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論政過後,人人都知道高巍是徹底的失勢了,恐難再有翻身的機會。許多正直善良之士皆爲將軍嘆息。畢竟此次彈劾太過莽撞,高將軍怎麼可能辯得過機敏狡詐的邵安?然皇帝雖然偏向邵安,但思慮到年關將近,他不忍在新年前夕將高巍罷官免職,便決定讓邵安和高巍二人閉門思過,等年後再議。
這場爭論,看似邵安完勝,實則兩敗俱傷。連李洪義都能一眼認出的字跡,皇上怎麼可能看不出是誰寫的。可皇上卻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然而邵安知道,這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平靜愈久,風雨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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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六日,皇帝封璽①,於是有時間騰出手來處理邵安的事了。
邵安在府中偷得數日閒,終於有人前來傳旨,宣他入宮。他一見傳旨之人乃皇帝親信陳懷恩,就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
此次入宮,邵安未着官服,只見他頭戴小冠,身着藏藍色圓領襴衫,宛然一副燕居②裝束,便整襟出門了。
陳公公見他衣裝樸素齊潔,神情肅然,便知他心情沉重。不過想想也是,這回邵安真的是觸到了逆鱗。雖然近幾日皇上表面看上去並沒有動怒,然而落在像陳公公這種跟隨皇帝多年的人眼中,早知其龍顏大怒,只不過是隱忍不發罷了。
邵安跟着陳公公穿過遵義門,卻沒有去養心殿中皇帝常批閱奏摺的西間,而是將他領到了養心殿的東配殿門口,就停住了腳步。
陳公公側過身對邵安略施一禮,“丞相保重,老奴告退。”
邵安一愣,看着陳公公快步離去,彷彿殿內有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他再四下一瞅,發現周圍空蕩蕩只有他一人,連個站崗的小太監都沒有。邵安心中起疑,惴惴不安的推開了殿門。
一推開門,邵安便瞧見殿內正中赫然擺放着一條黑色刑凳,兩名男子手持竹杖,分別立於刑凳兩側,一個陰冷,一個嚴肅,二人都目不斜視的盯着前方。
他們的衣着不同於宮中侍衛,更不是內監服飾。邵安疑惑地看着二人,忽然靈光一現,彷彿預感到了什麼,踉蹌着跨入門檻。他向前挪了兩步,果然在殿內深入又看見了兩人。一人黑衣白髮,負手而立;一人垂首靜跪,正是張三。
“老大,邵相到了。”
陰冷的男子漠然稟報,卻令跪在地上的人渾身一顫,驀然回首與邵安四目相對,滿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邵安不忍與張三對視,微微偏頭環顧四周,略微思索片刻,便猜到他們全是隱衛領隊之人。
邵安又看向背對着他的隱衛老大。他聽哥哥說起過,老大叫丁一。據說此人非常懶,雖是隱衛之首,卻從來不管隱衛之事。甚至連他自己的姓名,都挑筆畫最少的字起。更令人鬱悶的是,他還懶得記屬下的名字,於是隱衛以數字代稱的習俗,就是這麼流傳下來的。
可是此刻,這麼懶得一個人,居然來監刑,可見事情之重大。
白髮老者聞言,像是才知道邵安已到多時,緩緩轉過身,向他拱手施禮,然後道:“丞相,有旨意。”
邵安揚襟跪拜,隱衛老大宣旨:“聖上口諭,張三辦事不利,笞八十。邵安觀刑。”
震懾,這是震懾!邵安只覺得心中一痛,他多麼想說,張三何辜?這全是他的錯啊!但他不能說,與瀆職相比,隱衛與朝臣勾結矇騙聖上,更是罪大惡極。
邵安心頭一陣冰涼,卻只得叩首道:“臣……謹奉詔。”
丁一揮手,執棍的二人上前,一把拽起張三。張三起身,路過邵安跟前時,見他面色蒼白地端跪着,擔憂中夾雜着內疚之色。張三見狀,朝他安撫性的一笑,隨後被牢牢壓在刑凳上。
“打!”丁一冷冷地吩咐道。
第一棍打下去時,邵安也情不自禁的身體一抖,然而張三卻在那一瞬間咬緊嘴脣,以防在好友面前喊出聲。隨着板子張弛有度的落下來,張三忍受着巨大的痛楚,勉力擡起頭,朦朧中只望見邵安跪在冰冷的地上,滿眼愧疚地望着自己。
張三微微搖搖頭,想告訴邵安沒有關係。他嘴角上揚,扯出一個自以爲溫和的微笑。可落在邵安眼裡,確實一個似笑非笑,異常扭曲的笑容
邵安眼睜睜地看着棍子一次次落下,看着張三隱忍的表情,心悸難耐。彷彿那些棍子,是砸在他的背上,砸在他的心頭。他靜靜地跪着,視線從張三一點點變得慘白的面龐,移到他被擊打的臀背。雖然張三一襲黑衣,身上的血跡並不明顯,然而還是有溫熱的血滴,隨着顫抖的身軀點點落下,彙集成一灘血水,映入眼簾一片血紅。
不忍看,不忍聽,邵安終於閉上眼睛,雖然心痛難耐,眼中卻依舊乾澀,痛到極致,無淚可流。
“丞相觀刑!”丁一雄勁的聲音響起,迫使邵安不得不睜開眼,否則會不計前數,從頭再來。邵安逼迫自己睜眼,目不轉睛的觀看眼前的酷刑。他只能盡力挺直脊樑,用手掐大腿,努力使自己跪得再直一些。
盯得久了,邵安的目光漸漸模糊,最終只剩下一地猩紅。聽着板子擊在肉上的聲音,他第一次覺得這麼無力。即使計謀再深,他也無法敵過巍巍皇權,更敵不過一顆鐵血的帝王之心。
八十板結束時,張三早已昏迷,邵安也已脫力。他歪在地上,看着執行二人像拖破麻袋一樣將張三拖走,地上留下了一道鮮紅的血跡,如小溪般蜿蜒曲折,延伸至門口,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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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丁一將殿門關閉,邵安才收回目光,冷冷地盯着眼前這位老人。他曾從張三和哥哥的隻言片語中得知,隱衛並非同氣連枝。或許他們對外同仇敵愾,但其內部卻分爲不同小團體,派系之間時有摩擦。邵安看着眼前狠心的老人,想着剛剛行刑時不留情誼的兩個隱衛,對張三的處境充滿了憂慮。
然而丁一纔不管邵安在擔心什麼呢,他繼續冷漠的宣旨:“邵相,聖上有旨,笞四十。”
這道旨意雖然沒說明所犯之罪,但邵安知道,丁一知道,皇帝更是心知肚明。
伏在刑凳上時,邵安覺得身下一片冰冷,一摸凳面,觸手溼黏,腥味撲鼻。
那是張三的血,是他害張三流的。他千算萬算,算到自己可能會受刑,可能會失勢,卻沒想到皇帝竟然真能狠心責罰自己的得力暗衛,只爲了殺雞儆猴。
邵安擡眼,問道:“你們要把張三帶往何處?”
“丞相放心,隱衛自有隱衛的規矩。罰已罰過,他死不了。”丁一捯飭着手中刑具,還不忘譏諷道,“丞相還是先關心關心自己吧。”
的確如此,邵安苦笑,他已是自身難保,哪有力氣再去管其他人了。
丁一擦乾淨了竹杖沾染的血跡,走到刑凳前,正準備開打,邵安卻道:“把我綁起來。”
“什麼?”
“綁起來!”邵安用冷而硬的聲音說,“趁我現在還清醒。”
丁一想了想,也有道理。邵安不會武功,更不是隱衛。到時候打到一半熬不下去了,呼天喊地有辱文人氣節。於是他特意拿了粗粗的長繩,束縛住邵安雙手雙腳。
而邵安在流放時,三天兩頭受到鞭笞,自然十分清楚竹杖的威力。痛得神志不清時,他會情不自禁地向那些酷吏求饒,只希望能少打几杖。但是在這裡,在天子腳下,不知爲何,他寧願疼死,也不想向皇帝屈服。
綁牢後,丁一親自執杖行刑。他雖然是隱衛首領,主管刑罰,但一般行刑者都是他的手下,一隊的六位刑官。如今丁一已多年未曾打人了,掄起手中竹杖,掂量着力度,向邵安身上砸去。
痛,怎麼能這麼痛!邵安緊繃身體,廷杖的痛楚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料,驚覺自己的忍痛能力下降了。或者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早已忘記當年的流放受的苦難;或許是好久沒挨鞭子了,才這麼幾下就受不了了。
可是邵安卻不知,隱衛首領夾雜着深厚內功的力道直透骨髓,曾是所有暗衛的噩夢,哪是黔州一般監工可以相比的。
一連十杖,丁一下手又準又狠,沒有絲毫停歇,全都砸在同一個地方。邵安終於堅持不住,差點叫出聲。他忽然劇烈的掙扎了一下,丁一停下喝道:“不許抗刑。”
邵安頭抵在潮溼的刑凳上,額頭冷汗涔涔而下,想擡手拭汗,卻被麻繩緊緊束縛,動彈不得。丁一看他的絹褲已暈染出鮮紅血跡,終於大發慈悲,從左邊走到右邊,不再打同一側了。
“……堵上嘴。”邵安緩緩出聲,他還是小看了廷杖的威力,以爲自己能忍住不喊,卻發現意識正逐漸模糊,瀕臨崩潰的邊緣了。
丁一像是沒聽清似的,問道:“你要木塞塞口?”
“是。”邵安答的很果決。即使到了如此狼狽的地步,他依然有着帝國宰相的殺伐決斷,絕不示弱於他人。
丁一滿足了邵安,將其嘴堵上。他算看出來了,邵安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他曾見過很多隱衛,在杖責之下隱忍不發,但他卻更欣賞邵安,明知自己會受不了,卻依然堅持到底,九死不悔。
刑罰繼續。
丁一揮動着竹杖,不急不慢地往下打。他執刑自有一番訣竅,雖然不會將人打死打殘,但能將人打得痛不欲生,死去活來。他冷眼看着邵安在刑杖下劇烈顫抖,想要吶喊卻無法出聲,想要躲避卻無路可逃。他看着邵安的雙手緊握成拳,想要掙脫繩子而劇烈摩擦。然而那粗糙的麻繩依舊死死的束縛住雙手,甚至將他的手腕勒出血來。
邵安清晰的感覺到,兩股之間早已濡溼,連身上都已被汗水浸透。刑罰已過半,那深入骨髓的痛令人難以忍受,恨不能就此暈過去。可邵安忽然狠狠擡頭,然後將前額向刑凳上連連撞去。
丁一神色一變,略帶讚許的看着邵安。一般受刑的人最後受不住了,便會放任自己昏死過去。可邵安卻不,他一直都保持着清醒,清醒的體會着身後灼熱的傷痛。
最後幾棍,丁一總算下手輕了幾分。然而這對於傷痛遍身的邵安來說,已經分辨不出輕重了。他虛弱的趴在凳子上,心想這恐怕是他經歷過最重的一次刑罰。他想起幼時被父親責打,後來被安王敲打,再後來流放時,被監工打罵……這麼多年了,遭遇過那麼多的酷刑,可疼依然是疼,永遠不會習慣。邵安懵懂中仿若憶起,直到流放結束,他也沒有學會熬刑。
行刑畢。丁一看着邵安渙散的眼神,終於好心的將他從刑凳上扶起。可剛站起身沒多久,邵安就“噗通“一下就跪倒在地上。丁一低頭看他,只見他發冠已落,髮髻已亂,幾縷髮絲胡亂沾在臉頰上,整個人彷彿剛剛淋過暴雨,渾身上下都是溼的。
“丞相歇息一下吧,皇上待會還有見您。”丁一忽然有些不忍,開口勸道。
“不必。”邵安神智漸漸清醒,一把推開丁一的攙扶,踉蹌起身,扶着牆緩慢挪到門口。
冬日的陽光溫暖而柔和,一開殿門,燦爛的光芒從天際發散而下,普照大地,瞬間驅散了殿內的陰冷。
在暗室呆久了,便是一點亮光,也倍覺刺眼。邵安微微擡起手,想要遮擋這耀眼奪目的光芒,可依然有絲絲光束從指縫中漏出,灑落在他的身上。
天光明媚,長空瓷青,可他再也無法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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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封璽:皇帝一般在臘月二十六日“封筆”、“封璽”,即停止辦公。在正月初一的大典上重新“開筆”、“開璽”。
②燕居:退朝而處;閒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