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德州,往京城的驛路便分成了兩條。一條是走滄州、天津然後轉至京城,另一條則是走真定府保定府再折往京城。兩條路論遠近,前一條路和漕河沿線重合,而且更短更便利,官員上京多半是走這條路。然而,從江西趕回來的錢寧在德州稍作整頓停留之後,卻是沒有按照下屬們所言的快馬加鞭往天津走,而是走了真定府沿線,不兩日就抵達了保定府。
他會特意往保定府這邊來,爲的不是別的,正是在這兒如魚得水的三大公子!
沒錯,正是三大公子。畿南初戰得勝之後,張宗說徐延徹和齊濟良這三個貴介子弟出身的公子哥並沒有得意忘形,進而帶兵清剿那些山匪響馬盜,而是在傳首報捷之後,就龜縮回了軍營不動了。清苑知縣駱文會和保定知府羅明建險些因爲錯報了敵情而被革職,如今即便再看不慣那三位貴公子的做派,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純當沒看見。至於城中原本齊齊議論張宗說三人不頂用不濟事的百姓們,也在城門口和幾處鬧事的旗杆上懸掛了一批不用送到京城的首級之後,從最初的噤若寒蟬轉而變爲異口同聲地稱讚不已。
因而,當錢寧只帶了兩個隨從進城找了一家茶館進去坐下打探時,就只聽四座茶客除卻說道那些東家長西家短的同時,更多的人都是在那議論紛紛軍營中又出了些什麼幺蛾子,其中一個大嗓門的更是吆喝道:“這一回那三大公子要向齊雲寨進軍了,那可是畿南除了那隻老虎還有張茂之外,這第三位大佬齊彥名的地盤。若這一次也能打贏,三大公子就真的出名了,有沒有誰樂意開個盤口賭一賭?”
“呸,拿這種朝廷用兵事來賭,你不要腦袋了!”
“不過是小賭怡情嘛,也就是兩三個銅子的進出輸贏……我是賭這一次那三大公子必輸無疑。先頭不過是走了狗屎運算計了人一把,這次哪來這麼好運氣!”
“那你這一次輸定了。他們又不是傻瓜,前一次大勝過後卻沒貿然進兵,如今突然一開始打了。分明是有所把握。今兒個出兵,咱們的羅府尊和駱太爺都帶着屬官去送行了,想當初他們可是背後非議最多的,要不是生怕人家又打了勝仗讓自己沒臉。何必這樣去巴結?”
聽着聽着,當錢寧看到又有說書藝人提着胡琴出來,吹拉彈唱卻是又開始說道那一場夜襲之戰,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丟下幾文錢之後。就帶着隨從悄然出了這茶館。等到滿城又轉了小半個時辰,甚至去觀摩了一下那邊出兵的景象,他方纔回到了其他人包下的客棧。一進那間天字第一號上房,他就看見那個滿身杭綢的俏佳人笑着迎了上來。
“爺回來了!”
“嗯!”
儘管在江西徹徹底底品味了一回溫柔鄉的滋味,甚至於那些女子予取予奪的滋味更勝過尚芬芬,然而,錢寧終究還沒有那麼傻,深知在那兒胡天胡地不要緊。天高皇帝遠。斷然不會報到京城,但若是帶上幾個這樣的女人回來,別說御史,就是他上頭壓着的兩尊大神就決計不會放過他。所以此時此刻,他擡着雙手任由尚芬芬把自己身上那布衫換下來,又穿上了那一襲錦袍。他忍不住伸出手探進其衣襟,興之所至地揉捏了兩下。
“爺。您看這衣裳纔剛換上,天色還早呢!”
“早?老子行事從來不看什麼早晚!”
一想到就連張宗說那三個紈絝子弟亦是硬生生被徐勳捧到了這樣的高位上。甚至還打了誰也不知道什麼名堂的勝仗,現如今又要領兵再次去剿匪,他就覺得心底堵得慌。就在年初,對於不用跟着徐勳一塊往西北去巡邊,他還曾經慶幸過,誰知道轉眼間徐勳便又是破虜又是平叛,回來之後硬生生爵位就往上頭升了一級,又讓劉瑾吃了老大的啞巴虧,一時間風頭無二。而後雖是張彩另投劉瑾,林瀚致仕,但此次焦芳的致仕,他卻敏銳地嗅到了幾分陰謀的氣息,就是張彩的變節,他也覺得不那麼對勁。
可那又怎樣,徐勳也好,劉瑾也罷,即便能給他高位,可他終究是屈居人之下任由驅策,甚至連前程如何也在別人一言可決之的掌握之中。看看焦芳最得意的時候,距離內閣首輔也只有一步之遙,可如今如何,這就是最好的前車之鑑!
想到這裡,他冷哼一聲打橫抱了尚芬芬大步走到大牀旁邊,隨手把人重重往牀上一扔,就三兩下剝下了纔剛上身的錦袍,竟是就這麼粗魯地撲了上去。喘着粗氣的他甚至都顧不上把尚芬芬身上的衣裳脫乾淨了,只除去了那兩件最礙事的就徑直挺身進入了她的身體,一時間只覺得那股難言的鬱氣隨之一瀉千里。直到心頭那不甘和憤怒都在一次次的馳騁撻伐中宣泄殆盡,他方纔長舒了一口氣。
這一路上如同今日這番情景也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尚芬芬已經早就習慣了。她甚至感覺到,在距離京城越遠的地方,錢寧的暴虐情緒就發作得更厲害。在江西的時候還有寧王贈送的那些美人替自己扛着一些,但如今卻只能她自己苦苦忍受。即便如此,這一趟下江西也讓她得到了不少從前根本無法想象的東西,至少讓她看到了後半生的期望。
既然沾上這個男人便脫身不能,那麼,倘若有權勢和錢財作爲補償,也勉強能捱下去!
等到錢寧下牀叫了外頭一個丫頭進來,尚芬芬撐着痠軟無力的身體起來服侍他用了水,自己草草擦洗過後,又爲他和自己換了一身新的行頭,這纔出了屋子。見錢寧神清氣爽地下了樓去,她瞥了一眼旁邊的屋子,眼見得門咿呀一聲打開了,從裡頭進來一箇中年文士,她便似笑非笑地出聲叫道:“哎呀,羅先生這暈車竟是好了?”
“只是不習慣這麼長時間地坐車而已,所以才睡一會兒。”那屋子裡出來的人正是羅迪克,他揉了揉兩邊的太陽穴,旋即笑眯眯地說。“只是沒想到錢大人這般龍精虎猛,我隔着一道牆也聽得清清楚楚。”
“羅先生若是有意,想來我家老爺是很樂意讓賤妾服侍您的。”尚芬芬見下頭大堂中大馬金刀坐在那兒的錢寧擡頭看了一眼自己。卻對自己和羅迪克搭訕絲毫沒有任何反應,她等到房中的丫頭收拾好了出來,躡手躡腳地退下,這才用極低的聲音說道。“羅先生,如今都已經到保定府了,之前你說好的事情,可要說話算話!”
“那是當然。在京城最有名的回生金銀鋪裡,我已經替如夫人存了白銀五千兩。只要憑着之前我家千歲爺送給你的那根玉簪子。便能任意支取。”
“那就好!”
尚芬芬輕輕舒了一口氣,就這麼憑欄鬆鬆地把頭髮挽了一個纂兒,甚至都不曾再進去照鏡子,就這麼徑直下了樓去。只看其背影,羅迪克就不禁咂巴着嘴輕輕吁了一口氣,暗歎這麼一個絕代尤物,想當初徐勳卻能置之不理無動於衷,簡直和木頭人似的。若非他已經娶妻。又有了個女兒。如今朱厚照也已經大婚,他真要懷疑這君臣倆有什麼不清不楚了。
在保定府停留了一個晚上,把該打聽的事情全部都打聽完了,次日一大清早,錢寧重新上路之後,自然一路快馬加鞭。只可憐尚芬芬一晚上又經歷了狂風驟雨一般的洗禮。在飛馳顛簸的馬車中幾乎沒辦法入睡,只能就這麼苦苦挺着。好在保定府距離京城不過三百五十里。在驛站又停了一晚上,等第三日午後。她終於透過掀開一條縫的窗簾,看到了巍峨的京城。
終於回來了……不,倘若可能,她根本不想踏入這個造成她一輩子屈辱的地方!
乍然回到京城,錢寧吩咐兩個隨從把尚芬芬先送回家,而羅迪克早已在保定府之後就和他分道揚鑣,隨即他自己就帶着一應親信直奔西安門內的惜薪司內廠。在外奔波這麼久的他一踏進這座讓他得到了盼望已久威權的衙門,一路的困頓就都被一股陡然之間注入身體的精神給打消了。他往公廳正中的主位上一坐,見幾個屬下都上來行禮,他隨手一翻面前幾本簿冊,這才擡頭掃了衆人一眼,卻發現少了一個人。
“魏三呢?”
“回大人的話,您不在這兒,東廠那邊也沒人,劉公公就讓他去東廠看着一些,這些天他多半時間都在東廠泡着。”
儘管這是順理成章的安排,但錢寧何等多疑敏感的人,立時嗅到了一股出奇的危機。好容易才利用在劉瑾和徐勳面前的雙重告刁狀,把丘聚趕出了京城的他,如今已經是一手握着內廠和東廠,聲勢蓋過西廠錦衣衛不過是時間問題,哪裡容得有人分薄自己的權?然而,知道這會兒斷然不能因此發作,他淡淡點了點頭之後,就立時站起身來。
“劉公公眼下可在司禮監?”
“回稟大人,劉公公應該回私宅去了。”
得知這麼一個消息,錢寧當即再無耽擱,二話不說便重新出了門。等來到沙家衚衕劉宅,面對那不止堵塞了整個衚衕,甚至一直綿延到鼓樓下大街乃至於附近好幾處衚衕的車馬人流,他一面暗歎劉瑾權勢之煊赫,一面徐徐減速,最後在劉府門前跳下馬來。
儘管已經數月不見,但門上的人對於錢寧卻還是熟識的,立時就有人前去通報。不消一會兒,卻是孫聰親自迎了出來:“喲,是錢大人回來了!公公正在裡頭和張大人喝酒,聽說您來了,說是請您進去。”說到這裡,他瞥了一眼滿衚衕那些滿臉殷羨的人,因笑道,“這兒不少人都是等了十天半個月也未曾蒙公公一見的,公公可是待錢大人您大不相同啊。”
“是是,卑職能有今天,離不開公公提攜。”
錢寧口不對心地打了個哈哈,等到進入了劉府,他方纔發現數月不見,這房子竟是又有些變樣,別的不說,就是前頭那原本最是庸俗不堪的麒麟大照壁,如今換成了江海泛舟,而石質也顯得粗豪溫潤,不再如此前那漢白玉一般唯恐人不知道這兒住的是當朝第一大璫。等隨着孫聰一路往裡經過了幾處樓閣,他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
“孫哥,這府裡莫非是請了人重新改動過?”
“呵呵,不是別人,就是張大人。”儘管孫聰和張文冕,一個和劉宇密切,一個和曹元密切,但因爲張彩這人出手同樣是極其大方,又不求他們辦事或是在劉瑾面前說好話,再加上如今張彩已經高升了吏部尚書,劉瑾恰是對其言聽計從,因而此刻孫聰提到張彩的時候,自然而然便多了幾分敬意,“張大人學富五車,再加上又是胸有溝壑,稍稍一改動,那便是人人說好,你瞧,前頭那荷塘邊上的水閣裡,公公正在和張大人喝酒呢!”
之前徐勳不在京城,錢寧也沒少來這劉府,深知劉家雖說整日裡一撥撥的公卿大臣進進出出,但常常是一大撥人衆星拱月似的圍着劉瑾打轉,真能讓劉瑾這樣對待的,張彩還真的是開天闢地頭一回。因而,隱隱約約想過是不是要試探試探張彩的他,這一瞬間已經把那念頭丟到九霄雲外了。
他還是先按照此前的計劃去做來得好,管他張彩是什麼目的!
“公公,張大人!”
等進了水閣,錢寧恭恭敬敬對劉瑾和張彩一一行了禮。眼見人如此乖覺,劉瑾深覺有面子,當即笑呵呵地招呼了錢寧近前,又吩咐了侍女搬椅子讓其一塊入座,這才饒有興味地問道:“錢寧,此去江西,可有什麼收穫麼?”
錢寧欠了欠身,隨即滿臉誠懇地說道:“卑職從前還只以爲江南好,如今方纔知道,江西比起江南來非但並無不如,文采名士更是尤有過之,怪不得江西自大明開國以來便有文苑之名,只是,那兒的士子們對朝廷大政議論卻極多,有些內容卑職實在不敢說出來有辱公公清聽!寧王爲人謙恭得很,我臨行之際他還說公公德高望重,他只恨親藩不能輕離封地,不能拜見公公,否則正想一睹公公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