰管事,那肯定是這人有這個本事,有這個擔當的。你別淨猜想這些。姑娘這一去,你是肯定要跟了去的,將來你的事,大半也都得姑娘做主了。只要你一心爲姑娘好,姑娘肯定也虧待不了你們。”
她嫂子是很不放心的。這個小姑子打小沒過什麼苦,在李家,因爲自家一家子人都在這兒的原因,所以她日子過得也是舒舒服服的。可是她要跟着姑娘一走,朱家可沒人買她這個賬,什麼都得從頭來。
姑娘一嫁過去,開頭肯定是難的。新媳婦得服侍婆婆,還要和一大幫婆家親戚打交道,事情絕對輕鬆不了。
翠玉把她嫂子的話又琢磨了幾遍,倒也琢磨出味兒來了。
可不是麼,姑娘是個有主意的人。她要看重誰,那自己在這兒窮操心也是白搭的。
四奶奶也和閨女說到這件事兒。又林院子裡的幾個,四奶奶都不太滿意。小英是可靠,但是不夠機靈。翠玉是有點小聰明,可是遇事只怕沉不住氣。再說,有小聰明的人,爲自己打算的更多,這樣的人不能做爲心腹的。
至於茯苓和白芷,看着倒都不錯,白芷溫柔敦厚,茯苓細心——這是四奶奶挑出來的,又在又林跟前服侍了這麼些時日,也已經調教得不錯了。可是不足之處就是她們家裡人都是外頭的,不是李家的人。
又林反過來安慰四奶奶。現在她身邊這幾個隨便單拿一個出去,別家未必找得出來這樣出色的。
可是當父母的人,總是想把孩子的一輩子幾十年都給安排好,妥妥當當的不受一點罪。
四奶奶已經比着當時周榭的例子,不但請郎中開補藥給又林調理,她吃的東西、做的事情也都被嚴格限制了。恐怕她手粗了,臉曬黑了,做新娘的時候被人笑話。
周大奶奶過來串門做客,兩人說話的時候,提起周榭周大奶奶就嘆氣:“眼看是快生了,天氣又熱,她是頭一胎,我這心裡頭一直懸着。”
四奶奶安慰她:“到時候,你提早過去幾日,給她安個心。再說,你閨女也象你,一看就是多子順產的相。”
雖然一般都是這邊生過了,纔給孃家報喜。但是兩家關係好,周大奶奶過去也沒什麼。
四奶奶也發愁:“你這還近,想過去就過去了。將來又林要是跟着他去了京城,我想見她一面可就難上加難了。”更不要說去陪着女兒分娩了。
周大奶奶又倒過來安慰她:“又林這丫頭是有福氣的,小時候給她看相的人不就說了麼。將來你女婿做了高官,閨女可不就成了誥命夫人了?福氣大着呢,你用不着這麼擔憂。”
天氣一暖,院子裡的花也都開了。又林看着這熟悉的景色,想着再過不久,自己就要離開這裡——不是短暫的小別,是換了一個地方過另一種生活。這熟悉的院子,屋子,窗子——還有人。
縱然兩世爲人,又林的心裡還是有些惶然。
就象周榭當時一樣。
勸別人的時候,道理她說得頭頭是道。輪到自己的時候,還是難免一樣。
德林居然小大人一樣勸過姐姐:“姐姐別擔心,我看朱大哥爲人很好。再說,他要敢對你不好,我絕饒不了他!”
又林給逗得笑出來:“你要怎麼饒不了他啊?”
不過德林的話還是給了她不少安慰。
是的,她還有家人,並不是一嫁出去就一無所有了。她手裡也有自己的嫁妝,自己的人。如果日子和美,丈夫可靠。那當然是好。如果過得不好,她也會好好善待自己,不會讓自己吃苦頭的。
不要有太多期待,別把公婆想得的父母一樣,別把丈夫想得盡善盡美,別把小叔子小姑子們當成親弟弟親妹妹一樣掏心掏肺。
倒是玉林,她對又林是格外舍不得。
在這個家裡頭,待她最親近的就是又林了。德林雖然也對她不錯,並沒因爲不是一個娘生的就對她另眼看待。可是德林畢竟是個男孩子,和她沒有什麼話說。兩人除了吃飯的時候見一面,其他時候根本到不了一塊兒。
可是又林要嫁了。以後在這個家裡,她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玉林比又林還要惶恐,晚上上牀很久都睡不着,望着帳子頂,一直輾轉反側。
她不知道自己的將來會怎麼樣,眼前是一團漆黑。
朱大太太又一次從京城趕來了於江,這次來的朱家長輩還是隻有她一個人。
朱慕賢的爹走不開——其實他那差事說白了不過是個空銜,去不去點卯都沒人管。朱大太太爲了這事兒和他又吵了一架。
兒子成親,就算請半月假又怎麼樣?有功夫陪小老婆天天醉生夢死,就沒功夫管一管兒子成親的事?
至於其他人——大兒媳婦才生過,還沒滿百天,不能挪動,大兒子也來不了。至於下頭的庶子庶女,朱大太太當然不會帶他們來。
至於二房和三房,二房倒是話說得好聽,可朱大太太寧可他們別來給自己添堵添亂。因爲娶了個商戶家的女兒,二房沒少拿話搶白諷刺她。三房的就不用提了,直當他們不存在就行。好在朱家老家的親戚還是不有少的,到時候場面也冷清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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