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出來!”一羣侍衛衝進摘星樓,把裡面的人都給驅趕了出來。
憐奴驚訝的發現除了那幾天留下的宮女之外,又多了幾個,其中還有侍人,他們驚慌失措卻不忘護住中間的姜姬,不讓侍衛的推搡傷了她。
而侍衛在看到姜姬後也不由自主的收斂了許多,只是用長矛把人給都嚇出來,不再生拉硬拽。
姜姬看到站在庭前的憐奴,發現他的打扮大不一樣了。
“還未恭喜蔣公子。”她說。
姜、蔣兩字不太容易分清,但憐奴聽到耳裡,總覺得她說的是“蔣”。
他舉步上前,兩隻寬袖大袖隨風擺盪,瀟灑風流。
“公主。”他淺淺一揖,直身道:“大王命你前往遼城,這就隨我出去吧。”
遼城。
沒想到竟然只是把她送走。
說實話,她自己在摘星樓的那幾天已經想出滿清十大酷刑,結果只是把她送走?
侍衛在身後催趕着,她還沒反應過來,身邊護住她的宮女和侍人已經忍不住開口了:
“車馬呢?隨從呢?難道叫公主走着去遼城?”
哦,在這裡等着呢。
憐奴回身笑了一下,“公主快隨我走吧,免得大王再改變主意。”
姜姬拉了身邊的宮女一下,笑着說:“走吧,這沒什麼。”
她身邊的人倒都是一副強忍屈辱的樣子,不過這真的比她之前預想的要好得多。
一行人身後被侍衛“押着”,第一次靠自己的腳走出了宮門,這條路比她想像的更長,蓮花臺也比她想像的更大,遠處的金潞宮也顯得更高大巍峨了,它矗立在淡紫色的天空中,身後是萬丈金光。
“大王還好嗎?”她問。
憐奴頓了一下,回頭笑着說:“大王很好。”
“最近金潞宮前多寂寞,沒有人進宮來見大王嗎?”在摘星樓前看得很清楚,金潞宮的宮門緊閉,一天都沒有打開,更沒有人來。
憐奴仰天嘆道:“大王偶有所得,正修行自身,爲免俗事擾心,已經久不見外人了。”
“哦,修行……”她笑了,憐奴回頭,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一起笑起來。
周圍的侍衛都有些發愣——沒想到內史大人和公主兩人看起來關係還不錯。不過他們本來也不認爲大王真的不要公主了,大王曾經那麼疼愛公主,現在肯定也只是在做戲而已。
……只是聽說公主不喜歡聽小公子的哭鬧聲就把小公子殺了。
他們看着走在中間一派悠閒的公主,一點也看不出她竟然親手殺了自己的弟弟。不過這些被寵壞的公主、公子們做什麼都不奇怪。
憐奴放慢腳步,姜姬走在他身後。
姜姬道:“我聽人說,鄭王爲修仙曾緊閉殿門九年不見人。”
“是啊,連鄭王后都不見,只見仙人。”憐奴笑着說,“大王正讓人去請仙人來呢。”
“仙人神通廣大,大王想必會心想事成?”她問。
憐奴轉頭看她,笑道:“我聽說這修仙講究緣份,仙人與鄭王有緣,不知與大王有沒有緣呢?”
——沒緣她就放心了。
“聽說雲上有仙宮,仙宮中的仙人想必也不少,焉知仙宮中沒有與大王有緣的仙人?”
——她都提示得這麼明顯了,憐奴應該不會讓她失望。
憐奴真是忍不住笑意,他越來越覺得公主是個很有意思的人,而且這個人還跟他有仇,如果公主能在遼城活下去,日後必會來取他的性命。
——要現在就除掉她嗎?
他看到宮門外等着的人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必,還是讓別人來吧。
——落到這人手中,公主是不可能活着到遼城了。
姜姬也看到了,宮門外有數架馬車,一架是坐人的,剩下的都是行李車。
而車前站着一個熟人:蔣龍。
“蔣公子送我去遼城嗎?”她問。
“正是。”憐奴壓低聲,狀似關心的提醒道:“公主千萬小心,此人陰狠毒辣,公主壞他前程,他只怕要恨死公主了。”
他站住,忍不住問:“小人有一疑問想請公主解惑。”
她看他,他道:“公主爲何設計蔣行雲?”
公主設下此局應該就是不打算活了,可爲什麼陷害蔣行雲?如果說公主是深愛蔣行雲,臨死都不想放過他……那就太可笑了!
姜姬徑直走了過去。
“哎……!”憐奴伸手欲喚,又放下來,自失的一笑,轉身回去了。
算了,反正也不重要了。
他看着眼前的金潞宮,那麼高大!
而他正一步步走近它!
“公主。”蔣龍淺施一禮,指着身旁的車說:“請上車吧,臣送您去遼城。”
“有勞。”她笑了一下,被身邊的宮女抱上車。
爲什麼設計蔣龍?
當然因爲他自己送到她上來,比她再去另找一個人更自然。
而且蔣家是金潞宮馮、龔、蔣三家中最有野心的一家,蔣龍比起老謀深算的龔香和馮瑄還差了很多火候,再選一回也不會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姜元身邊如果有馮、龔、蔣三家的話,就會日漸趨於穩定,因爲任意兩家聯合,都會擔心同盟與另一人結盟在背後捅刀,姜元這王位就越坐越穩了。
她不能讓姜元坐穩王位,就必須讓他身邊的人都陷入爭權奪勢中。這樣姜武他們纔有更多時間成長,也會更安全。
——如果她在當時死了,真可以瞑目了。
結果竟然沒死成。
她靠在車壁上,宮女坐在她身後抱住她,免得顛簸的車讓她不舒服,車內沒有坐墊,什麼都沒有,不過也幸好這樣才擠得下這七八個宮女。
這幾天她一直都勸她們回家嫁人,但她們都不願意,她們都決定陪着她。
“爲什麼?”她震驚極了。
“現在這樣,我們怎麼能把公主一個人留下?”宮女比她還震驚,一副驚駭的樣子,好像她現在趕她們走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而如果她們走了,那就更不可思議了。
“是啊,公主,我們跟着你,陪着你,等你好了,我們再回來嫁人啊。”一個年輕的,最多不超過十七歲的宮女天真的說。
“……”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第一次有辭窮的感覺。
“我不會有事的。”她乾巴巴的說,“大王只是一時生我的氣,他不會對我怎麼樣的。你們回家就行了。”
宮女們就更高興了,“那就好!”
“等大王不生你的氣了就好了!”
她沒辦法說服這些人,結果過了兩天,竟然有人偷偷溜到了摘星宮!他們竟然都是在聽說摘星宮出事後溜過來的!而且他們來了就都不打算走了。
“公主,你現在沒有人侍候!我可以來了吧?”雲姑興奮的說。
姜姬看到周圍一張張的面孔就啞口無言,有像雲姑這樣搞不清狀況以爲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也有察覺到不對卻仍然打算跟隨她的。
就是承華宮的侍人。
他們原來侍候大蔣後時,因爲大蔣後和小蔣後一直都讓蔣家侍女服侍,從不讓他們這些侍人近身,結果他們都在大蔣後死後活了下來。
而現在她面前有十七個侍人,全都是承華宮人。
“公主勿憂,我等是心甘情願來服侍您的。”打頭的一個侍人平靜的說。
“……你們知道我做了什麼事嗎?”她知道這些人不可能沒看出宮中最近發生了什麼,就算不知道實情,也能看出事情不對。“你們知道大王現在恨我入骨,恨不能食肉寢皮嗎?”她看着他們,這些人她有些都沒見過,事實上她從不去注意來吃鼎食的都有誰,就算上二樓來給她說故事的人,她都未必能全記得住。
“回到承華宮,王后是不會傷害你們的。你們在那裡活下去不難。”她語重心長的說。那些宮女要哄着騙着,這些聰明人怎麼也犯起了傻?她現在自身難保,誰都保不住,誰跟她走得近,誰就會倒黴。
……她都不敢想姜禮他們出去後,是不是一切順利?
只是她也是真的受夠了。就讓她懦弱一回,逃避一回。
“像個行屍走肉的活下去嗎?”那個侍人說。
她愣了。
他說:“某不才,不敢自比大賢,但如果讓我在承華宮靠奉承蔣氏女活到九十歲又如何?我寧願做一件我想做的事,哪怕只能活到明天!”
眼前的每一個侍人都是一樣的神情,他們都是一樣的信念。
“願以殘軀護衛公主。”侍人行五體投地大禮,在他身後的人全都一起拜了下去。
“我、我不是……”她眼眶熱了,結巴的說不出話,她不知該不該對他們說她不是姜元之女,她根本沒有姜氏血統。
“公主。”侍人擡頭,笑道,“您的摘星之名可不是大王封的,乃是民間百姓所封。我等護衛的也不是大王之女,乃是摘星公主。”
姜姬問了他的姓名。
到了這個地步,再說什麼都太蒼白了。
“……”侍人道,“既要護衛公主,某便以衛爲姓吧,請公主賜名。”
“……衛始,如何?”她說,“既然你要以這一刻爲開始,那就將以前的都拋下吧。”
侍人怔住了,他本來只求速死,只是不想這條命毫無價值纔想來保護公主,但公主賜的名字……始,有了這個名字之後,他還會捨得死嗎?
勸不住這些侍人,她只好再去哄那些宮女。這回她說實話了,她殺了小公子,大王要殺她,現在不殺以後也會殺,她就是不想連累她們才讓她們趕緊回去的。
宮女們聽到她殺了小公子後,全都驚呼起來。
“公主爲何殺他?”一個宮女急問,她是見過那個小孩子的,明明剛來的時候那麼瘦小,被公主養得白白胖胖的,公主應該是很喜歡他的,怎麼會突然殺了他呢?
姜姬冷酷道:“他夜裡哭得我睡不着,我就殺了他!”
宮女們又是一陣驚呼。
不遠處的衛始聽到公主在嚇唬那些宮女,覺得好笑。公主還真是對什麼人用什麼辦法,對他們就直言相告,想把他們嚇跑;對宮女也是一樣的招數,卻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惡人,好讓宮女們討厭她。他還真好奇會不會有人被公主嚇跑。
“公主真是仁慈。”另一個侍人走過來和他一起把剛拆掉的架子再劈碎點,一會兒點火做飯,其他人已經去撈蓮藕了,上面也有人在望風。
“她說她殺了小公子。”衛始對那個侍人說。
“她說你就信啊?”侍人搖頭,“我覺得不會。”
“如果是真的呢?”衛始問他,“如果是真的,你還願意留下嗎?”
侍人咔咔劈着木棍,說:“願意。她殺的又不是我弟弟,我爲什麼不願意?”他看衛始,“何況這種事在姜氏一族中又不是第一樁。”王族、皇族中父母兄弟姐妹互相殺來殺去不是很正常的嗎?
“她說她不是姜氏女。”衛始說。
“那不正好?殺的不是自己的弟弟更沒問題了。”咔嚓一聲,侍人把一根木棍掰折了,看衛始:“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你是不是也要改姓衛?”衛始沒好氣的問。
侍人沉思後點頭,“也好。你說我叫個什麼好?”
“衛開好了。”衛始白了他一眼,抱着劈開的木頭片子走了。
衛開緊隨其後,“那你要叫我大哥才行,你看,我是開,你是始,這不是正合適一對兄弟?”
宮女們哆嗦了一陣後,就把這事給忘到腦後了。繼續給她煮蓮藕湯喝,給她梳頭,陪她睡覺。
姜姬:“……”
這羣人到底是心大還是沒有底限?
總之,她沒有成功趕走哪怕一個人。所以今天憐奴帶人衝進來時,他們把她團團圍住。所以現在她的車上和後面的車上纔會坐滿了人。
……她真的不想再揹負任何一條人命了。
“公主,你看,我們出城了。”身後的宮女笑呵呵的,輕鬆極了,還挑開窗簾讓她看車外,車跑得比剛纔更顛簸,車窗外是一片碧草如蔭的荒野。
她靠在宮女的懷裡,軟綿綿的,車跑得咣裡咣噹的,她一點都不覺得顛。
車內的宮女還嘰嘰喳喳的,談笑自若,好像她們不是在流放中,而是去春遊。
心累……
這時她看到蔣龍騎着馬的身影從車前掠過。
……他已經不是內史,卻主動來送她。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就看他想幹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