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進去?
趙薈只猶豫了一息就重整衣冠,準備進去“解救”鄭王。
這是他和魯國徹底割裂開來的機會!只要當着鄭王的面斥責魯國使臣。
而且他就在隔壁,如果聽到動靜還不過去,鄭王心裡必定不快。
他舉步欲行,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帶着笑意明知故問,“趙大夫想進去助大王一臂之力?”
趙薈回頭,看到一個青衫男子,他年約五旬,鬚髮花白,面容端正,依稀可見年輕時的俊美風流。
“曹歧人。”他難掩惱怒。
這人是故意的!
這個曹歧人是魏人,家中落敗,他不思振興家業,卻一味的追仙訪幽。聽說鄭國有仙人出沒,就帶着兩個家人跑來了。
偏偏他來的時機不巧,先王已逝,那個據說是仙人的什麼奇雲山人也不見蹤影了,如果他早來幾年,說不定還能在鄭國混個官噹噹。
結果此人不知真是癡人,還是以此作戲,明知先王是先王,當今是當今,如今這個鄭王明擺着並不信仙、崇仙,他卻偏偏靠着迷信仙人這種招數成爲了鄭王的座上賓客!
雖然還沒有授官,但鄭王似乎非常喜歡他,不但時常請他到宮中來,偶爾還跑去他寄居的山村找他。
——這人寄居的山村,就是當年奇雲山人住的地方。
那裡現在少有人煙,完全不見當年山下車如流水,往來如織的盛況。
此人據說在那裡住了好幾年,去年才被鄭王碰到。
如果這人真是故意在那裡等鄭王,那可真是心機深沉了。
“啊,是某錯了。”曹非,入鄭後改名爲曹歧人,對惱羞成怒的趙薈一拱手,狀似感動的輕聲道,“趙大夫是進去救那個魯人性命的!”他說完又是一個長揖,“曹大夫高義,高義啊!”
趙薈被他這麼一說,就再也無法進去了。他是魯人,在鄭當官沒什麼,但他不能真的做個叛國之人。趙家逃走可以用不堪姜氏驅使爲理由,但他不能否認他是魯人。
就如同他現在進去,爲鄭王解圍,叫忠心;救魯使於水火,爲大義。
曹歧人硬是把他進去說成是爲魯使解圍,那他又何必進去?
趙薈甩袖,氣沖沖的走了。
曹非目送趙薈快步下了玉階,纔來到宮殿門口,聽着裡面的聲音,估計鄭王已經快要撐不住了,那個叫丁強的使節都問第三遍了,他也該進去了。
曹非進殿從來都是不需要侍人通傳的,這也跟他與鄭王是認識時的身份有關。彼時,他是個相信世間有仙人,聽到哪裡有仙人出沒就會跑過去的癡人,鄭王扮作普通士子,兩人在山間偶遇後,一見如故。鄭王就一直以普通人的身份與他結交,一直沒暴露,直到鄭王裝夠了,才坦白出來,曹非當然就要大禮參拜,拜完之後非常脫俗的直接問聽說你爹修仙修了一輩子,我能進王宮去看看你爹住過的宮殿、用過的器物、讀過的書、收集的仙物仙器嗎?
把癡字發揮到了極致,果然引起了鄭王的興趣,不但引他入宮大大方方的讓他參觀,還很喜歡跟他聊起先王。
曹非估計他是唯一一個可以陪鄭王聊先王的人了。奇異的是,人人都覺得鄭王必定深恨先王,可從鄭王的話音裡,他卻覺得鄭王其實非常、非常愛戴先王,幾乎就是崇拜了,而且他在心底深處,是寧願相信先王真的去當神仙了。
——鄭王與先王之間必有蹊蹺。
坊間傳言,先王是吃那個奇雲山人的藥吃死的;也有說先王是修仙修到自己腦子壞了,把自己關在宮殿裡生生餓死的;但大部分人覺得先王只是壽命到了。
鄭王后續的作爲可以稱一句英明果斷。
但聽鄭王說得多了,曹非開始懷疑先王的死因了。
說不定……
他邁步進去,裝作不知道自己打斷了什麼,詭異道:“大王,願意有客人在啊。”
說是這麼說,他也不管不顧的進來坐下,還拿起鄭王桌案上的酒壺,喝起了酒。
突然進來一個人,行事作風又不像鄭國大臣,丁強就有些茫然了。
鄭王鬆了口氣,丟下丁強,招待起曹非來:“歧人,坐到孤身邊來!孤前幾日才得了一壺美酒,正想與你共飲!”
曹非就換了位子,坐到鄭王榻下,“那就快喚人取來。”
鄭王就喚侍人去取酒。
侍人哆嗦着去了,他們剛纔都看到了此人對鄭王不敬,鄭王啞口無言的樣子,都怕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曹非這時轉頭看丁強了,“君是何人?何不坐下與我同飲?”
氣勢這東西,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剛纔被曹非打斷後,就有些沒辦法往下接話了。
幸好鄭王接話了。
鄭王剛纔是沒反應過來,此時有曹非打岔,他又早就知道魯國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就道:“客人剛纔所問,孤真是委屈!沒想到丁公竟然是這麼看待孤的!”說罷就灑淚了。
丁強當時來鄭國,鄭王是以禮相待,視爲座上高朋的。丁強回國時的大半禮物都是鄭王送的,都能抵得過他數倍的身家了。只看這些禮物,鄭王自覺已經做得很好了,丁強怎麼着也不該不給他面子。
鄭王這一哭,倒是佔據上風了。
曹非立刻就換了顏色,對丁強道:“原來是個惡客!身爲客人,竟逼得主人落淚,好生可惡!”他站起來,惡狠狠道:“還要某來趕你嗎?快滾!”
有唱黑臉的,自然該有人唱白臉。鄭王就連忙攔住發怒的曹非,“歧人,休怒,這是誤會,誤會!”他轉而對丁強說,“孤絕無侮辱魯王之意!但此事確實是孤做得不好,敢問如何才能彌補?”想要多少糧食?
丁強:“我王道,以晉江一城相謝,也就罷了。”
鄭王:“……”他聽錯了?
晉江旁邊的一座城?!魯王要一座城當賠禮?!他怎麼能提出這種要求!太、太、太……
鄭王氣傻了,丁強趁機告辭了。
等鄭王緩過來,想打殺都找不到人了。他氣得滿殿亂轉,曹非坐在旁邊,自己喝了一壺酒,最後喝醉,鄭王發現時他已經倒在王榻上睡着了。
“歧人?歧人?”鄭王回去推他,連推幾下都沒推醒,只能叫侍人把他送回去,還囑咐侍人:“小心歧人夜裡嘔酒。”當年先王辦宴會,喝上幾天幾夜是常事,於是就時常能在庭院石桌下撿到酒喝多了的醉鬼,醉到不省人事後,又吐酒,最後被吐出來的污物嗆死。
侍人把曹非扶走後,鄭王陷入了沉思。
就像他並不信趙薈一樣,他也同樣不信這個跑到他身邊來的曹歧人。但趙薈的目的是爲了權力,爲了重振趙家的榮光,他做不成蓮花臺八姓,就要做這逍遙臺的八姓。
可曹歧人的目的是什麼呢?鄭王到現在還沒發現。
爲財?他多番賞賜,曹歧人要麼不收,收下來就轉眼花個精光。
爲權?他把曹歧人帶到王宮後,也不見他對國事發表議論,展現才華長處。
是爲舊事而來?可從曹歧人的年紀看,他的父祖長輩也該是先王時的人了,可被先王砍頭抄家的人中並沒有魏人。
雖然不知曹姓是否爲真,但曹歧人確實是魏人。
鄭王不管怎麼想,都想不出曹歧人是什麼人。
……莫非真是個癡人?
拋開這個,第二天早上,鄭王就把丁強來的意告訴了趙薈和一些親信。
他想了一晚上,只能往魯王年輕不知深淺這方面來想了。
不然也不會提這麼一個鄭國絕不可能答應的要求!
果然殿上都是笑話的,都道魯王年輕,小毛孩子一樣,以爲這放話就跟打架一樣,喊大話才能嚇住人,顯得自己英雄百倍,實際上反倒顯得他自己太蠢。
還有人道:“請大王再請魯使上來,我等好好問他!”
這是要讓丁強出醜了,他再厲害,也抵不過這許多人的當殿質問。
鄭王昨日出醜,便從善如流的命人去請丁強。
丁強來了以後,果然被問得說不出理由來,他改口不說是鄭王的賠禮了,說是鄭姬的嫁妝,道大王深愛鄭姬,鄭王給鄭姬的陪送也太寒酸了。
這個,鄭王有話說,他命人把仙姿帶來。
趙王后把仙姿好好打扮了一番。鄭王就指着盛妝華服的仙姿說,“此女乃孤所生,孤將此女送給鄭姬爲陪媵,魯王竟然將人退了回來!現在再來指責鄭姬沒有陪媵?太不講道理了!”
於是殿上一窩蜂的罵丁強,罵魯王,罵得丁強根本來不及接話。
丁強覺得時機已到,就說:“此女貌美,但我王不喜。我王只喜鄭姬,不似鄭王。”
鄭王愣了一下,嘆道:“鄭姬是孤的血肉所化,如何能不愛?如果不是珍愛,又怎麼會送於魯王?”
丁強:“既愛,一城也不捨?”
這不必鄭王答,底下的大臣就開口了:“鄭國乃上帝所賜!怎能賜於外姓女?貴使休要再提!”
丁強道:“我何時說要鄭王割城了?你不要污衊我!”
鄭王:“……”
剛纔說話的大臣:“……”
這人太不要臉了!自己說的話,轉頭就不認!
丁強施施然開口:“我王要的是與一城等重之物。”
魯王曾有一題,出了以後,名動天下。遠在鄭國的鄭人也聽說過。
丁強改口後,還真有人當殿就思考起來,倒是不認爲丁強在說謊。
因爲提出一座城當一個公主的陪嫁,這個真的太不可思議了。大多數人都不會當真。
換成是一道魯王故意難爲鄭王的題目呢?好像就很正常了。
但什麼東西是等重的呢?又怎麼能跟一座城等重呢?要怎麼計算呢?
丁強說完後,就功成身退了。而且都不等鄭王再給迴音的,出了逍遙臺就回魯國了。
他這一走,這題,鄭王就非答出來不可了!
答案倒是很簡單。因爲趙薈在殿後就告訴鄭王了,“是糧食。”
人不可一日不食。
除糧食外,一座城中不會有別的東西更能代表“等重”這個概念。不然,換成金銀?有的百姓家中根本沒有金銀;布匹?窮人也有根本穿不起衣服的?
人人都有,人人必需之物。取走此物做爲象徵,就是與城等重了。
“魯王要的,是大王奉上一座城每個人的食糧。”趙薈道。也就是能養活一座城百姓的糧食。
這是最符合魯王心中答案的答案。除此之外,提出的任何一個答案,魯王都不會接受。
說完之後,趙薈都難免感嘆。如此索糧,真稱得上是聰慧了。
欲揚先抑。那個使節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引出後面這一句。讓前面所有看不起他的人,如今都要對他改觀了。
而且,這個問題的答案並不難猜。今日之後,殿上所有的人都能猜得出來,魯王想要的是什麼。
然後呢?
鄭王難道還能小氣的不給嗎?
他不給,只會被人認爲:鄭王沒有猜出來。
那就丟臉了。
猜出來了,還能不給?喬小君的事,確實是鄭國不對嘛。
鄭王要是故意耍賴,那天下人會怎麼看他?
考慮到鄭王的性格,趙薈就知道,鄭王非給不可了。
如果這也是魯王算到的話……
那他是怎麼知道鄭王的性格脾氣的?
趙薈想不通。但比這更讓他難受的,反而是姜氏……
姜氏這一輩的子孫,倒有當年先王之風啊。
爲何,不叫他早十年出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