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親, ”宮惟認真且盡力地把字音發清楚。
徐霜策的臉色其實已經有點沉了,但因爲他一貫表情都不明顯,以宮惟這種懵懂的心智並不能察覺, 只聽他問:“跟誰學的?”
宮惟茫然看着他, 不明所以。
根本沒法追溯這個詞的源頭, 因爲宮惟在鸚鵡學舌這一點上太迅速了, 任何出現在他視線範圍內的新東西都有可能被隨機記住, 然後哪天突然理直氣壯地大聲說出來,嚇所有人一跳。
徐霜策不動聲色地放緩一絲語氣:“懂得是什麼意思嗎?”
這下沒有遲疑,宮惟立刻點點頭。
“爲什麼要親?”
宮惟笑起來, 一個勁往徐霜策面上貼。
但他這時候還有點兒矮,還沒貼上嘴脣就被徐霜策二指併攏抵着眉心按了回去, 說:“不能親。好好寫字。”
宮惟手裡又被塞回了筆, 然而還是不肯繼續好好抄洗劍集, 掙扎着扭頭問:“爲什麼?”
徐霜策沒有回答。
“爲……爲什麼不……不能親?”
這個時候的宮惟能憋出一句整話都少見,可見是真的不罷休了。但徐霜策不爲所動, 從宮惟的角度只能看見他下半邊臉,清晰的下頷骨隱進陰影中,說話時他溫熱的氣音掠過自己發頂。
他說:“因爲要等長大才可以。”
宮惟肯定是不能一天之內就長大的,所以他生氣了。那天徐霜策告辭回滄陽宗的時候,忙完了一天事務的應盟主出來送, 宮惟從長廊盡頭蹬蹬蹬地跑過來, 當着徐霜策的面一個縱撲, “吧唧!”就在應愷臉上響亮地嘬了一口。
“……”應盟主目瞪口呆, 反應跟徐霜策是一樣的:“跟誰學的?!”
宮惟一扭頭, 笑嘻嘻對徐霜策做了個鬼臉。
但他沒想到的是徐霜策既沒出聲,也沒有表情。他只靜靜站在那裡盯着宮惟, 眼神疏離,繼而轉身就走。
宮惟呆住了,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害怕突然升起。他還沒想出來該怎麼辦,就已經惶亂地拔腿追了上去,抓着徐霜策的手臂不讓他走,踮起腳想要去親他,卻被徐霜策毫不留情推遠:“放開。”
宮惟慌極了,又抓他袖子用力貼上前,徐霜策呵斥:“放開!”
應愷一頭霧水站在遠處,根本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宮惟踉蹌了下險些絆倒。他從來沒被任何人如此嚴厲地訓斥過,整個人都被未有過的恐懼所籠罩,但不論如何都無法阻擋徐霜策拂袖離開;混亂中他拉住了徐霜策衣襟,迫使對方略微俯身看着自己,戰慄的眼睫一眨,右瞳赫然變得血紅!
徐霜策瞳孔緊縮。
世間一切都彷彿在此刻靜止。
宮惟急迫地踮腳把嘴脣湊上去,但只差分毫便要挨着時,一股更加磅礴可怖的靈力從徐霜策元神中自動爆發出來,在意識墜入幻境之前把他硬生生拔了出來,洪流般的衝擊把宮惟狠狠推出去了好幾步!
撲通一聲宮惟後腰撞在欄杆上,被疾步而來的應愷一把扶住了,驚道:“怎麼回事?”
徐霜策厲聲道:“你用這種非人的技倆對付我?”
應愷臉色也變了,猝然回頭看向瑟縮的宮惟,卻見他右眼已經變回了正常:“對……對不起……”
“宮惟!”
徐霜策聲音中靈力震得空氣撼動,宮惟連滾帶爬過來要抓他腰帶,卻再一次被震得趔趄退開!
應愷趕緊分開他兩人,怒道:“做什麼!”
周遭空氣異常緊繃,只見徐霜策在原地閉眼稍立數息,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睜開眼睛冷漠道:“我先走了。”
應愷想教訓師弟,但宮惟眼底淚水已嘩地奪眶而出;想勸說好友,徐霜策卻已召出不奈何,頭也不回御劍而去,很快消失了蹤影。
·
宮惟最終也沒有親上徐霜策。
因爲那天之後他就被教訓了,應愷不論如何也無法理解他爲什麼非想親徐霜策,更生怕他從今往後不懂事見人就親,只得乾脆利落地一刀切,令他那張嘴從此除了講話和吃東西以外什麼都不準做。
宮惟心中很不服氣,但又無可奈何。他不知道徐霜策爲什麼生氣,只能從對方的反應中得出一個簡單的結論,就是在一個人長大之前,“親”這個行爲是被嚴厲禁止的,長大以後纔可以。
——但我長大之後徐霜策就該要死了,我來不及親他怎麼辦?
宮惟很想找人問問,然而這麼長的一句話超出了他當時的語言表達能力,只得作罷。
誰都沒有發現從那天起,宮惟成長的速度似乎稍微變快了那麼一點。
剛被撿回仙盟的時候,他連用雙腳站立都不會,觀察應愷好幾天之後學會了一本正經地走路、站立和端坐;後來謁金門老劍宗仙逝,其幼子尉遲銳被送來懲舒宮教養,宮惟跟這個新來的小夥伴一見如故並臭味相投,迅速學會了漫山遍野瘋跑、一言不合打架、吃飽了飯沒事幹就聯手拆家。
尉遲銳來之前,徐霜策手把手教了半年都沒能讓宮惟學會默寫洗劍集。尉遲銳來之後,某天宮惟發現尉遲銳竟然會背洗劍集整本,當即大爲驚訝。
於是馬上他也會了,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突然就做到的。
這個身世來歷不明的少年,似乎一直在好奇觀察周圍的世界,用自己能接觸到的每個人作爲度量衡,不斷調整、校準自己的行爲和表現。
照着這樣的速度下去,他可能很快就能達到自己認知中“長大”的標準。
但他沒想到,矛盾演化的速度比長大還要快,在他學會掩飾之前就現出了裂痕。
由頭是因爲老鉅宗羽化仙去了。
·
羽化其實只是仙盟禮節中好聽的說法,其實就是飛昇不成而過世了。老鉅宗出身於仙盟六大家中的長孫世家,身後遺留二子,長子長孫澄風年不過二十許,下令後事簡素避免大辦,因此只有懲舒宮、滄陽宗、謁金門等名門大派出面登門弔唁。應愷這人極守禮節,想着宮惟最近似乎長大了很多,不再像個心智懵懂的孩子了,因此決定把他也帶去長孫家行禮祭拜,叮囑他不準亂跑、保持安靜、尤其不許吹嗩吶,還臨時教了他幾句應對之詞才放心。
誰料應愷百密一疏,靈堂祭拜完之後喪家將貴客請到前堂喝茶,一個眼錯不見宮惟就溜了。少頃有長孫門下子弟匆匆來報,帶着哭腔道:“求盟主主持公道!宮小公子正褻瀆鉅宗大人的遺容呢!”
應愷當場失手摔了杯蓋。
只見徐霜策霍然起身,眉頭緊鎖,大步出了前廳。
應愷趕緊跟上去,一行人還沒進靈堂,遠遠就看見厚重的棺槨蓋已經打開了。宮惟獨自坐在地上,老鉅宗的遺體坐在他對面,兩人中間放着張棋盤,宮惟正百無聊賴地用靈力操縱它跟自己下棋玩兒。
徐霜策面色驟變,應愷一個箭步衝上前,伸手就把宮惟硬生生拽出了靈堂:“怎可如此無禮,你給我站好!”
宮惟嚇了一跳,疑惑地來回看着他倆。
應愷呵斥:“生死大事,當嚴肅以待。況且逝者親友滿腔哀思,卻見你一副戲謔之態,心中如何自處?”
“……”
宮惟嘴脣闔動幾下,茫然說不出話,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徐霜策。
徐霜策冷冷道:“到那邊牆角去,原地規矩站好。”然後對應愷示意不遠處一臉複雜的長孫澄風,道:“我同你一起去說罷。”
應愷餘怒未消,但也只得提腳回去道歉收拾那攤子,然而兩人剛一轉身,只聽身後傳來一道生澀但清晰的少年嗓音:
“——生亦可歡,死亦可喜,自然輪迴而入天地,隨世間萬物永生不朽,爲何要悲傷?”
兩人又同時轉回來,應愷愕然道:“你說什麼?”
宮惟道:“凡人生死於世間,如蜉蝣旦夕於天地,小事耳。何足掛齒?何須啼哭?”
儘管發音彆扭、磕磕絆絆,但他從沒說過這麼長的話,應愷簡直驚呆了:“你到底在說什麼呢宮徵羽?你我皆是地上凡人,怎可作此言語?”
他從來沒有這麼聲色俱厲過,宮惟本能地瑟縮了一下,但還是忍不住爭辯:“我……”
應愷怒道:“給我去那邊站好!”
“……豈有此理!”“應盟主師弟怎麼這個樣子?”“沒有教養,沒有教養!”……
周圍小聲的指責越來越多,越來越壓不住。宮惟在四面八方的敵意中微微發着抖退後半步,最後一次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徐霜策,但對方的神情卻像是一桶冷水衝他當頭澆了下來。
徐霜策俯視着他,不易察覺地眯起眼睛,視線中彷彿隱藏着某種審視。
宮惟牙關發顫,突然結結巴巴地道:“生死有命,榮枯有時,此爲道法自然。若是凡人之死都要哭啼不捨,那爲何沒人爲春去冬來而感傷,爲花葉榮枯而悲喜?”
他提高聲音:“這兩者又有什麼不同?”
竊竊私語聲一下嗡起響亮起來,人人的視線都震驚彷彿看見了怪物,應愷大怒一把拽起宮惟:“你跟我回去!”
宮惟拼命掙扎:“我不要,我沒錯!我……”
突然徐霜策冰冷的聲音從頭頂響起:“你真的是人嗎?”
宮惟猝然一僵,膽怯地擡頭看去。
遠處所有人各異的神色都在他眼裡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只有徐霜策既冷又沉的瞳孔盯着他,像是打量某個陌生的東西:“——你這種非人的想法是從哪裡來的?”
“你到底是什麼,宮徵羽?”
·
那是徐霜策第一次把這句話問出口。
雖然後來宮惟已經對這句話非常習慣了,但第一次聽見的時候,心頭還是突然緊緊地蜷縮了一下,好像被什麼尖銳的東西扎進去了似的。
後來宮惟想,那應該是所有裂痕的最開端。
那天是怎麼離開長孫世家的,後來宮惟已經忘了。他只記得回到懲舒宮後被一個人關在偏殿裡反省思過,滿心惶恐驚懼,不知什麼時候抽着發酸的鼻腔慢慢睡着了。
被餓醒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大半個偏殿都被籠罩在黑暗中,唯有書案上一星燭光幽幽映出徐霜策沉靜的面容,正筆直地端坐着看書,手邊放着一個滿滿的銀瓷碟。
“醒了?”他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似地,合上書道,“吃吧。”
那竟然是一碟雞肉酥皮卷。
宮惟心智畢竟還小,睜大眼睛一下翻身坐起來,謹慎地看看點心又看看徐霜策,還在猶豫要不要伸手去拿的時候,徐霜策已經用指尖捻了一個酥皮卷送到他嘴邊,用眼神示意他可以吃。
“……”
宮惟猶猶豫豫地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食物熟悉的香甜一下盈滿了口腔。
徐霜策經常穿一身象牙色暗繡鑲金紋的宗主長袍,玄色貼身內甲,肩背顯得十分挺拔,暖橘色燭光中和了他五官中過於凌厲的細節,只餘下俊美和端正,尤其側面從鼻樑到嘴脣、下頷的線條像是雕塑般清晰。
宮惟盤腿坐在榻上,一邊就着他的手吃東西一邊瞅他,挪不開眼睛。大殿外夜風呼嘯,燭光映照出的這一方小小空間卻私密而溫暖;白天時殘餘的最後一絲惱恨都在不知不覺間淡忘了,想要親近的本能再一次佔據了上風,他情不自禁不由又往前挪近了些,聽見徐霜策問:“還要嗎?”
宮惟搖搖頭。
徐霜策拿出一枚化食丹,宮惟又低頭就着他的掌心吃了。
他皮膚還是有種微妙的剔透感,但在燭光渲染下並不清晰,眉眼間天生有種懵懂的、經過了小心收斂的好奇。只要那隻妖異的右瞳不出現,他看上去就跟仙門同齡小弟子沒有太大差別。徐霜策靜靜注視着他,眼底涌動着一絲晦澀難言的情緒,半晌才低聲道:“不要把我白天的話放在心上。”
宮惟茫然擡起頭來。
“我以後不會再那麼說你了。”
兩人近距離對視,須臾宮惟眨眨眼睛,親暱地湊上前來。
徐霜策喉間上下一滑,手指輕微向掌心蜷了下,似乎想要控制住什麼。但那瞬間少年袍襟間特有的氣息已拂面而來,他好似被什麼蠱惑了,指腹輕輕向少年近在咫尺的脣角落了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應愷探頭小聲問:“他醒了沒?”
徐霜策手臂微微一僵。
如果仔細觀察的話,這時徐宗主的臉色幾乎可以說是不自然的,但那變化實在太細微迅速了。下一刻他便向後仰身端坐,垂下眼睛喝了口茶。
渾然不知發生了何事的宮惟一探頭,視線越過徐霜策的肩膀望向大殿門口:“師兄!”
應愷咳了聲推門而入,手裡竟然也端着一碟點心,結果走到近前一看,奇道:“吃過了?”隨後趕緊把瓷碟放到身後:“那就不準再吃了,以後還要辟穀呢,不然難道一輩子都靠吃化食丹嗎。”
宮惟笑嘻嘻地,又清亮地叫了聲:“師兄!”
應愷坐在榻邊,板起臉問:“知錯了嗎?”
宮惟一慫起來那是什麼馬屁都敢拍,一高興起來也是什麼甜言蜜語都敢說,當即毫不猶豫:“知錯了!”
應愷問:“你錯在哪兒了?”
宮惟說:“爲人者當從衆。大家都在啼哭,我也應當啼哭,不該跟老鉅宗大人下棋。”
應愷聞言哭笑不得:“不是這麼回事。你不僅不哭還扯歪理,你簡直……”
宮惟立刻滿口答應:“我下次一定哭。”
“……”應愷問:“哭不出來怎麼辦?”
“裝着哭!”
真是邏輯自洽毫無瑕疵,偏偏還很有理——沒人比應愷更明白各大世家舉喪時,到場拜祭的別家晚輩們都是些什麼情狀。很多年輕子弟迫於禮節要求,都是互相幫忙施法術裝哭的,否則哪來那麼多情真意切的眼淚去哭自己這輩子連面都沒見過的逝者?
應愷無法,只得又好氣又好笑地教訓:“下次不準再犯了啊。”
宮惟鄭重點頭:“嗯!”
徐霜策突然問:“還吃嗎?”
這個問題他剛纔明明已經問過一次了。但宮惟的注意力還是立刻被吸引回來,搖搖頭示意不吃,然後笑咪咪地看着他,似乎眼前這榻邊圍坐的和睦氣氛讓他非常放鬆,眼底裡亮晶晶映着燭火的微光。
徐霜策低聲問:“笑什麼?”
宮惟滿心滿眼裡都被愜意漲滿了,小聲說:“徐白。”
應愷探身伸手欲打:“怎麼叫徐宗主的?”
但宮惟一偏頭就躲了開去,仍然擡臉眼巴巴仰視徐霜策,討好地說:“等你死的那天我一定真哭。”
徐霜策驀然凝住。
空氣彷彿剎那凍結,應愷張了數次口,才擠出聲音:“……你說什麼?”
宮惟半邊側臉輝映燭光,另外半邊卻隱沒在陰影中,高興地向徐霜策更湊近了些,一字一句清楚地說:
“等你死的那天,我一定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