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邵安在戶部、兵部和禮部之間來回穿梭,忙得焦頭爛額。
上午,先去和戶部尚書倪泓羽共敘一下當年同僚之誼,等邵安提出要備銀六百萬兩時,倪泓羽張大嘴巴,“什麼,這麼多,用於何處?”
“此乃機密,本官希望你能儘快籌集。”
倪泓羽眉頭蹙在一堆,擺出一張苦瓜臉,“邵相您也曾是戶部官員,應該知道近幾年來,國庫告罄,一直都在寅吃卯糧。”
“本官在戶部幹過,很清楚每年稅收多少。這兩年朝廷無戰事無慶典,怎麼着也不會是入不敷出。”
倪泓羽繼續哭窮,“稅收僅僅能把前幾年的虧空補齊,哪有多餘閒錢?”
邵安誠懇的說道,“若非急事,我不會找你要銀子的。你實話告訴我,當下國庫有多少存銀?”
“丞相啊,真的最多隻能拿出三百萬兩了。”
邵安笑着搖頭,絕對不止這個數。
倪泓羽一咬牙一跺腳,“不足四百萬。”
邵安算算,這個數想來屬實,故對他道:“倪大人,務必竭盡全力湊足四百萬兩。剩下的兩百萬,本官自己想辦法。”
緊接着,邵安又去兵部轉了一圈,得知哥哥已隨高巍啓程回京後,積鬱在心中多時的陰霾瞬間雲開霧散,彷彿只要哥哥在身邊,再大的困難也不算什麼困難了。
邵安聽兵部尚書趙維說,高巍一行人從西北一路巡視到北線突厥處,探知在西甌王病危之際,西甌內部朝廷裂成幾派,各王子彼此爭權奪利,打得熱火朝天。由於西甌不立太子,前王一死,有實力的王子便去搶。搶到則爲王,沒搶到的話,生死都很難說了。
最後三王子獲得先機,發動政變勝利,其餘王子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皆下場悲慘。西甌真刀真槍,以命相博的權位之鬥;比之中原的暗藏心機,殺人不流血的奪嫡之爭,不知哪個更爲血腥。
從兵部出來,邵安又去禮部衙門逛逛,蔣嘉閔親自來迎。瞧老頭紅光滿面的,這氣色比起在刑部時,不知強了多少倍。
這段時間,正值科舉事畢,新春甚早,乃禮部最爲悠閒的日子之一。邵安看着蔣嘉閔悠然自得的神態,真心不好意思對他說,這剛一調任就碰到外交這種棘手的事了。
但此事重大,邵安不得不講。蔣嘉閔聽完後,摸着鬍鬚道:“我朝與突厥十幾年沒有打過仗了。兩國相安無事已久,突厥犯不上此時開戰吧?”
“新西甌王年輕氣盛,恐怕會挑撥我們和突厥關係。必須杜絕西甌與突厥連成一線。”
“邵相所慮極是。西甌新王登基,摸不清性子,還是謹慎點好。”蔣嘉閔僅僅以爲是因爲西甌政局變更,皇帝心思縝密,故而想派人摸摸底細罷了。
邵安也不好明言,含糊道:“你以祝新王登基爲由,派人去查探。順道再去突厥,看有無異常。”
“那就讓……禮部左侍郎去吧。”蔣嘉閔小心翼翼的揣測着邵安神色,終究這種差事,肯定會有那麼一點點危險的。讓犯在邵安手上的董祈明去,乃是絕佳人選。
邵安卻道:“最好是老大人親自帶隊。”
連“老大人”都叫出來了,可見是不容回絕的。蔣嘉閔心裡頓時拔涼拔涼的,遙想上次邵安拜訪他府邸,叫他“老大人”時,正是戶部和御史臺幹架的關鍵時刻,然後刑部就被莫名其妙的拉入戰場了。
蔣嘉閔忽然有種強烈的預感,這回的外交怕是非同小可。他嚥了口吐沫,“丞相吩咐,敢不從命?”
※※※※※
半月後,蔣嘉閔並董祈明領使團出長安,高巍等人回京。
這次隨高巍去邊關的,除了李洪義,還有徐磊和李洪輝。話說這是徐磊和李洪輝第一次去西北邊境,更是第一次看見像無邊的大海中似的黃沙漫漫,他們二人的激動心情可想而知。
而李洪義倒沒有一絲興奮,他頭腦中的記憶被抹去了,但身體的記憶還在。向來路癡的他,卻能在茫茫沙漠中憑感覺辨明方向。這點讓徐磊更加相信了李洪輝所言,李洪義的確是在西北從過軍的。
見弟弟和徐磊這般高興,洪義問道:“你們以前真沒來過這裡?”
“沒有。”李洪輝和徐磊異口同聲的答道。
李洪義撓撓頭,想不明白爲什麼他總覺得,自己在西北當兵時,身邊有朋友和兄弟相伴。甚至隱約記得他們三人在西北相扶相助,屢立戰功,難道這些全是自己的臆想?
高巍回來後,立馬向皇帝彙報情況。據他觀察,西甌並無調動兵馬,調集糧草之舉,應該無舉兵犯境之意。
皇帝思索着看來邊關暫時不會開戰,這樣便有充分的時間做戰前準備,故而略感心安;然思及邵安誅心之論,仍是不敢徹底放下心,便對高巍吩咐:“子重,你將三萬禁軍兵馬暗中調往西北。切記,分批調動,嚴格保密。”
高巍對此次調兵十分不解,“皇上,只爲了萬分之一的可能,就這樣大規模調兵,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實在不值。”
“這可不止是萬分之一。據丞相猜測,西甌王性烈,十有八九與其會有一戰,早做些準備爲佳。”
“皇上,邵安的話不足信。當年要不是他妄議軍情,我們怎麼可能吃敗仗?”高巍翻翻白眼,又是邵安亂出主意,他一個文臣知道什麼?想當年要不是他出餿主意,李洪義會受傷失憶?我軍會損失八百精銳騎兵?
“夠了!”皇帝一拍桌子,“當年的事不準再提。”
高巍憤恨的咬了咬嘴脣,“皇上,軍國大事不能僅憑一人的猜疑,就做此決策,望聖上三思。”
“朕意已決!”
“皇上!”高巍跪下了,雙膝砸在地面,卻不覺得痛楚。他雙手抱拳,目光灼灼的仰望皇帝。
皇帝抿了抿嘴,深邃的眼睛中辨不出喜怒,甚至連語氣也平靜如常,然說出的話卻讓人膽寒,他道:“服從命令,是軍人的本分。高巍,你要抗旨嗎?”
高巍渾身一顫,漸漸垂下雙手,低下頭閉上雙眼,“末將……遵旨。”
隨後的事卻並未如邵安猜想的那樣進行。西甌新王派出使臣出使長安,前來告知新王登基之事。他國使節態度謙和,毫無挑釁之意。
剛巧蔣嘉閔一隊人也快行至西北邊境,正好可以回訪。據說新王熱情好客,此番出使異常順利。這讓高巍的怨氣越來越重,也使邵安的懷疑愈演愈烈。
“從外交中可以看出,兩國關係和諧,並無敵對。不知丞相爲何要杞人憂天?”高巍冷嘲熱諷道。
此刻殿中只有皇帝、高巍和邵安三人。皇上爲了西甌的事,特意將他倆召來養心殿,詢問一二。
“皇上,臣依舊維持原議。”邵安懶得理會高巍的挑釁,直接對皇帝進言,“臣認爲,此刻西甌在外交上的表現,實屬反常。看似是想與我朝摒棄前嫌,實則是竄端匿跡,以掩蓋其真實目的。”
“真實目的?邵相認爲,他有何目的?”高巍對此言論不屑一顧,質問道,“丞相別忘了,永康二十年,聖上領兵西北,西甌大敗。泰安二年,本將二戰西甌,敵寇再次大敗而歸。本將相信,即使再戰,西甌定不能與我軍精兵良將相抗衡。丞相何慮之有?”
“將軍豈不聞,居安而思危。”
“敗軍之師,不足爲慮。”
“高將軍,領兵之人,切忌恃強輕敵。兵法有云,驕兵必敗。”
“你什麼意思?詛咒本將兵敗嗎?”
“邵某隻是提醒將軍而已。”
“夠了!”皇帝觀戰良久,見他們越說越不像話,終於發話,“你們這樣吵吵嚷嚷,成何體統,還是朕所倚重的良臣猛將嗎?”
見聖上震怒,二人堪堪息戰,躬身謝罪。
皇帝冷冷的看着玉階下的二人,分明能察覺到雙方之間的劍拔弩張。雖然他們倆自第一眼起就看不上對方,簡直是天生就不對頭,但礙於李洪義的關係,至少能維持表面的和平。可最近這些日子,不知二人發生了何事,這種微妙的平衡徹底被打破了。
將相之間存在這般千絲萬縷的恩怨,利益得失的糾纏,即使是旁觀者,恐怕也難以梳理得清。二府黨爭,到底還是無可避免的來臨了。
皇帝揉揉眉心,疲憊道:“看來今日是商量不出個結果了,你們退下吧。”
高巍與邵安一前一後的退出了養心殿,候在門外的太監趕緊爲其打簾子,殷勤的恭送二位大人。誰人不知眼前這兩人乃皇帝寵臣,帝國將相,位列文武之最,鋒芒無人能及。
剛出宮門,高巍猛地駐足回首,狠狠地瞪着身後的邵安。邵安察覺高巍眼中的惡意,嘴角輕挑,不鹹不淡地瞟他一眼。高巍冷哼一聲,“別以爲你贏了,本將誓不罷休。”
“將軍如此咄咄逼人,本官只好捨命陪君子了。”邵安言畢,徑直走過高巍身側,乘轎回府。
高巍一路罵罵咧咧的騎馬回到樞密院,迎頭就碰上了宋綦。老將軍焦急的帶着高巍直入內堂,神神秘秘的說道:“最近皇上大規模調兵,是要開戰了嗎?”
這種事,瞞瞞戶部和禮部或許可行,卻根本瞞不過兵部和樞密院。朝廷一下子調動幾萬人馬,總不會是去散步吧?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這事,高巍又鬱悶了,“別瞎想。全是丞相沒事找事,鼓動皇上增兵西北。”
“邵相是懷疑西甌……”宋綦兀然住嘴,渾濁的眸子中,透出意味深長的含義。
“本將認爲,西北邊境無事。邵安所言,子虛烏有。可皇上卻對其言聽計從。”高巍拉着宋將軍的手,誠懇的說,“老將軍,您南征北戰,戎馬一生,立下無數的赫赫戰功。此刻也只有您的話,才能讓皇上聽進去了。煩請您能與本將一起上書,勸皇上收回成命。”
“這……”宋綦初聞此事,心裡並無主意。且事關重大,他哪能輕易答應,故推辭道,“老夫年邁,管管禁軍還成,至於軍國大事,哪敢質唆?”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政見之爭了,而是二府間的文武之鬥啊。”高巍挑明道,“邵安是鐵了心要和我們勢不兩立。老將軍想想,馮徹他當日爲何敢大鬧殿前司?就是邵安在背後給他撐腰。”
宋綦詫異,“真有此事?”
高巍篤定,“千真萬確!”
“這才過了多久,又……”宋綦搖頭嘆息,未曾想太子、晉王二黨才偃旗息鼓了幾年,朝廷又要掀起黨爭之風,“唉,奏章的事,容老夫考慮考慮吧。”
高巍見宋將軍同意了,打算再接再厲,又聯繫了好幾位軍中德高望重的將軍,幾人密謀聯合上奏,勢必要將邵安的囂張氣焰打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