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清晨已經有了一點點涼意,比起七月流火,已經是舒適了不少容家園子裡的桂花枝椏上已經有了一團團如紡錘狀的花房,似乎只等着吹一口氣,那細碎如金屑般的桂花便會在枝頭綻放。
“姑娘,今日高府會遣人來提親。”綠柳站在隨雲苑的門檻上,不住的往外邊張望,臉上盡是急切的神色:“怎麼主院也不見來個人報個信兒!”
阮媽媽伸手將綠柳提了進來:“看你這般着急的模樣!皇上下了旨的事情難道還會有差?只管進去服侍着姑娘去!”
綠柳笑着扭了扭身子:“阮媽媽,你以爲姑娘就不着急?只不過她藏得深些,咱們看不出來罷了!”一邊說着,一邊甩着手兒朝裡邊走了去:“姑娘,你今日準備做什麼事兒呢?”
秋華在屋子裡邊懶洋洋的應了一聲:“準備筆墨,我來畫幾身衣裳樣子,秋天到了,該有不少貴人家藉着賞桂花的由頭要設宴,珍瓏坊當然要趁機好好的賺上一筆纔是。”
“姑娘這會子可不用着急。”綠柳笑嘻嘻額跨進旁邊屋子,捧着文房四寶走了出來:“皇上下旨賜婚,咱們現兒可不稀罕去那些宴會了。”
秋華瞥了一眼綠柳,見她笑得格外歡實,不由輕輕啐了她一口:“你倒是說得輕狂,怎麼這嘴上就把不住門!以後我又如何放心帶你到外邊去!”
綠柳臉上一紅,將硯臺筆架子放在了桌子上,轉身去旁邊房間拿了筆洗過來,朝秋華行了一禮:“姑娘說的是,綠柳確實該改,有時候心裡頭高興,便得意忘形了。”
秋華拿了筆在筆洗裡蘸了蘸,就見一絲墨色慢慢浸染開,就如一縷煙霧般漸漸的淡了身影,她將鋪在桌子上的宣紙撫平,提起筆來凝神細想,正準備落筆,這時就聽着外邊有急促的腳步聲:“姑娘,主院的小喜來了。”
綠柳轉眼便把自己剛剛說過的話忘得一乾二淨,歡喜的撩起了門簾:“該是高家的媒人過來了,小喜特地來報信!”
陽光從撩起的門簾裡透了進來,小喜站在門口,氣喘吁吁的望着秋華:“四小姐,不好了,三爺……在西北流放所裡邊故了!”
“吧嗒”一聲,秋華的筆掉在了桌子上邊,在那張宣紙上邊滾了過去,留下了一線黑色的印記,很長的一線,濃濃的墨色在白色的宣紙上不斷的往外邊侵染,不多時那宣紙便黑了小半邊兒。
“高家的媒人剛剛上門送了納吉禮,外邊便來了一個送信的人,老爺看過信以後臉色大變,急急忙忙將媒人送了出去,然後派人去喊大爺二爺回來……”小喜燉了頓,拿了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子:“西北流放所裡最近不少人忽然得了一種怪病,染上病的人都沒得救,只消幾日便亡故了。三爺……”
秋華愣愣的站在那裡,心裡邊頗不是滋味,容三爺對於她來說只是佔了個父親的稱呼,在她心裡頭,有時甚至是將他當仇人看待的。這麼多年她已經習慣了這個所謂的父親各種胡作非爲,已經習慣了他的惹是生非,是忽然間這人說沒就沒了,讓她心裡又彷彿空了一塊,覺得有一種很不習慣的感覺。
“別說還真是母子連心,三爺落氣那會兒正是早些日子夫人摸着胸口說痛的時候。”小喜繼續在說着閒話兒:“現兒還瞞着夫人這事情,可我瞧着怎麼也會瞞不住,這些天夫人一直讓老爺派人去西北流放所看看三爺過得怎麼樣呢,估摸着心裡頭有些感應。”
綠柳皺了眉頭道:“夫人要瞞着也能瞞住一會,我現兒只是擔心我們家姑娘的親事——”她轉臉憂心忡忡的望向了秋華:“三爺死了,我們姑娘豈不是要守孝二十七個月?”
小喜的眉頭也皺了起來,臉上露出了些許同情:“是呢,四小姐都快滿十四了,守孝出閣都快十七了。”
綠柳見秋華坐在那裡沉默不語,悄悄走到門口,拉了拉小喜的手:“咱們出去,讓姑娘一個人靜會子。”拉着小喜走了出去,綠柳貼着她的耳朵道:“夫人現在身子究竟怎麼樣了?可有好轉的跡象?我們姑娘守孝這期間還得要請着夫人身子康健纔是,否則好不容易守滿了二十七個月,夫人若是接着故了,那豈不是又要守孝一年?等拖到十八出閣,旁人還不知道怎麼說我們家姑娘呢。”
小喜一怔,似乎纔想到這問題,吶吶道:“是啊,夫人可無論如何要多活幾年纔是,怎麼着也該拖到四小姐出閣以後。”
兩個人咬着耳朵說了一陣子話,小喜這才怏怏的轉回了主院,才進院子門,就聽裡邊亂糟糟的一片,她心裡一驚,趕緊提腳奔了進去,穿過大堂,便見後院那邊動靜挺大,摸到門口,就聽着裡邊有低低的哭聲。
小喜挨着門摸進了屋子,裡邊一羣人圍在牀邊,沈媽媽都被擠出了人羣,站在一旁撩着衣角兒擦眼睛:“這該死的小蹄子,嚼舌頭也不看個地方!”
“沈媽媽,這是怎麼了?”小喜湊了過去看了看,可是牀前實在圍得水泄不通,都沒地方瞟一眼,只能退了身子出來。
“還不是那幾個瘋瘋癲癲的丫頭,實在缺心眼!”沈媽媽臉上有着憤恨不已的神情:“老爺不說要隱瞞消息,她們竟然在夫人牀邊上就議論起這事兒來了!夫人碰巧那會子醒來了,將她們的話聽了個清楚,急怒攻心,當場便暈了過去!”
小喜默默的站在一旁,心裡想着大夫不知道什麼時候到,總歸夫人要能拖下去就好,若是拖不下去——她的心裡亮了亮,四小姐帶重孝,那可不必分開守了。
大夫跟着容府的丫鬟趕了過來,給容夫人把了把脈,搖着頭道:“長寧侯夫人的身子已經是油盡燈枯,貴府準備後事罷,左右也不過這兩三日的光景。”
容老爺嘆了口氣,命婆子拿了出診的銀子給那大夫,轉過臉來憂愁的望了守在牀邊的兒子媳婦一眼:“這幾日你們輪流守着罷,你們母親牀前千萬不要缺了人!老三那邊皇上格外開恩,已經命人將他送了回來,還親筆免了他的罪過,補授了一個官位,也讓他的喪事辦起來會好看些。這真是天恩浩蕩,咱們容家人便是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皇上的恩情哪!”
容大爺和容二爺皆只是聆聽着容老爺的話,誰都不言不語,容大奶奶心裡卻在冷笑,若不是皇上一定要殺雞駭猴,三弟也不會流放到西北去,也不會死在那流放所,現兒皇上輕飄飄的一個補授,便將長寧侯這邊收拾得如如貼貼。可誰又敢埋怨皇上做得不對?也只能放在心裡頭想想罷了。容大奶奶望着躺在牀上的容夫人,暗暗的嘆了口氣,看着這光景,婆婆是會跟着三弟一塊兒去的,秋華的親事便又得耽擱下來了,好在是皇上賜婚,今日又已經過了納吉一禮,也不怕高家會反悔。
長寧侯府門外掛起了白色的花球,外院搭了兩個靈堂,停了兩具棺木,容夫人的在正對着門的地方,容三爺的擺在右邊,秋華帶着玉華跪在容夫人棺木前哭靈,嘉文和嘉徵被安排在了容三爺靈前守着。
“這也算是容家有面子。”京城裡的人都在議論:“本來是獲罪流放,就因着死在流放所,竟然免了罪,還給補授了個五品的官兒,皇上這不還是看着太后娘娘的面子?按着常理,死在流放所的,不就是一牀蓆子捲了去埋了?看來西北那流放所該是得了吩咐要關照些的。”
“只可惜了容四小姐,因着父親帶累,親事無人問津,好不容易來了個願意娶她的高二少爺,皇上也賜婚了,這時候卻又要守孝二十七個月!這好日子眼見着便要推後三年了!”有人不住的在嘆息:“聽說那容四小姐還要扶靈回江陵,帶着弟弟妹妹在江陵守孝呢!”
“嘖嘖嘖,真是不幸,那江陵又如何比得上京城繁華!”旁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憐憫的神色來:“還要帶着弟弟妹妹一道走,真真是長姐如母了。”
主院的大堂裡邊,容老爺愁眉不展的望着秋華:“秋華,你可下定了決心?你一個人在江陵替你祖母和父親守孝倒也罷了,帶上弟弟妹妹實在不方便。”這可真是好事多磨,眼見着皇上替秋華指了婚,還賜了封誥,她的親事也算是圓滿了,剛剛過了納吉禮便遭了這樣的事兒,這下又要耽擱她將近三年了。
秋華微微低頭垂手站在那裡,她穿着一襲白衣,鬢邊插着一朵小白花兒,心裡正在思量這個問題。她也知道帶弟弟妹妹回去不太方當,可玉華嘉文和嘉徵都不願意與她分開,現兒幾個人都緊緊的拉着她的衣袖,臉上全是急切的神色,嘉徵更是着急得眼淚都要流了出來,在她身邊扭得像廟會裡賣的糖人兒一般:“姐姐,我們要跟你回江陵。”
嘆了一口氣,秋華朝容老爺行了一禮:“弟弟妹妹都離不開秋華,就讓秋華帶着他們一道回江陵罷,免得留在京城糟擾了大伯孃與二伯孃。”
見秋華心意已決,幾個小的又拉着秋華不放手,容老爺也沒得旁的法子,只能允了秋華帶着弟弟妹妹回江陵的請求,撥了二十多個丫鬟婆子跟去服侍,又派了十來個長隨護送着他們坐船回去。
在家過了八月十五,秋華便帶着弟弟妹妹出發了,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相送到碼頭上邊,握住秋華的手,眼中有些淚意:“秋華,可辛苦了你!事發突然,今年府裡竟是連生辰都沒給你過,回江陵自己要照顧好自己。”
秋華淡淡一笑,眉宇間有一種輕鬆自在:“大伯孃,二伯孃,你們難道便不相信秋華能帶好弟弟妹妹不成?你們便放心罷,還不如好好籌劃着給二姐姐準備嫁妝。”
容二奶奶的臉上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來:“瞧你倒還記掛着夏華!今日她吵着要出來送你,只是訂了親的姑娘不方便出門,特別是碼頭這種人多嘴雜的地方,我便沒答應她出來。她現兒也得在家裡爲她祖母守孝,還好大婚的日子沒有受影響。”
夏華與陸景行的婚期定在明年的十月,她要爲容夫人守孝一年,明年八月滿孝期,倒也沒有衝突,只是秋華成親的日子便要往後推了。幸好還只送了納吉禮就出了這樣的事兒,若是定了成親的日子再出事,旁人定然會說不吉利了。
秋華微微笑了笑,伸手整了整鬢邊的那朵白色絨花,對容二奶奶欠了欠身子:“這也是二姐姐福澤深厚,什麼都耽擱不了她的好事兒!”
容大奶奶捏了捏秋華的手道:“你也不是一樣沒耽擱?回江陵去比住在京城該要舒坦不少,自由自在也沒有人管着你。只是你一定要好生保重自己,若是見着你娘替我和你二伯孃問聲好!”
笑着點了點頭,秋華連聲答應:“這是自然。”
眼睛瞄了瞄旁邊不遠處,容大奶奶笑了笑:“秋華,你莫要淨是和我們說話,難道與那高祥便一句話也不說了?”
秋華心裡跳了跳,望向了站在旁邊的高祥,他穿了一件淺白色的長衫,江岸的微風吹得他袍子的一角不住在飄拂。他的眼睛正盯着秋華,一眨也不眨,看得她有些羞澀,被容大奶奶這一打趣,兩人更是紅了臉,站在那裡都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秋華,我也很快要去應天府了。”高祥想了半日,才說出一句話來。
“你好好唸書,聽旁人說你學問好,可指不定都是說了讓你心裡歡喜的。”秋華心裡頭本來想說旁的話,怎麼到了嘴邊卻完全變了內容,正兒八經的與高祥說起學問來。
“可不是這樣,學問比我好的人不知有多少。”高祥低下頭去,看着秋華素白的裙袂,心裡只想着要說一句貼心話兒,可怎麼也說不出口來。
“容四小姐,上船罷,起風了,水路好走。”船老大站在船舷大聲往碼頭上喊。
秋華望了高祥一眼,又瞧了瞧旁邊的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依依不捨說了句:“大家保重,秋華這便去了。”
她的裙袂從高祥的鞋面上拖了過去,一陣微微的發癢,忽然間高祥猛的伸出手來拉住了秋華的衣袖,貼在她耳邊低聲道:“秋華,我會一直將你放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