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區一番話,當然不可能立時三刻輕輕巧巧解開朱厚照的心結,但至少這位“朱小侯爺”下車的時候,老氣橫秋地在徐勳的肩膀上搭了一搭,繼而笑眯眯地說道:“徐勳,你記着,剛剛那些話是咱們倆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哭笑不得的徐勳斜睨一眼滿臉茫然,眼神卻異常狡黠的劉瑾,暗想這兒至少還另有一個知情者。只不過,他當然不會傻到去反駁朱厚照,點了點頭就趕緊岔開了話題:“小侯爺,雖說南京國子監我去過好幾次,可這京城國子監我卻還是頭一次來,今日一見,果然是金陵嫵媚,帝京雄渾,風情大不相同。”
“雄渾?就這麼丁點大的地方,我早就看膩了,趕明兒要是有機會,我一定到南京去好好逛逛!對了,徐勳你既是南京人,到時候你帶路,什麼玄武湖秦淮河雞鳴寺,那些好地方我一定要玩個遍!”說到這兒,朱厚照也不管其他人是怎樣的臉色,東張西望一陣就沒好氣地抱怨道,“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都是我父……都是皇上的,當皇上的卻只能憋在那麼一座小小宮殿裡,也未免太委屈了!”
那些太監一個個都賠笑附和着,徐勳卻暗自想道,這換成他一天到晚悶在那麼一座紫禁城裡整整十幾年,也會如同朱厚照這樣一心想往外走。想歸這麼想,此時他卻只能含含糊糊應了一聲。等到眼見國子監大門緊閉,也不知道李逸風是否真的把人送了來,朱厚照就眉頭一挑,隨手指了個跟從的太監喝道:“你,去問一聲,那個徐四謝鐸可收下了!”
那個攤上這麼一樁倒黴差事的太監指了指自個的鼻子,見朱厚照並沒有收回成命的意思,只得哭喪着臉應下,轉身去了。這時候,徐勳已經遠遠看見了自家的陶泓在不遠處探頭探腦,知道約摸安排停當,就笑容可掬地看着朱厚照說:“小侯爺,在這兒乾等未免沒趣,咱們去文廟書市先逛一逛?”
許是在車裡聽到了一種新鮮論調,許是從紫禁城那座大牢房裡解脫了出來,朱厚照心情很不錯,當即滿口答應道:“好,就去那兒逛!”
大明朝立國之後,便和歷朝歷代一樣興建太學。朱元璋仿夏商周制度,把國子監設在了遠離鬧市十里的雞鳴山,而朱棣和他老子朱元璋一樣,遷都北京也把國子監選在了當初比較荒涼的北城,爲的就是讓士子安心讀書,不惦記俗世繁華。然而,士子也是人,學官也是人,總得有各式各樣的需要,於是在文廟周圍,漸漸也就有了些三三兩兩的鋪子,但這終究是和體例不合,因而最多的就是各色書店書齋書鋪,從舊書到新書乃至於春宮圖,只要你肯花銀子花心思,什麼都能淘到。
就好比這會兒朱厚照在前呼後擁下逛了三家書鋪,就已經淘到了好幾張他自個最喜歡的美人畫,原本對此行有些意興闌珊的他漸漸真正生出了興致。一旁陪逛的徐勳一面要打疊精神應付朱厚照突然靈光一線冒出來的問題,一面還要一心兩用地注意不遠處陶泓的手勢,不動聲色地把人往他預備好的地頭引,自然勞心勞力。當他終於把朱厚照引到了陶泓手指的那家書鋪,終於能到門口透口氣的時候,突然有人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
“少爺。”
扭頭見是阿寶,徐勳頓時愣了愣。阿寶畢竟是他從運河的船上直接拎下來的,見識有限,昨日跟着進了京城後就如同進了大觀園似的,小心翼翼不敢多行一步,原本的機靈勁也瞧不大出來了,但把人收下本就另有緣故的他並不太在意。所以,這會兒他誤以爲阿寶徒步在馬後車後跟了大半天累了,便微微點頭道:“眼下沒你的事了,一旁歇歇吧。”
“不是……”阿寶趕緊搖了搖頭,又湊近了些說道,“少爺,那邊幾個人老是看着您這兒,看樣子像不懷好意……我瞅着他們的眼神,很像咱們船幫兩夥人打架拼命之前先來摸底的光景。”
“你說什麼?”
徐勳本以爲阿寶把陶泓等人錯認了,可當假裝漫不經心地順着阿寶的指示悄悄觀察的時候,他立刻發現了兩三個戴着斗笠鬼鬼祟祟的漢子。一想到南京那場突如其來一點預兆都沒有的刺殺,他只覺得心裡一根弦陡然之間繃緊了,當下丟下阿寶在原地盯着就反身進了店。
見朱厚照拿着他預先預備好的一本佛經,正在和店主討價還價,他也顧不得摻和進去吹捧吹捧,直奔一旁笑呵呵的劉瑾,一把將人拽到了一邊。
“劉……劉先生。我有事和你商量。”
徐勳險些直接迸出了公公兩字,好在終於堪堪改了。這臨時改掉的兩個字讓劉瑾眉開眼笑,一下子丟開了對徐勳莽撞舉動的不悅,卻是笑吟吟地問道:“徐公子有什麼要緊事?”
“今天小侯爺出來,除了你們幾位,可還有人跟着?”
“呃……這個嘛……”
面對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劉瑾很有些猶疑,可想到自己在車廂外頭聽見的話,他又覺得徐勳這人能讓太子掏出那種要命的心裡話,日後必定是要得用的,值得下些功夫籠絡示好,於是眼珠子一轉便笑眯眯地點了點頭:“那是當然!小侯爺是咱們侯爺和夫人的命根子,出來才只咱們幾個人跟着哪行?這要是萬一出點什麼事,誰也擔當不起!”
果然如此!
徐勳暗自鬆了一口氣,正尋思怎麼開口讓劉瑾未雨綢繆找人先把外頭那幾個漢子收拾了,他的肩膀突然被人重重一拍。嚇了一跳的他趕緊回頭,卻發現來的不是想象中隨心所欲的朱厚照,而是一臉笑容的李逸風。
“徐公子,真巧啊,咱們又見面了!怎麼,這是跟着小侯爺在逛書店?”
這一句真巧說得徐勳簡直想翻白眼。頭一次在順天府衙撞見朱厚照,那是真巧,可眼下這李逸風說出這言語來,明顯就是睜着眼睛說瞎話了。可是,眼下他正好是需要人手的時候,當下也顧不得這人是從哪兒鑽出來的,對劉瑾告罪一聲就把李逸風拖到了臨近書鋪大門處。
“李大人,你看對面的那幾個漢子,是不是正在窺伺咱們這兒?”
“嗯?”
李逸風是在國子監撞見朱厚照支使過去的那個太監,這才急急忙忙趕到了此處。他倒不想着什麼升遷,但作爲北鎮撫司的二把手,太子出宮的時候在邊上多轉轉混個臉熟,異日太子登基保着自己的位子總不成問題。然而,當聽到徐勳的這句話時,多年偵緝的敏感立時蓋過了一切,他幾乎是眯起眼睛往那邊書齋屋檐下的幾個人身上來回掃了幾眼,最後拍了拍徐勳的肩膀。
“好小子,東廠大約是因爲怕太子覺得人太少冷清沒趣,所以沒事先淨街,竟然留下了這麼幾個碴子,倒便宜了我!”
徐勳還沒回過神,就只見李逸風大步走出了店門,手指放在嘴邊一聲響亮的唿哨,就只見四面八方搶出了十幾條大漢來,把四周圍堵得嚴嚴實實。等他又是一個手勢,這些大漢二話不說就衝着對面屋檐下那幾個頭戴斗笠的漢子逼了過去。看到這情形,壓根沒想到對方如此雷厲風行的徐勳不覺瞠目結舌。
“走!”
那包圍圈中的幾個漢子見此情景,彼此對視一眼,當即有人厲喝了一聲。可這話纔剛出口,站在門口的李逸風便慢條斯理地說道:“北鎮撫司辦事,閒雜人等迴避!”
話音剛落,這一條大街上便立時騷動了起來。對面幾家書鋪剛剛還張頭探腦的夥計們立時雞飛狗跳了起來,有的忙着下門板,有的來不及的便直接棄了書店往後溜,至於大街上原本還在閒逛的人們則更不用說了,一個個只恨自己少長了兩條腿。
剛剛正和朱厚照討價還價極爲起勁的掌櫃,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那臉色變得蒼白一片。而那幾個太監見朱厚照興致勃勃地大步走到門口瞧看,幾乎是齊齊挺身擋在了主子前頭,那模樣要多忠心有多忠心。
“放心,做好今兒個這單買賣,再怎麼鬧也不關你這兒的事!”徐勳卻已經退了回來,安慰似的對那戰戰兢兢的掌櫃說,“只要你的嘴緊一些,那就一點事沒有!”
集賢街和國子監街交叉路口,一輛馬車正停着,一隻手打起窗簾張望着裡頭的情形。看到好些人連滾帶爬地從國子監街旁邊那條名聞遐邇的書市巷子狂奔出來,那關注的目光爲之一凝,良久方纔放下了窗簾。隨着一聲輕喝,馬車立時徐徐往南行去。
車廂中,羅先生放下手中的香茗,盯着對面的同伴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問道:“我說大掌櫃的,即便是咱們那位太子爺好動又出了宮,而且難能跑到這文廟這種地方來,可也不值得大掌櫃你親自出面,帶我到這兒看這麼一出猴子戲吧?”
羅先生的對面,一個臉戴鐵面具的人一動不動坐在那兒,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用嘶啞的聲音說道:“太子雖要緊,但如今又不掌權柄,盯着他還不如盯着別人!李榮他們幾個都收了咱們的重禮,唯有蕭敬油鹽不入,我是想看看蕭敬看中的那個小子究竟如何。看來他運氣不錯,一進京城尚未多久,居然就搭上了太子。”
“太子身邊的人,有幾個沒收過我們的好處?就連司禮監秉筆李榮,還不是過不了錢財這一關!他這初來乍到的算什麼。”羅先生皮笑肉不笑地搖了搖手裡的扇子,老半晌才嘿然笑道,“您可不要告訴我,從不離家的您上了京城來,居然是爲了這麼一樁小事?”
鐵面人一下子擡起了頭,精鐵所鑄的面具隨着光線反射顯得鬼氣森森:“聽說,皇上前幾天在南宮訓誡過壽寧侯張鶴齡了。所以他纔會那麼緊張,太子一進壽寧侯府,他就立馬現身討好,卻不想壞了他女兒的一番苦心。張家人除了那丫頭,就幾乎沒聰明的,要不是皇上護着,從皇后到他們兄弟,早就被吞得骨頭都不剩了。張家人既蠢,那消息自然更容易讓太子相信。”
“原來大掌櫃是爲了這個,都已經是暗中佈置好些年的事了,自然不虞有失……對了,我倒忘了問,這羣偷偷摸摸在外頭窺伺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鐵面人雖是戴着面具,但這會兒羅先生卻依稀能看出他彷彿是笑了:“羅先生你號稱無所不知克敵制勝,你都不知道,我怎會知道那是何方神聖?反正是跳樑小醜,既是撞到了鐵板,給北鎮撫司收拾卻是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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