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十月初一,宮中就燒起了地龍和火盆,這乾清宮東暖閣又是皇帝起居的地方,自然更不例外。此時地上跪着黑壓壓的一大片人,
儘管已經超過一個時辰了,可是誰都不敢擡起腦袋來,一個個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跪在這兒只是膝蓋發麻肩背痠痛,可至少比被打發到外頭那凍死人的地方跪着強。於是,哪怕人人腦門都油光可鑑,人人背心都漸漸溼了,可不得不都在那死死硬撐着。
良久,一直沒開口的弘治皇帝方纔冷笑了一聲:“平日裡一個個都說自己如何盡心,如何謹慎,原來你們就是這樣盡心謹慎的。朕好端端的把太子交給了你們,可你們呢,你們都幹了些什麼好事!居然挑唆太子廢了講學溜出宮去,你們好大的膽子!”
跪在前頭的幾個平日最得力的太監雖不敢擡頭,卻免不了互相對視了一眼,哭喪着臉的同時全都在那暗自大罵今日護着朱厚照出去的張永谷大用和馬永成。
可這會兒要說辯解,他們卻是全然不敢的,索xìng都腦門貼着地上的金磚只不做聲。可這一次弘治皇帝罵完之後,就厲聲喝道:,“來人,把他們架出去,朕看着他們就煩心!”
,“皇上,奴婢李榮求見!”
話音巧落,外頭就突然傳來了一個突兀的聲音。弘治皇帝厭惡地瞧了一眼這些酒囊飯袋,不耐煩地開口宣進。下一刻,就只見李榮快步走了進來,往地上衆人斜睨了一眼,就勢便要行禮。見他顫顫巍巍的樣子,弘治皇帝頓時皺眉說道:,“免了!”
“談皇上!”李榮終究還是跪了一跪方纔起身,旋即就低下頭恭謹地說道”“奴婢已經去宮門四處都問過了,太子爺帶着幾個人走的是西苑,隨行的張永還給了西安門守衛一鏈銀子,那邊又因爲他們是東宮的人”所以沒敢查驗。”
,“朕就知道!”
眼見弘治皇帝越發煩躁惱怒,李榮的態度便越發恭順,一貫掛在嘴邊的老奴二字也因爲頗顯倚老賣老而摒棄不用:,“奴婢爲了以防萬一,已經讓王嶽把東廠番子都派出去了,必然很快就會有好消息。太子殿下不過是年少心xìng不定”就是真的逃了文華殿講學,也必然是有人挑唆,絕非出自本心,還請皇上息怒。”
這一番話說得地上衆人一時都慘白了臉。原想着這位司禮監大佬過來,能稍稍打岔緩和一下皇帝對他們的處置”沒想到李榮倒是爲太子朱厚照開脫了,可反手把他們全都掃了進去,一時自是人人怨恨。李榮冷眼旁觀自然心裡有數,卻是絲毫不擔心這些人翻出什麼風浪來。
平日朱厚照偷偷出宮雖也是有的,可畢竟都是不讀書的時候,今次卻是逃了文淵閣的下午講課,這文官們從前就已經是滿腹怨氣了,如今逮着空子哪裡還會不鬧騰?
於是,頭也不擡的他見弘治皇帝只沉着臉不言語,就又輕聲說道:,“依奴婢想來”太子殿下不是頗爲賞識興安伯徐世子嗎?興許人會到了那兒去,所以奴婢已經讓王嶽親自帶人過去瞧看了,想必十有**就在那兒。”
此時此刻,正走到門外的蕭敬剛巧聽見這麼一句,一時面sè一沉。
他扭頭瞅了一眼背後滿臉惴惴然的張永,低聲囑咐了一句,這才若無其事地反身通報道:,“皇上,奴婢蕭敬求見。”
隨着內中傳來了宣進聲,蕭敬就帶着張永進了屋子。他彷彿沒看見這跪了一地的人,徑直上前行過禮後,見弘治皇帝果然是面sè赤紅,顯見氣得不輕”他就緩緩開口說道:“皇上不用焦心,奴婢已經得了準信,太子殿下的下落有消息了。”
聞聽此言,不止是弘治皇帝眼睛大亮,就連李榮和地上跪着的那些東宮內shì,也一個個偷偷擡起頭來,赫然如釋重負。然而,蕭敬卻沒有徑直說,而是又躬了躬身低聲說道:,“茲事體大,還請皇上屏退了人。”
雖然心中滿是不耐煩,但弘治皇帝畢竟對蕭敬極其信任,當下喝退了地上這一干人等。等屋子裡就只幾個乾清宮內shì,站在皇帝身側的李榮便淡淡地說道:,“蕭公公帶來的是太子殿下身邊的張永?這太子殿下沒回來,他怎麼竟然一個人回來了?”
張永剛剛隨着蕭敬行禮,弘治皇帝一時沒看清楚,此時認出了人來,原只是因爲太子逃課而心中惱怒的他頓時又驚又怒,想要喝罵,可一時半會竟想不出更凌厲的詞來。這時候,蕭敬已經顧不上李榮的煽風點火了,慌忙開口說道:,“皇上,太子殿下今次出宮,似乎並不因爲厭棄讀書,想要出宮散散心,而是有什麼不爲人知的打算,所以一出宮之後沒多久,就尋了各種由頭把人一個個遣開,最後竟是趁着逛一家金銀鋪的時候甩脫了他們這些人。,
“井麼!”
見弘治皇帝死命按着扶手,竟是坐不住了,蕭敬忙輕聲說道:“皇上,容奴婢說完。據張永說,這些天宮裡有些古古怪怪的謠言,所以他懷疑是不是太子也聽到了這些亂七八糟的訊息,這才一時起意微服出去。”
“蕭公公,咱們說的是太子爺的下落,你這話題是不是扯得太遠了?”
張永早就順勢跪下了。他對蕭敬說了自己到徐勳家裡守株待兔,
旋即得到阿寶回來報信說,太子正好撞見了徐勳和劉瑾,三個人這會兒去辦事去了,心裡就鬆了一口大氣,因而這會兒見李榮這般說,他連忙磕了兩個頭,旋即才小心翼翼地說道:“皇上,這幾天有人在宮中詆譭壽寧侯和建昌侯,不巧給太子殿下聽到了,所以……”
朱厚照統共只派了他和劉瑾谷大用三個人去查這樁無頭公案,加上劉瑾,也就四個人知道,所以張永自然不會愚蠢到自個把這麼一件大事揭開,輕輕巧巧就把事情兜到了那兩位皇親身上。果然,弘治皇帝雖仍是眉頭緊鎖,面sè就好看多了。
“太子和壽寧侯建昌侯雖則是至親,就算有人詆譭,他也該來告訴朕,偷偷跑出宮去做什麼!”
“回稟皇上,奴婢也不知內情,只太子殿下今兒個從文華殿出來的時候還憤憤然的說說什麼兩個舅舅也就罷了,可決計不容有人潑皇后娘娘的髒水。”
這話儘管含含糊糊,但弘治皇帝那緊皺的眉頭又舒展開了幾分。他這個當父親的當然能瞧得出來,這些天朱厚照對張皇后似乎親近了很多,對壽寧侯建昌侯那兩個舅舅盡蘋仍是話少,可終究不再橫眉冷對。
倘若朱厚照今天真的是爲了這樣的理由出了宮去,那這小子頑劣歸頑劣,但總算漸漸開竅了,知道護着自家人。
一旁的李榮見張永三言兩語竟是說動了皇帝,自然嗤之以鼻。
可他本就不打算直接和蕭敬撕破了臉,當下也就沒再火上澆油,只輕咳一聲道:“那眼下太子殿下人呢?”
張永一直想的就是拖延這個問題,見皇帝果然回神看了過來,他只得硬着頭皮說道:“回稟皇上,奴婢那會兒被太子殿下支開後,就想着太子殿下會不會去尋興安伯世子,於是就徑直找去了徐家,不想徐世子正好不在,便打算在那兒等一等。誰知道大約半個時辰後其他幾個人也都找了過來,得知太子殿下沒來,他們就四下裡去找了人,只奴婢抱着萬一的期望還在那兒等着。後來果然有徐世子的小廝趕了回來,道是正巧太子殿下在羊肉衚衕撞見了徐世子,徐世子就被太子殿下拉着一塊去辦事了……”
話還沒說完,弘治皇帝就被氣樂了,一下子打斷了張永的話頭:“正巧撞見?哪有這麼巧的事,必然是早就串通好的!”說到這裡,他想起朱厚照居然連太監都一併遣開,卻偏生和徐勳暗自有約,心中越發狐疑,可想想直到今天爲止,朱厚照都一直被他拘在承乾宮,日日押去文華殿聽講,而東廠報說徐家父子閉門不出,哪來的串通機會?
就在蕭敬打算開口緩和氣氛時,外頭突然又傳來了一個聲音:“皇上,仁和長公主求見。”
“皇妹?”要擱在平日,弘溶皇帝必然不會輕待了自己長妹,可這會兒實在沒興致,當即皺眉道,“就說朕如今正忙,有事讓她去見皇后!”
門外那通報的太監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實話實說道:“回皇上,就是皇后娘娘陪着仁和長公主一塊來的。”
糟糕!這真是大大的糟糕!皇后怎麼來了!
儘管弘治皇帝正在這質問東宮內shì,可這消息已經事先吩咐絕對封鎖,不得令坤寧宮知道,因而這會兒得知張皇后親來,他哪怕身爲天子,一時之間也有些頭大了。還不等他想出什麼應對之策,就只見門簾俶爾高挑,竟是張皇后親自打簾氣咻咻地衝了進來。
“皇上,究竟怎麼回事,承乾宮的那些內shì怎會齊齊跪在外頭,厚照又怎麼了?”說到這裡,她陡然看見了地上跪着的張永,一時眉頭蹙得更緊了,旋即就以目瞪視蕭敬李榮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們兩個說!”
“回稟皇后娘娘,真沒什麼大事……”
“是是,沒什麼大事……”
幾乎是在蕭敬和李榮同時矢口否認的時候,外間又一個人腳下匆匆地衝了進來,竟是梨huā帶雨地伏跪在地:“皇兄,北鎮撫司欺人太甚,竟是抓欽犯抓到臣妹府上來了,還脅迫了良兒!皇兄您一定要爲臣妹做主,還臣妹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