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老爺很喜歡盯着自己的手。
不只因爲那隻手非常漂亮,更因爲那隻手給他帶來了無數財富還爲他贏來赫赫名聲。
現在,他就在看着自己的那雙手。
它們的確很漂亮,修得整整齊齊,泛着亮光的指甲中找不到一點不應該存在的東西。而且保養得宜,嫩白得就像少女的春蔥玉手。
任誰看了這樣的手,心情都會很好,甚至會忍不住去摸上一摸。
雲老爺也一向以此爲傲,並且十分的得意。
只是,今天的他盯着自己雙手的臉上不再是以往的欣賞,而是一片愁苦。苦得就像一塊用腳踩踏過的爛窩瓜。
以致於所有進入這家店的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看到他後,進入的人都以爲自己花了眼,會倒退出去再擡頭張望一次是否是自己誤闖了地方,直到瞧清楚這裡確實是“馬家店”時,那些人才又進入。
爲何會這樣?
因爲雲老爺就坐在當門的位置,更因爲他身上穿着華貴的錦綢,只那腰帶上的一枚鑲玉,也足夠普通人家吃用半輩子。
可他屁股底下的這處所在,卻是一間四面漏風的沿街的酒鋪中,就算關嚴了門戶,店中也會吹進不少的黃土,寒磣又簡陋。
這樣的人,在這樣的地方,實在的不相襯。
而但凡認識他的,更會以爲自己是白日活見鬼了?拼力地擦着眼眶,不敢相信,堂堂墨柳山莊的莊主,真的會在這裡?
雲老爺彷彿沒有看到周圍偷偷打量的目光,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當店內又踏進二人時,他的眼珠子就像長在頭頂上一直盯着店門口一般,立刻從苦瓜臉變成了滿臉的笑。
並且,用最快的速度站了起來,抻了抻衣襬,正了正頭冠,迎向了門口,衝着那個進來的青衣人彎下了腰——
“這位朋友,老朽有請了。”
唐盈怔住。
她一進門,看到的就是這副畫面——
一個福態的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原本皺着張面白無鬚的臉,卻在她們跨進店門的第一刻就堆上熱情的笑,快步迎了過來。
那動作,如兔子一般敏捷,來到門檻前就對着身邊的簡隨雲深深地施禮。
簡隨雲因突來的變化而停了腳步,靜靜地立在門檻處,俯視着這個腰快折斷了的男人,依舊的平靜。
“你是?”唐盈問了出來,盯着對方,全身戒備地觀察着。
“老朽雲海棠。”
“如意手雲海棠?”唐盈大驚,雙眸睜圓!
“姑娘知道老朽?”雲海棠訝異地看向唐盈。
江湖上知道他外號的人,很多!而知道他是墨柳山莊莊主的人,更多!但知道他名字的,就屈指可數了。
唐盈斂了斂神,自己剛剛因太過驚訝而泄露了對江湖信息的掌握,不由閉緊了嘴巴。
江湖上除了十大門派,還有三大莊,一大堡!
如果不算一些避世的高人,以及幾乎不管江湖閒事的“生死宮”,這些門派便是整個江湖的中堅力量。而其中的三大莊分別是“烈焰”“墨柳”“金瀾”,它們幾乎與十大門派平起平坐,可見其勢力不小。
“如意手”雲海棠便是三莊之一“墨柳山莊”的莊主,早年因一雙“妙手解連環”而聞名江湖,更因性子精巧,一路創建的墨柳山莊在他的經營下蒸蒸日上,短短三十年,就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派,擠身爲今天這樣的地位,可見這個人的聰明才智,還有能力非同一般!
之所以大多數江湖人不知道他的名字,那是因爲“海棠”任誰聽來也是姑娘家的名諱,如果一個很有名氣的大人物,絕不會希望別人在他的名字上做文章。所以,雲海棠出道後,便刻意地不再提自己的本名。
加上他的外號也遠比他的名字還要出名,久而久之,江湖人便都忘了他叫什麼。只是稱呼雲堡主,甚至是如意老爺。而他,最喜歡人們稱他爲“雲老爺”。
沒想到,今天一道名字,便被一個貌不出衆的女子給點出了來歷,而這個女子還如此年青,實在讓他意外。
意外歸意外,見唐盈立在他要等的人身邊,一切又都顯得可以解釋了。不由地對這個青衣的年青人,更加充滿了希望。
再度彎了腰,拜請着:“這位朋友,老朽恭請你能駕臨寒舍。”
簡隨雲依舊似笑非笑的盯着他,沒有回答。
“雲莊主爲何要請簡公子?”唐盈見簡隨雲不多言,便又迴應。
“原來這位朋友姓簡?老朽懇請朋友能去舍下一坐。”
“雲老爺倒也奇怪,不說明是爲了何事,偏要簡公子與你同去?”
“姑娘如果願意,可一同前去。”
唐盈一怔,這個人顯然在繞彎子,不肯直面回答。
“有話,直說——”簡隨雲開口了,淡淡的,飄然的,乍聽起來並沒有壓力,卻讓這個大莊主有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彷彿這樣的人問出話來,他不能不再回答了。
“老朽遇上一個難關,想請公子出手。”
難關?唐盈一旁眨了眨眼,發現這位老江湖說到這裡時臉紅了紅,眼裡是些狼狽,似乎頗不好意思,她更加的驚異,“什麼樣的難關?”
“天下第一關!”雲老爺的臉已紅到了極點,額際滲出汗來。
“天下第一關?”唐盈突然心跳,看着簡隨雲。
簡隨雲脣邊是淺淺的弧度,波瀾不驚。
“雲莊主怎知我們會路經此地,先等在了這裡?”
唐盈再問,顯然這個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如意手”與簡隨雲並不相識,既然不識,爲何會候在這裡?而且是親自候在這裡?
早聽聞這墨柳山莊的莊主是個非常講究的人物,吃、穿、用無一不是舒適精美,在有了名氣、身份與地位後,更是精益求精,出入皆帶着隨從,據說在外進食時,也必是要到一等的酒樓,十分的講求環境。
沒想到,竟然會屈駕到這種路邊小店來。
而她們出了柳林鎮後,一路步行兩日,今日行至此處時打算進點食物再繼續上路。沒想到,卻被人攔住了。
“是給老朽全莊上下設下難關之人,讓老朽在今日候在此處——”雲老爺的臉有些發紫了,此話說的細如蚊蚋,似乎極不想讓其他的人聽到。
“那個人是誰?”唐盈一瞬不瞬地盯着這個老江湖。
“不知。”雲老爺搖搖頭。
“不知?!”唐盈的眼又睜圓了。
“的確不知。”
“你,可是墨柳山莊的莊主?”唐盈想再確定一次。
“老朽正是。”
“墨柳山莊的莊主,竟然不知是誰給自己設了難關,也不知對方是誰?”
這話說出去誰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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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懇請公子能與在下回莊——”雲老爺不再與唐盈就那個問題糾纏,而是直接對着簡隨雲再次深深下拜,樣子極爲虔誠,一顆頭顱也要觸着了地面,甚至聲音中都帶出了一片焦慌。
“公子,老朽全莊上下約有四百餘口人都陷在那道關中,若在六個時辰內解不開,老朽的家人奴僕尤其一些客人,就全要亡歿其中了,請公子能先行上路,容老朽在路上與二位詳談——”
他的臉埋得很深,周圍已有人對這裡指指點點,甚至有人在驚呼。以致使他的老臉有些掛不住了,不好意思擡起頭來。
但他的話讓唐盈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眼前的場景,是她之前無法想象的,雲海棠與自己的父親是同輩,江湖地位也與現任唐門的掌門人一般,這種身份的人在平常的狀況下,就是遇上皇帝老兒駕臨,也未必會如此!
現在,竟然在一個後生小輩面前表現的謙恭無比,讓站在旁邊的她想反射性的避開這種躬身禮,覺得有些受不起。
“前面,帶路——”簡隨雲緩緩開口了。
雲老爺猛然擡起頭來,怔了怔,隨即眼中有亮光升起,“好!謝謝公子!”
唐盈也怔了怔,簡隨雲答應了?
雲老爺已重新整好了自己的衣冠,準備當先帶路。
“不知一向好客的雲莊主,是否能多請我這樣的一位客人?”
角落中,突然傳出一個悠悠然的聲音。
這聲音,就像一股習習的涼風,帶着山谷中的草木氣息吹進了心頭,無拘無束,也無寒意,更無凜冽,而是自在灑脫,讓聽着的人很是舒服。
甚至想微微的笑。
但唐盈的臉上卻立刻反彈似的,變了色。她記得這個聲音,並且一直記得這個聲音的主人那一臉可惡的笑!
尋着望去後,就看到了角落中坐着一個人,青色的衣着,寬肩窄腰,是一副體態上乘的好身段,那人正背對着她們,自在地飲着小酒,吃着小菜。
那副模樣,活似他正做着的事是世上最愜意、最舒服不過的事。
“這位朋友是……”剛剛擡步的雲老爺聽了那個人的話,望過去後,有些意外。
說話的人緩緩轉過了身子,也轉過了頭——
雲老爺看到了對方的臉,也笑了。彷彿是看到了那個人的笑臉而受了感染,不由地笑了出來。
“這位朋友,老朽的莊上近日正是多事之秋,不比平常,如果朋友想去寒舍,不如改日?”
誰不知道墨柳山莊是出了名的好客?雖然這位莊主極爲講究,但他人緣也極好,頗有古時孟嘗君的風範,莊內經常大宴賓客,招賢納士。
如果要比誰在江湖上的面子廣?那就是雲老爺!
他可謂是朋友滿天下,認識的人極多,而認識的人中,奇人異士更加的不少,正因如此,今日能跑到此處來等着一個年青陌生的後輩,才讓唐盈更加的難以相信。
“不知貴莊可有酒?”雲老爺的話落後,那個人樂悠悠地問。
雲老爺怔了怔,“有。”
“好酒?”
“自然是好酒。”
“可有肉?”
“有。”
“好肉?”
“墨柳山莊招待朋友,從不會拿不好的東西出來。”
“有酒有肉,貴莊便是我想去的地方了。”那個人搖了搖自己手中的一個粗瓷燒製的酒壺,眼彎得如新月。
他手中的壺,很普通,這家店,也很普通,普通的店裡普通的酒壺中,盛得自然是普通的酒,而普通的酒,也往往是摻了水份的。
這是很簡單的常識,基本上來這裡喝酒的人,也都知道在這裡絕對喝不上好酒,也吃不上好菜。
“朋友,老朽不是不歡迎你,只是……”雲老爺苦笑。
“只是,這位朋友忒也沒有眼色,你若想飲酒吃肉,去它處便是,爲何偏要到墨柳山莊?”
“呵呵……”那人笑着,絲毫不介意唐盈的話語,而是翻了翻自己的袖口,又抖了抖自己的腰間,“我這廂,最後幾個銅子兒也花在了這家店中,身上已分文全無了,如果不去貴莊,今夜就會宿在街頭——”
這是什麼答案?唐盈的眉毛又挑了起來。
“朋友,老朽這裡有幾張銀票,如果朋友不棄,收下便是,等墨柳山莊無事之際,朋友再去不遲。”雲老爺說着,從懷中掏出了銀票,唐盈只需一掃,便看出至少是一百兩一張的。
合在一起,少說也有五百兩,這等的闊綽,倒是讓她見識到了這個莊主的大方,果如傳聞中一樣。
所以,他莊上的門總是開着的,進去的人,也總是很多的。
“哎——”那個人突然嘆了口氣,他的嘆氣,依然帶着笑,“在下特意千里迢迢來此,爲的就是要一睹名莊風範,如果不去一趟,這番對貴莊的仰望便是要落空了。”
他明明就是笑嘻嘻,可偏偏讓人不覺得他是在戲謔,而是真得聽出了他有那麼幾分失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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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莊主本人就在此地,你已見着他本人,還有何不滿足?”唐盈的眉挑得越來越高。
那個人的牙很白,眼裡的酒波醉了一店的人,許多看着他,都在跟着笑。
“姑娘,去墨柳山莊的朋友們,不只是要看看鼎鼎大名的雲老爺,更是想瞧瞧墨柳山莊的柳,此番已到了山莊腳下,不去一趟,豈不是冤得慌?”他的眼看向了唐盈,點點的瑩光隨酒波盪漾,唐盈避開了眼睛。
但她不語了。
墨柳山莊之所以稱墨柳山莊,最大的原因是因爲那裡的柳,聽說,整座山全是柳樹,而且與別處的不一樣。多少人都是爲了長長見識才去的。
她其實也早想去見識一番。這個人說的,讓她無法再反駁。
雲老爺則被那個人的高帽子一戴,也嘆了口氣,“好吧,這位朋友,你如果非要去一趟敝莊,老朽也沒有不歡迎的道理,只是朋友去了那裡後,進不了門時別怨怪老朽纔是——”
“好說,好說。”
“不知這位公子可介意有這位朋友同行?”雲老爺看向了簡隨雲。他的言語裡,早已把對簡隨雲的稱呼從“朋友”改作了“公子”,似乎更加尊敬了起來。
簡隨雲微微一笑,“隨意——”
是的,隨意。唐盈早想到簡隨雲會是這個答案,彷彿天下間的事在她來說,都是無可無不可的。
“那各位,請——”雲老爺做了請姿。
簡隨雲與唐盈本就未曾跨入店中,於是,原地折身,向外而去——
那廂的人,也施施然地從座上起身隨在了他們身後,優哉遊哉的模樣,就似要去遊山玩水一般。
四人便前後依次出了店外。而門外樹下,停着一輛馬車。
非常漂亮的馬車!
在雲老爺請他們上車後,親自坐在前邊執起繮繩時,唐盈才訝異地發覺了這輛車,沒有車伕。
一個堂堂的莊主,要給他們當車伕!
雲老爺沒等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開口問,就苦笑着說:“不是老朽沒有車伕,而是車伕也被困在了莊中,全莊上下,只有老朽一人在外面,這馬車是老朽爲了迎接二位,特意租來的,並未曾僱來車伕,實在是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此事。”
知道什麼事?
唐盈有疑惑,但未追問,盯向了坐在車轅旁,舒服地靠在車篷上的那個笑得快活的人。
“不知這位朋友怎麼稱呼?”雲老爺見簡隨雲與唐盈已在車廂中落座,便問向身邊的男子。
男子的眼閉了起來,笑嘻嘻回答:“雲老爺,對於一個快要死了的人,名字似乎已不太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