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段年月劉雲蘭幾乎都是在木匠李的家中度過,劉旺男每每問起他去了哪裡,劉雲蘭總是閉口不答,自從啞巴李死後,劉雲蘭和父親的話兒便少了許多,劉旺男想要再提去學堂的事,卻一直都懸在口邊,無從下口。

時值劉旺男六十大壽,劉府內也熱熱鬧鬧地張羅了起來。劉旺男請來了村裡那位書法最好的吳學究來題字。那拄拐吳見到了劉旺男羞紅了老臉,還在爲上次把劉雲蘭趕出來而不好意思。劉旺男其實是故意請來柺杖李的,要他再把兒子搬回學堂去,繼續學那些儒學經義。迫於劉旺男在全村的淫威,吳學究又不敢不從,只好乖乖過來題字,他不敢得罪這位全村最富有的老爺。

那吳學究雖然看起來老態龍鍾,可畢竟也是光緒年間的秀才,落得一手工工整整的小楷。他在那鮮紅的剛染印過的對聯上題下了“延齡人種神仙草,紀算新開甲子花。”其動作飄飄然,彷彿精緻雕摹藝術品的大師,龍蛇飛動,矯若驚龍。接着那吳學究又緩緩地擡起了那狼毫毛筆,故作玄虛地蘸了下磨盤,又題下了“歲歲生花”那四個大字,好像蒼龍破土而出,渾厚灑脫,在那鼎聯上盤踞着。

劉旺男在旁邊看着,嘴巴咧着笑。黃玉蘭站在老爺旁邊,用欽慕的眼神看着,其他一衆下人站在後面,拼命地鼓着掌,那李四和趙五連拍掌都不夠,還爭相地擠了進來,在劉旺男面前跪了下來,磕着頭。別人拍一個巴掌,他倆就磕一個頭,別人拍百八十個巴掌,他倆就砸百八十次響頭,眼瞧着兩人快磕死了,劉旺男終究看不下去了,叫他倆停下來,那兩個哈巴狗才頂起那滿頭烏紫的額頭站了起來。

劉旺男緩步靠近,雙手作揖,請着剛剛題完字的吳學究,又喊着站在右邊的劉雲蘭,給他遞了個眼色,只要他肯低頭向那吳學究認個錯,劉雲蘭又可以重新回到草堂。劉雲蘭又轉過頭去,把那劉旺男的眼神撇得一乾二淨。劉雲蘭發起了怒火,“你想怎麼樣?吳先生我都請到家了,你還這種態度?”衆人剛剛還在拍掌,搞作歡聚一堂的模樣,現在卻又都啞口無言了,全都縮緊了脖子在那裡張望着,彷彿做錯事的不是那太歲頭上動土的劉雲蘭。黃玉蘭拽了下劉雲蘭的衣袖,娓娓道來,“蘭兒,你爹也是爲了你好,你不去學正經經義,還能當下人種田不成?”劉旺男則唱着紅臉,像一頭抻出頭的老王八,怒喝道:“你個逆子!”說着從旁邊抽出一隻木條,那是專門懲戒兒子用的器具,上面啜着些斑斑點點,都是歷年工作在溫熱屁股上的集中體現。他擡起那沉甸甸的木條子,伸手便要打去。

劉雲蘭青筋凸出,整個人吊着嗓門兒大喊着,“我要用手藝養活自己,我就是喜歡木活兒!我就要學木活兒!”說着,便躲過劉旺男的木條,向外跑去。劉旺男追了幾步,便突然頓感身體沉重,根本追不上那靈活的小猴子的劉雲蘭,又加上衆人皆在,不想失了臉面,便大喝道:“這個兔崽子!日落之前不回來,就永遠別回來了!”那些下人平時在劉旺男跟前跟個哈巴狗一樣,劉雲蘭往外跑可一個都不敢攔着,都在想着劉旺男都六十了,萬一過幾年一蹬腿一閉眼,這小少爺記自己陳年老賬就萬劫不復了。

那劉雲蘭跑出劉府後便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彷彿被鐵籠禁錮的小鳥重新飛回了它可以翱翔的天空。他跑向了原野,跑向了木匠李的家。天空一片碧藍,猶如一塊可以觸摸到底的河水,又像一塊藍晶晶的寶石,

透着無數的流光。李思興和趙家兩個兄弟早就在那裡等着他了,裡面還響着木匠李鋸着木頭的清脆聲音,那“嘎吱嘎吱”的聲音像天上的仙樂一陣陣傳入劉雲蘭的耳中,劉雲蘭沒有跟李思興和趙一趙二一起玩他們的那些老遊戲,而是徑直向裡屋,那木匠李正在那裡據着從鎮裡定製的杉木,他嫺熟地用那鐵據拉着那不修邊幅的大木塊,將那木塊的邊邊角角都修整得有模有樣,然後再“唰”地拿起擺在地上的鐵錘,用鐵錘“叮鈴噹啷”地敲打着那些鐵鋸鋸完還略顯粗糙的地方,那鐵錘彷彿好像在木匠李的手裡有了生命,在木匠李的手中該柔的時候像一個十八九歲的靦腆的大姑娘;該剛的時候像一頭憤怒的公牛在那木頭上橫衝直撞,在大木塊上鑿出精美的模型。劉雲蘭在旁邊看着呆了,一動不動地盯着,彷彿身體是泥和過的土磚,只留那提溜直轉的眼球在到處亂跑。木匠李這邊還在拿着鐵刷子刷去木塊上的突兀之處,目光卻移走到了右方,用餘光打量着那右方,那站着的人正是端莊站着的劉雲蘭。

木匠李和藹地笑了笑,朝劉雲蘭招了招手,說:“雲蘭今天來得這麼早啊,去和思興去玩吧!”劉雲蘭盯着木匠李的眼睛:“先生,眼下舊朝代就快覆滅了,那些‘之乎者也’的舊知識也沒有用處了。”他順勢跪了下來,雙手作揖道:“我想跟隨先生學習木活兒,請先生賜教!”如果說第一次跪下來拜吳學究是劉旺男的指示,那麼這次拜師木匠李就是他自己誠摯的意願了。

趙氏二兄弟見狀也都“噗通”地跪了下來,那李思興見都拜了自己父親爲師,自己還沒跟着父親學一丁點兒的木活技術,也一併跪了下來。四個人一起作揖,在那裡“咿咿呀呀”地喊着:“請師傅賜教!”那聲音宛若清晨齊聲鳴叫的母雞,“嗷嗷”地叫成一團,頗爲熱鬧。木匠李趕忙把那跪着的幾個孩子一一拉了起來,他頓了頓頭,回頭沉默了一會,好一會沒說話。孩子們便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都在盼着木匠李會不會接受自己;那李思興也感到好奇,平時話那麼多,講起來話便滔滔不絕的父親,怎麼突然話便少了。

木匠李回過頭來,說:“木匠活兒很苦,我們這一行命很賤,但我畢生所學的東西,都會毫無保留地教給你們,你們願意學嗎?”四個孩子高興地蹦了起來,特別是劉雲蘭,他感覺自己像一隻已經騰飛了的小鳥,向自己的夢想飛翔着。等到他們在那裡蹦跳結束了,才發現木匠李的那尖尖的臉頰上已經有了兩行淡淡的清淚。

話說劉雲蘭出走之後,劉旺男的六十大壽還在繼續,那些人還在那裡恭賀着,宴席已經開始了,其中一個人卻還沒來,那便是十幾年前養育着黃玉蘭的黃大賢。黃玉蘭在劉府門口焦急地等着養育着她的叔父,明明前幾天還叫人去給他發了賀禮,怎麼今天會不來劉旺男的大壽?又等了許久,已經過了正午時分,一羣拖着白色尾翼的花白喜鵲喳喳驚叫着從院子上方飛過去。她還是見不到黃大賢的身影。劉旺男急了,叫她過去吃飯,那大桌上擺放着魚蝦,各種飛禽走獸的肉類,還有玉露金枝玉葉釀作的美酒,在那裡端莊地擺着。那些下人難得能夠上席,一個個都狼吞虎嚥起來,吃的是天昏地暗,天荒地老,一個個都撐破了肚皮;那表面斯文的吳學究,見到那美酒佳餚也忍不住敞開自己的肚皮,一杯接着一杯在那裡喝着,還不忘顯出自己有文化的樣子,誦着什麼“今宵有酒今宵醉”之類的胡話。

黃玉蘭一口也吃不下,面前的百般美餚就好像一堆屙出來的屎,提前幾個時辰排放了出來,索然無趣了。她想着黃大賢怎麼還不來,又想起自己已經許久沒去看這位視自己爲女兒的叔父了,上次自己登門去看望他還是三四年前的事兒了。她知道就算叔父已經想她是潑出去的水,不管不顧自己的,卻一定要看看他可愛的外孫的,她又思索種種最壞的情況,一個年逾七旬的老人,明明答應了自己家的赴約,又遲遲不來……

她越想越感到恐懼,便連忙跟下人說話,叫他們去接黃大賢過來,一起參加壽宴,也好叔叔侄女二人團聚。那李四趙五又靠了過來,忙答應着黃玉蘭:“小的這就去辦。”

那李四趙五走過長長的土路,穿梭過烏泱烏泱的滿是塵土的胡麻地,又經過了一個蓄着髒水的泥潭,終究來到黃大賢的屋子門口,那裡是他十幾年前送親若女兒的黃玉蘭出嫁的地方,那旁邊還有曾經黃玉蘭和黃大賢時常歇息的大石頭,只不過因爲梅雨季節,那原本光滑的石頭上爬滿了青苔。屋子已經很破了,窩棚上還有多年北方強風和風霜無情摧殘留下的大窟窿,每到大雨,大雪階段,那屋子裡便會被洪水淹沒一般,連個站腳的地方也沒有了。

李四和趙五兩人站在屋外,呼喊着:“黃老爺,我家老爺過六十大壽,夫人特請你來我家吃席——”

過了好一會,裡面一點聲都沒有,彷彿一個似有似無的空盒,無法測算其廣闊和空曠。他倆使勁地敲打着那生鏽了的鐵門,一陣接着一陣,如同纏綿不斷的波浪,一會強,一會兒弱。兩人敲了快一響都沒人迴應,他倆便隨手抄起地下一根大木棍鉚足了勁兒,喊着:“開門,開門,開!”隨着幾下清脆的撞門聲,那門便往外一震,“啪嗒”地開了,那門鎖也應聲而掉落在地上,灑落了幾絲鏽粉兒。

院子裡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清掃過了,滿院子都是那橫生的青苔,那院子裡肆意生長的樟樹將那數丈長的枝幹伸延得到處都是,活像到了什麼廢棄的齋院。李四和趙五往裡面慢慢走去,裡面是黃大賢的臥房,他們推開了那間門把上沾滿灰塵的門,那裡屋除了那個被風雨擊破的破洞透出一兩絲微弱的光,昏暗無比,讓走在裡面的人,只能貓着腰慢慢往前走去。那一個蜘蛛網便正好直直地掉在了李四的臉上,嚇得李四“啊”地跳了起來,那趙五指了指裡面,那裡面幾乎已經被前兩天的水淹滿了,他們發現腳底都是那黏糊糊的黏土,他們只好一步一個腳印地在這幾乎被水淹掉的小屋裡踟躕着,那布鞋裡淹滿了那髒兮兮的爛泥。李四不滿地抱怨着,“這個屋子都破得像個豬棚,有哪個混蛋會在這生活?”趙五也感到奇怪,卻俏皮起來,“你的王寡婦啊……”

正當兩人準備離開的時候,李四疑惑地看着那鼓起來的被褥,那被褥彷彿隆起的一座小山,那被子卻潮得可憐,宛若一個吸足了水的海綿,歪歪扭扭地在那裡亂卷着。趙五看着那疑惑的李四,也質疑了自己,道:“有老人會住在這屋子裡?我想着這老爺子好像挺規矩的。”於是兩人走過去,便要看個究竟。

兩人靠近了以後才發現,鼓出來的其實是黃大賢的膝蓋,而黃老爺子早已在那溼冷的被褥裡一命嗚呼,由於前幾天大雨磅礴地漫灌進這小小的草屋,將那屍體泡得發黴,無數條蛆在那被子底下肆意地爬着。那屍體臉上也已經變成了紅色,眼睛鼻腔裡是那已經住家了的蟑螂、蒼蠅之類的小蟲。

兩人在木櫃上發現了一封信,那木櫃當然也是木匠李打造出來的。那信紙被那騷臭的雨水和污泥浸泡過,信紙的密封也是用玉米糊糊上的,信箋在雨水和污泥的浸泡後已經與裡面的信紙融爲一體,就好像那自打孃胎裡出來就連在一起的連體人,連得密密切切,不肯分離。

他倆拿走了這封信,趕忙離開了這間屋子,卻不知自己在這個屋子裡踩的是坑坑窪窪,腳指甲蓋裡也被那蛆蟲的屍體和騷泥填滿。這兩個倒黴蛋嚇得連滾帶爬地跑回了劉府,跟義和團追着八國聯軍一樣,都是搞得是屁滾尿流,渾身充滿了屎尿的民間氣味兒。

這邊宴會還在那裡歡天喜地地進行着,劉旺男舉起那祖傳的青花瓷杯,正講與吳學究聽什麼乾隆帝品茶用的皇室特供杯的故事。黃玉蘭剛剛還在端着茶在那裡呷上一口,那是宋氏喜歡的陳年桂花茶,想着自己已經是正房夫人了,而那宋氏卻成了那天不收,地不管的孤魂野鬼,她的嘴角便揚了起來,好似一個咧着嘴的獼猴。那兩個倒黴蛋扮着個活泥人的樣子,下面半個身子都是污泥。李四頭上還粘着一個蜘蛛網,那兩人七嘴八舌地在那裡大聲嚷嚷:“黃……大賢,死……了!”

黃玉蘭從那木凳上跳了起來,大吼了一聲,那聲音如同那黑旋風的大喝,只不過換成了女人的嘶吼。她之前惶惑過,爲什麼之前都派下人送過請柬了,視自己若珍寶的叔父竟沒有參加。如今自己的擔憂是靈驗了,自己的叔父在那漏雨的草屋裡孤獨地離世,連什麼時候死的都不知道。她急忙要邁出門去,見叔父最後一面,卻被劉旺男拉住了,不讓她今天過去。黃玉蘭朝劉旺男嘶喊着:“你不就是想大壽看死人對你不吉利嗎?那是我的叔父,是將我一手帶大的人!”說着便掙開了劉旺男那雙大手,朝黃大賢的草屋,也是她十幾年前的閨房跑了去。

劉旺男擺了擺手,叫李四趙五這兩個倒黴蛋跟在後面,那兩個下人宛若影子似的,緊巴巴地貼在身後,劉旺男只期許着別再讓黃玉蘭出了什麼不測。宴席也提前散了,那吳學究作了個揖便回去了,回去的路上還在私自琢磨着這劉家壽宴的鬧劇,準備跟村裡人添油加醋地好好宣傳一下,沒準那幾個扒東扒西的老婆娘還能給他幾把瓜子,想着想着他便笑了。

劉旺男暗自叫苦,人人都講着長命百歲,真正能活到百歲的又有幾人?兒子逆反,不從儒學;妻子發瘋,去看死人;那些下人也都各懷心機,沒有一個忠誠於自己,可以交心地聊聊什麼。他嘆了口氣,想起自己年少時想要通過科舉到京城當官,卻考了數十年都只是秀才,可惜了自己這一番雄心壯志,而在六十歲的壽宴上,又連着出現這麼多不祥之兆。他想到這些,又藉着酒勁兒,感慨道:“他日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接着又仰天長笑了……

那草屋裡跪着那痛哭流涕的黃玉蘭,那哭聲的抽泣聲斷斷續續的,像西方的蒸汽機沒了油火,幹一會又停一會。她的膝蓋像立碑深深地埋在那又騷又臭的土裡,她不在乎那污泥裡的蛆,只是望着那被褥裡已經發了黴的屍首。她不知道叔父是怎麼死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死的。她只知道現在那雙瞪得跟銅鈴的眼睛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一定期盼着見到他最親愛的,最摯愛的侄女,那親若女兒的黃玉蘭。那兩人下人在後面站在後面,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在那尷尬地望着跟着黃玉蘭一起哭,只不過眼淚沒下來幾滴,倒是憋出來幾串鼻涕,留在了薄薄的嘴脣。

“你們先回去吧!這是我的家事,無需你們勞煩。”黃玉蘭跪着往前挪了一點點位置,大概是膝蓋有點兒痠痛了。兩個下人勸阻不動,只好抽出那櫃子上的書信,李四說道:“黃老先生木櫃上還有一封信,夫人回去查看便是守孝了。”趙五跟着附和:“是!是!”黃玉蘭微微擡起頭來,看向那木櫃的方向,只不過那信已經被淹得溼了,信紙和信箋粘在了一起。黃玉蘭從那泥潭裡猛地爬將起來,伸手要奪那木櫃上的信,沒承想那已經跪地不聽使喚的雙腿又忽然折了下去,那黃玉蘭粉黛小姐的臉便倒在了那充滿泥濘的污泥之中,眼淚便融入了那土地中,權當是給黃大賢發臭的屍身獻祭了。李四趕忙將黃玉蘭扶了起來,那趙五便把木櫃上的信拿走了,兩個下人扶着黃玉蘭一步一顫地回到了劉府。

夜晚的星光很是黯淡,那月亮一點點地被那翻來覆去的黑雲擋住,只露出一丁點兒的光,擺出了“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傲氣。劉旺男坐在那光禿禿的石墩上,發着呆,他在思考着:難道自己的抱負一定要放在劉雲蘭身上?抑或是自己非得擺出一副家長的架子,才能服衆?他等了兒子很久,一直等到巳時,那月亮都被嚴嚴實實地壓得透不過氣兒,那門才微微地打開,發出“吱吱”的響聲,彷彿小老鼠偷食一樣,靜得如果不是不俯耳傾聽都難以辨別到底是耗子夜行的聲響還是開門的聲音。

劉雲蘭躡手躡腳地邁着幾近無聲的步伐,只聽得一句:“孩兒,過來,爲父找你談談。”劉雲蘭嚇得魂魄都要從那小小的身體裡脫落出來,直飄到那萬里八千外的天空上,他定睛一望,劉旺男就坐在那石墩子上。他原本以爲爹早就進去休息了,沒承想竟還在此等候,他只覺得馬上應該少不了一頓皮肉之苦了。父親擺了擺手叫他過來坐,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父親竟還笑着,那笑容中沒有白天宴席上的虛僞和做作,換之而來的是真誠和擔待。

劉雲蘭按照父親的意思安安穩穩地坐在了那石墩子上面,父親伸出那雙大手朝他送了過來,劉雲蘭閉上了眼睛,還以爲那隻大手會給他那臉蛋上來一下。沒想到父親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像那春天和煦的晚風輕輕地吹拂着。劉雲蘭不解地望着父親,劉旺男還是那麼和藹地笑着,頓了一會,道:“雲蘭,從小到大我們還沒這樣說過話吧。”劉雲蘭搖了搖頭,劉雲蘭又笑了笑,“以後我們就這樣講話吧,還是這樣親切,不必我坐着你站着了。”劉旺男望着十歲的劉雲蘭,說“你爺爺一輩子都和我很疏遠,他每次說話都叫我站着,一輩子也沒讓我在他講話的時候坐過板凳。我可不想留這樣的遺憾。”

劉旺男望着天空,眼睛裡彷彿進沙子了,酸酸楚楚的淚順着面頰將流下來,卻又憋在了眼眶裡打着轉,“你長大了,我也老了,六十歲的老骨頭能活幾年呢?”劉雲蘭說:“爹,你說什麼呢?”劉旺男笑了一下:“所謂長命百歲都是假的,自古長命百歲的有幾個,我自己清楚。你有自己的喜好我應當支持的。”他又頓了頓,金聲擲地:“時代變了,外國人入侵到我大中華了,科舉也沒有了,時代變了……你願意學木活也是爲了有個一技之長,我和你娘誰都不能保你一生富貴。但是學木活兒很苦,你若拜師,便要踏踏實實地學會學精這一門兒手藝,切莫着急!”劉雲蘭點了點頭,就這樣他和父親背靠背望着天上,待了一宿,無言,無語,但彼此都清楚這是兩人一生中第一次最交心的時候,當然劉雲蘭後來回憶起來纔會發現那竟也是最後一次和劉旺男交心了。

第二天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又排在了劉府門口,不同於宋氏,丫鬟和啞巴李的出殯,這次定的棺材不是找木匠李做的,而是劉旺男給自己預備的棺材,叫人從京城定做的。那棺材不僅可以稱得上是厚棺了,如果能用詞去修飾它,那用遍世間最豪華的辭藻也毫不爲過。他覺得黃大賢對自己有恩,將世間上自己最愛的閨女嫁給了他,讓他年過半百的時候還能喜提兒子,而現在他祈求着自己千萬不要在新訂的棺材到來之前就撒手西去,那樣連個地下的住處也沒有了。擡棺人還是那批人,他們就像向世間活人索命的怨鬼。他們擡過了宋氏,丫鬟和那慘死的啞巴李,現在——輪到黃大賢了。他們已經將黃大賢擡到了棺材裡了,劉旺男朝那棺材鞠了三躬,第一躬身體彎得很厲害,那是禮貌;第二躬老爺帽被他拿了下來,那是敬意;第三躬彎身的時間很長,停了好幾秒才起身,那便是感激了。

黃玉蘭昏睡在臥房裡,她是哭昏的,旁邊還擺着那封黃大賢寫的信。她將那粘的滿是污水的信挪上燭火上烤着,直到那信被那燭火烤得幹了,她便將那玉米糊糊慢慢地揭下,一點一點地閱讀着。那信上的字已經變得十分模糊了,黃玉蘭的眼睛也變得模糊了。那信字裡行間滿是黃大賢對黃玉蘭的思念和愛,在信中,黃大賢喊着黃玉蘭閨女,說他已經腰痠背痛了,也不知何時才能見到閨女一面;一面又自我安慰,說自己閨女本是大腳,還能嫁到大戶人家,真是上輩子的福氣,自己一把老骨頭,撒手人寰的時候只希望黃玉蘭能用那水汪汪的眸子望那麼一眼……黃玉蘭抽着哭着,那眼淚先是一滴一滴從那眉眼間滴落,最後竟匯流成河,將那剛烤乾的信紙又變得潮了。黃玉蘭沒敢讀到最後一頁,她感覺自己虧欠得太多了,她給了自己兩個嘴巴,又哭了起來,直哭到天昏地暗,哭到睡着了。

劉旺男跟着擡棺人一起到了那片黃土坡,那黃土坡裡還埋葬着宋氏,他的父親,還有劉家祖祖輩輩的靈魂。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幾年,也不知道何時自己也來到這片黃土地,來和世世代代的祖輩在地下團聚。他這次沒有讓任何一個下人陪着一起來,而是自己獨自前往的。他還是放不下那一點兒家長權威和那不值錢的面子。他待到擡棺人將黃大賢的棺材埋到地裡面走了之後,纔拿出自己珍藏的玉液酒,往天上揮了一把,又往黃大賢墳墓前的黃土撒了一把,剩下的自己全喝了。

轉眼間又過了幾年時間,這幾年風雲變化,之前還神氣無比的袁世凱衆叛親離,得了病,死了。之後孫中山又擺弄些革命的那些東西,可惜搞得軟趴趴的,沒有什麼力量。各種派系的軍閥也都趕緊上位像狗吃屎一樣,吃着袁世凱留下的那些家底,搞着些謀財害命的買賣。劉莊變化不大,還是老樣子。劉老爺已經快到古稀年歲了,那之前一頭油亮亮的黑辮子也增添了很多花白,那些皺紋也都積聚在那張臉上,他已經是一個真正的老人了。黃玉蘭從一個黃花大閨女也逐漸變成了大嬸,她說話開始帶着些髒字兒,那些生活話兒也都沒了那些個嬌羞味兒了。

劉雲蘭和李思興他們倆已經長成了大小夥子,他們跟着木匠李刻苦地學着木活兒的技藝,木匠李對待劉雲蘭和自己的兒子一樣,將他畢生所學所感的木活技藝全都傳授給了他。沒承想,劉雲蘭的木活天賦比李思興還高,在十五六歲,就已經可以自己獨立做出一個個大件兒的傢俱,那手法精湛得讓李思興都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父親做的還是劉雲蘭做的了。趙氏二兄弟因爲父母參加革命去了,也就離開了村子,他們很捨不得劉雲蘭和李思興,這時村口已經有郵站了,他們便答應經常寄信回村子,說着外面的世界,劉雲蘭和李思興每次都盼着每個月的信,李思興不認字,劉雲蘭就幫忙代着念,講着那革命軍如何取勝的;講着那軍閥是怎麼屠殺百姓的。突然有一個月哥倆沒給他們送來信件,劉雲蘭以爲是他們搞着革命,太忙了沒時間寫給他們也就沒有在意,接着好幾個月都杳無音訊。半年多後,一個老人哭着回來了,自稱是趙一趙二的爺爺,說趙家革命被發現了,全家四口全被殺害了,那四口臨死前還不願意說出一點革命軍的信息,最後趙家的父親趙凌峰被活剮了,趙氏二兄弟被扒光了褲子,被活生生地割掉了下體,然後流血致死,他們的母親被那軍閥弄入帳中幾十個人輪姦了幾天幾夜,最後實在沒興趣了,拿槍一槍把她崩掉了。那老人講着那眼淚一點一點地往下流着,講着講着便要暈厥過去,旁邊的人卻聽着沒什麼興趣都散了。

本來村裡的人都以爲外面的世界再殘酷也是在那城市,與這窮鄉僻壤沒有什麼關係,但很快他們發現他們都錯了。一個平靜的日子,每家每戶沒有等到自己家的報曉雞打鳴,卻等到一聲他們從來沒有聽過的東西的響聲,後來他們聽的就多了,那便是槍聲。人們只看到他們手裡拿着那可以噴出電光火石的長東西,那隊人馬橫衝直撞,敲開了所有村民的家門,問詢着村裡最有錢的是哪一家。村民們一開始不想供出平時有恩於他們的劉老爺,但那羣人朝那一家老小來了個瘋狂屠殺,將那子彈射向手無寸鐵的村民,上到八十歲的老人,小到呱呱墜地沒多久的嬰兒,無一倖免,那噴涌出來血液有的來自於靜脈,有的來自大動脈,染紅了整個院子。

殺雞儆猴的成果非常明顯,僅僅在那件事發生後的第二家,就招供了村裡最有錢的是劉旺男。那羣人馬便在那戶村民的指引下來到了劉府。那夥人踹開了大門,盤問着:“你們誰是劉旺男?”劉旺男去過京城,見過世面,知道那些個大兵扛的那玩意兒可以噴出子彈,將他們殺個乾淨,就拄着湊上去回着:“我是。”領頭的那個大兵朝他冷笑一下,“這裡已經被我們徵用了,以後是我們軍隊的府院了。”趙五挺了出來,“怎麼,我們老爺的府宅,怎麼能讓你們在此無禮?”那些個土匪便扳動了扳機,那子彈便從槍膛裡噴射出來,正中趙五的額頭,便炸出了一個漩渦似的黑洞,那頭骨碎片也被震落,散落在地上。

劉旺男嚇傻了,其他下人立馬跪在了地上,劉旺男也跪下了,他一改往日威嚴肅穆的家長形象,跪在地上哀求着那些大兵,“放過我的下人吧,我的教育不當,要懲罰就懲罰我一人吧。”“好啊,你很猛是吧,今天讓你這豬狗不如的東西嚐嚐苦頭,給我打!”衆人抄起布囊裡的軍鞭往劉旺男身上打去,一兩下便皮開肉綻了,鮮血像細細淌着的河流,從那佈滿了紋皺的皮膚裡“滴滴答答”地流了出來。劉旺男忍着痛在那裡頂着,但還是發出了殺豬一般的慘叫,那慘叫此起彼伏,聽得那些下人痛哭流涕,但他們不敢動,生怕被大兵殺害。正當那些大兵在那裡拿着鞭子抽着劉旺男時,黃玉蘭從外面回來了,旁邊還跟着一個丫鬟提着個竹籃。看到眼前這一幕黃玉蘭僵住了,當她看清被那些人圍着拿着鞭子抽的是劉旺男的時候,眼淚奪出眼眶,撒落下來,她聽說早上有軍閥派的狗兵過來掃蕩,沒想到掃到自己家來了。那丫鬟失聲大叫起來,黃玉蘭立馬跪在那些人面前,央求着那些大兵,一邊抽泣着,一邊斷斷續續地說着:“官爺,求……你放了……我家老爺……奴婢甘願爲官爺做牛做馬——”領頭的那個跟旁邊站着的一個人竊竊說了幾句,黃玉蘭只注意到那領頭的那個一直色眯眯地盯着她,其眼神如狼似虎,滯帶着原始交配的火花星子。

“你不是說要爲我做牛做馬嗎?那你只要跟着我回軍營,好好效勞一下我們勞累的將士,就放開你的老爺,你看怎麼樣?”那領頭的伸出那手撥弄着黃玉蘭的臉蛋,又把她的頭給擡了起來,黃玉蘭道:“你……只要放了……老爺,我都依你。”“好,你們放開他!反正也玩夠了,回去跟我回去玩玩女人。”劉旺男被那些人放開了,像甩東西一樣地拋到了地上。他已經被打得滿身沒有一處是好的了,彷彿一個滿身傷疤的斑點狗,他的口腔裡都是血,一說話就往外吐着血,他弱弱地道:“玉蘭,不能……跟他們去。”

兩個大兵將嬌小的黃玉蘭押在中間,往外帶走,劉旺男拼命地爬着,使出最後的一點勁兒,撲準了領頭的腿,一口咬了過去,“啊!”一陣撕心裂肺的叫聲響徹了整個院子,“給我全部殺光,不留活口!”那人大喊着,村裡人後來回憶聽到了一陣激烈的槍聲,劉府彷彿變成了人間地獄,那血水將整個庭院灌滿了,那些人還不滿意就這樣殺死劉旺男了,將他的頭割了下來,模仿着外國的保齡球,用刺刀甩來甩去,那頭滾來滾去,最後滾入一個角落讓那些大兵找不到了才罷休。

自從劉雲蘭到木匠李家中學手藝以來,爲了更好地跟師傅學手藝,幾乎一個月纔回一次家。劉府被血洗的消息是在晚上才傳到劉雲蘭的耳中的,他當時正在做着木材的打磨工作。當村子裡目睹了這一切的王婆的兒子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幾乎暈了過去,李思興將他一把扶住,不讓他這樣倒了,王婆的兒子名字叫做錢三,他平時挺欣賞劉雲蘭新學的些木匠手藝, 也挺佩服劉雲蘭的爲人,這次來告訴他情況也是冒了很大的殺頭風險的。李思興也嚇得呆住了,安慰着自己最好的兄弟,說着什麼些人死不能復生的話,卻被劉雲蘭一把推開了。那劉雲蘭恍恍惚惚,感覺天旋地轉,待到清醒了以後,又開始放聲大哭起來,他拽着錢三的衣服領子,拼命地搖着,“我現在要救我娘,我要回家報仇!”他正想往外跑去,卻被李思興和錢三擋住了,阻攔着不讓他走過去,李思興朝他吼道:“你這樣去也是送死啊!”劉雲蘭道:“我要救我娘!”錢三慢慢吐出幾個字:“她被活生生地被幹死了。我聽那些士兵親口說的。”劉雲蘭怒吼着,那淚和鼻涕粘作一體,一大串一大串地往下滴着,他瘋狂地抽打着自己的臉頰,咒罵着自己是不孝子,李思興和錢三上去阻止都被推開了。

木匠李疾步走了進來,他面色煞白,說:“我們得趕緊逃離這裡了,他們已經知道雲蘭在這裡了,來我們這裡免不了一頓屠殺!”錢三焦急地說着:“你們今夜就跑吧,來不及了!這裡新來的軍閥張英行至何處,寸草不生。今天屠殺劉府的就是他兒子,他兒子已經惦記劉雲蘭了,如果不跑的話明天這裡……”錢三不敢往下說了,他向劉雲蘭他們三人告了個別,便匆匆離開了,快到路口了又回頭吼了一聲,“今晚就跑,千萬別磨蹭了。”

木匠李收拾好全部的行頭,趕着家裡做木活多年攢下來的牛車,帶上兩個學徒便連夜離開了劉莊,其中一個是兒子,另一個則是劉府屠殺中唯一的倖存者——劉雲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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