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越來越近、越來越密,漸漸連大地都開始震顫,那陣勢絕不是單槍匹馬,倒像是來了一整支軍隊。尉遲驍不由咦了聲:“難道徐宗主用情至深,帶了大批滄陽宗弟子迎接夫人嗎?但爲什麼不御劍呢?”
孟雲飛突然道:“不對。”
“怎麼?”
孟雲飛臉色隱隱不太好看:“滄陽宗沒記載過宗主雙眼受傷,更沒聽說過大批弟子下山迎親。我們現在所經歷的幻境,到底是重演二十年前曾經發生過的事實,還是……”
話音未落,突然大地震顫一停,緊接着無數馬匹:“嘶——!”
戰馬紛紛被勒住,隨即前蹄轟然落地,聽動靜是大批軍隊突然被攔了道。孟雲飛話音頓止,兩人同時凝神側耳,只聽遠處士兵拔刀呵斥:“擋道者何人?!”
竟然沒有傳來回答。
山谷對面突兀地陷入了安靜,沒有叱問,沒有交談,甚至沒有刀劍出鞘的一絲動靜。
兩人不由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底看見了不安。
——遠處發生了什麼?
是什麼讓剛纔還在疾馳的軍隊突然陷入了完全的死寂?
清風掠過草叢,蟲鳴長長短短,月華淡淡籠罩山澗,飄零桃瓣拂過夜空。一切都是那麼平靜,彷彿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巨大而不祥的預感卻越來越沉重、越來越迫近——
就在這時,石徑盡頭突然出現了一道頎長的身影。
徐霜策從山谷深處緩緩而來,白衣寬袍廣袖,髮絲隨風揚起,翩然如月下謫仙。他手中的不奈何反射着清寒華光,因爲劍身血槽太滿,正順着劍尖一滴滴往下淌血,在他身後蜿蜒出了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血路。
“……”尉遲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徐……宗主……”
徐霜策神態平靜,好似那場無聲的殺戮只是錯覺,與他兩人擦肩而過,徑直走到小院門前,才背對着他兩人問:“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他竟然主動開口問話!
尉遲驍不假思索道:“宗主您中了鏡術,這一切都是幻境,是您二十年前記憶的投影!現世的您正身處臨江都,現在必須立刻醒來,我們才能——”
“你們是來觀禮的賓客麼?”徐霜策打斷他道。
尉遲驍戛然而止。
“來者皆是客。但明日才行婚宴,你們天亮再來吧。”
尉遲驍瞳孔驟然緊縮,但已經來不及了。徐霜策話音剛落,四面牆壁突然拔地而起,迅速建成房屋,將尉遲驍與孟雲飛兩人困在了裡面,哐噹一聲關上門。
尉遲驍大怒:“徐宗主!”衝上去就要將門劈開。
孟雲飛喝止:“別輕舉妄動!”
只見屋外的徐霜策頭也不回:“——半夜三更,來客爲何喧譁?”
最後一字落地,一股無形的力量迎面而來,不由分說將兩人提起,哐!哐!扔上兩張牀榻。緊接着透明的繩索當空而至,瞬間把他倆結結實實捆在了牀板上!
尉遲驍:“我——”
下一秒被施了禁術,猝然被迫消音!
孟雲飛猛地扭頭看向窗外,只見屋外夜色溶溶,徐霜策伸手推開院門,不疾不徐地走到了對面屋門前,站定腳步道:“我回來了。”
不奈何劍上的血順着臺階一路往下流,他的聲音卻非常柔和:
“我一直都非常地想念你。”
與此同時屋內,宮惟背抵着門板,瞳孔無聲地放大了。
他面前的這座小屋已經變了模樣——房樑牆壁披紅結綵,牀榻上貼着大紅金字,靠牆設着一張描金紫檀妝奩,八盞大喜燭燃燒時發出噼啪輕響。鏡屜前端坐着一名女子背影,身着嫁衣,戴紅蓋頭,白如冰雪的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
一切都與記憶中別無二致,只除了一點。
當年坐在紅蓋頭下的,是他自己。
白將軍策馬離開這座山谷的下一瞬,“農家女”就揮揮手把整個桃源村給收了,開開心心地尾隨他到了京城。法華仙尊雖然能闖禍,但也有個好處,就是任何嚴肅交代下來的任務他都能不折不扣地完成;應愷再三囑咐別讓徐霜策的魂魄在幻境中受到傷害,他就充分確保了白將軍平步青雲、萬事順遂,甚至還偷偷跟着溜進皇宮,隨便找了個太醫附身,連夜讀醫書翻古籍,把他失明的眼睛都給治好了。
大功告成的宮惟拍拍手,鬆了口氣,掰指頭算算戰場上的人頭數,覺得徐霜策殺障其實破得差不多了,正琢磨着接下來要不要附到皇帝身上去酒池肉林驕奢淫逸玩兒幾年,突然晴天一道霹靂咔擦劈下——
復明之後的白將軍點了親兵,帶了儀仗,準備動身回桃源村,去迎親。
他竟然沒忘記那個叫阿桃的“農家女”!
宮惟嚇得魂飛魄散,立馬衝回現世,三更半夜從鏡子裡爬出來把應愷硬生生晃醒了:“不論幻世裡發生任何事,回到現世後都不會保留記憶對嗎?”
應愷說:“只要是正常結束幻世回來的,通常都是這樣沒錯……”
宮惟剛鬆一口氣,只聽他又嚴肅道:“但有一件事絕不可以。”
“什麼?”
“成親。”
宮惟那口氣瞬間就岔了。
“徐宗主修的是無情道,絕對不會對他人動心,若是在幻境中起了成親的念頭,那就必然是墮入情障了。情障于飛升有大礙,因此務必要防微杜漸,絕不能讓他走上岔路,明白了嗎?”
宮惟:“………………”
宮惟完全不知道這幻境是哪裡出了錯才讓徐霜策墮入情障,思來想去束手無策,只能灰頭土臉地回到千度鏡界,發現自己已經被幻世裡的村女們梳妝打扮好了,正端坐在新房裡。
此時正是拜堂前夜,窗外徐徐清風,萬籟俱寂。白將軍的腳步在房門外徘徊良久,終於忍不住敲了敲門:“阿桃?”
宮惟沒敢吭聲。
“這一年來我非常想你。”徐霜策姿態放得更低了,甚至有些柔和的意思:“我可以進來看看你嗎?”
當然不能,絕對不能!
對千度鏡界構建出的幻世來說宮惟屬於外來者,白將軍只要一看到他這張臉,或者聽見他的聲音,屬於“前世”徐宗主的那一部分魂魄就會被喚醒,那幻境就立刻要土崩瓦解了!
宮惟把蓋頭一掀,對着鏡子大眼瞪小眼半晌,突然靈機一動計上心來,用意念驅使門外一名村女上前攔住了白將軍,輕聲細語地解釋說吉時之前新人是不能見面的,見了面兆頭不好,尤其對新娘大不吉。
徐霜策平素是個很難改變意志的人,但那天不知道爲什麼,竟然被勸動了,於是又在門外站了會兒,叮囑“阿桃姑娘”早些休息,然後纔在夜色中離開了小院。
宮惟扒在門背後聽他腳步遠去,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這人是怎麼墮入情障的!
我做的幻境明明沒錯,絕對是他自己道心不堅!
叩叩叩。
這時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宮惟的思緒,只聽屋外的徐霜策又喚了聲阿桃,語氣同二十年前幻境中一模一樣:
“你睡了嗎?”
宮惟定了定神,貓着腰走到新娘身邊,把蓋頭一掀,對着那張平滑無物、弔詭無比的面孔打了個響指。
下一瞬他眼前一黑,耳邊風動輕響,再睜眼時已經取代了那名無臉傀儡,端端正正地坐在妝奩前,明晃晃的硃紅蠟燭噼啪燃燒,鏡中正映出他自己戴着蓋頭、身着喜服的側影。
如果二十年前徐霜策推門而入,就會見到此刻的景象——根本沒有什麼農家女,他潛意識中的“阿桃”從最開始就沒存在過。
穿着嫁衣坐在屋裡的,只有騎虎難下的法華仙尊。
宮惟深吸一口氣,知道能否破除幻境在此一舉,猛地拂袖揮開了房門。
吱呀——
門緩緩打開寸許,夜風從縫隙間徐徐而入,清涼滿室。
宮惟的視線被大紅紗緞擋住了,藉着門縫漏進來的月光,只隱約看見徐霜策佇立在中庭外,被門板擋住的半邊側面在地上延伸出一道頎長的影子。
良久那影子終於一動,是徐霜策擡起手,緩緩地放在了門上。
他終於能進來親眼看一看自己念念不忘的新娘了。
——只要他掀開蓋頭,看見十六年前早已死去的宮惟的面孔,便會立刻意識到自己眼前的世界全都是假的。下一刻境主元神歸位,幻境土崩瓦解,所有人都會同時被拉回現實中的臨江都。
屋內安靜得可怕,宮惟整條脊椎都繃到了僵硬的地步。
這時卻突然聽徐霜策開了口,每個字都說不出的溫情:
“還記得我說過下次再見時,便是夫妻了嗎?如此真好啊。”
然後他似乎是微微笑着嘆了口氣。
“但吉時之前相見於新娘大不利,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宮惟猝然一怔。
但他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只見門外那道衣裾擺動,徐霜策輕輕地關上門,轉身沿着青石路走遠了。
他竟然沒進來!
宮惟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連徐霜策勃然大怒、不奈何一劍劈下、所有人同時回到現世之後怎麼奪路逃跑都想好了——結果他竟然沒進來!
“……”宮惟坐在那眨眨眼睛,半天才回過神,噌地從椅子上跳下地,蓋頭一掀袖子一摞就要追出去,卻突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幽長的曲調。
窗外山色空明,細碎的桃瓣在天穹下飛揚。遠方星空璀璨,徐霜策的側影坐在樹梢,衣袖與髮絲輕輕揚起,正專心吹一片竹葉。
那音色極清,婉轉悠遠,似喜又似悲,隨着輕風化在了溶溶的月色裡。
宮惟一時不由站住腳步,透過窗戶怔怔地望向他,心想:上輩子的這時候他也是坐在那棵樹上,等待着天明的嗎?
徐霜策可真好看啊,可惜……
他的思維停滯在這裡沒有想下去。因爲下一刻,那個與生俱來的、無比熟悉的意識再次從元神深處浮現出來,清晰響徹在耳邊:
——可惜我必須要殺了他。
宮惟眨眨眼睛,遺憾地長長出了口氣。
他伸手推開窗,但人還沒來得及追出去,這時遠處竹葉吹的調子突然微微一變。
隨着這變化,一股鋪天蓋地無法抗拒的睏意從四面八方涌來,如潮水般瞬間淹沒至頂,讓宮惟眼皮一下變得很沉,不由自主地坐在了窗臺邊的小凳子上,只來得及吐出兩個字:
“徐白……”
細細的輕輕的尾音消弭在夜風中,他頭一歪倚在窗櫺間,一截細白的小臂託着下巴,慢慢沉入了安穩的夢鄉。
“吉時到——”
“上花轎——”
一聲嗩吶陡然劃破長空,隨即喜樂奏起,鑼鼓喧天,宮惟猛地從睡夢中驚醒!
窗外已然天光大亮,全村男女老少都出動了,在大路上喜氣洋洋地奔跑來去。宮惟心下一震,竟不知自己昨夜是如何睡着的,迅速起身就往外走。
然而腳尖剛落地,只聽門咚咚敲了兩下,隨即呼一聲被推開,赫然進來兩名身上披紅掛綠、沒有五官七竅的婦人!
雖然她倆平滑空白的“臉”上沒有嘴巴,但沉悶的笑聲卻不斷從咽喉裡發出來,像是兩隻塞滿了棉花的人偶,一個說:“新娘子,吉時到啦!”
另一個說:“新娘子,上花轎啦!”
她倆一左一右上前,不由分說地攙住了宮惟,架着他就往門外的大紅花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