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六 臨時鎮煞
如白翌星所猜測那樣,三天後的黃昏,墨先生終於再度出現在白家老宅的門前.
他顯得異常憔悴,臉色陰沉的嚇人,全身的生氣彷彿都被抽走了,像一具行屍走肉。
那樣子把白家人都嚇了一跳,連趴在父親身邊把撥lang鼓當奶嘴咬着玩的白翌辰也頓時哇哇大哭了起來。
白嘉誠感到六神無主,忙攬過小兒子哄着,一邊卻下意識看了大兒子一眼。
白翌星那稚氣的臉上一團凝重,他淡淡看了一眼失魂落魄般的墨先生,隨即不動聲色的靠在父親身邊,佯裝成害怕撒嬌的模樣。
白嘉誠拍了拍兒子的背,卻聽到大兒子輕聲說:“是福不是禍……”
白嘉誠就感到這句話像個小刺球塞進了耳朵裡。
沒人會按字面意思理解,因爲後半句“是禍躲不過”纔是這句俗語所表達的重點。
他忽然抱緊了兩個兒子,沒來由的暗暗後悔。
自己當初怎麼就那麼盲目的請這位墨先生來了呢?
俗話說,嘴上**辦事不牢。他這麼年輕的小白臉,果然是沒多少本事!不是說請神去了嗎,請神怎麼鬧得比抓狗還狼狽?
他此刻只顧胡思亂想,早忘了就算是個小白臉先生,也是被他像救命稻草似的拉着求着,趕鴨子上架,硬着頭皮答應的。
這也怪不得白嘉誠忘恩負義,畢竟人在被寄以希望後再度打擊,便很容易將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憤世嫉俗。
後來,白翌辰倒是將這一性格繼承的很是徹底。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事情比我想象的棘手些。”墨先生的聲音有些嘶啞,隨後他詢問了下之前所囑咐的事情有沒有完成。在得到肯定後,他帶着白氏夫妻來到了二進院的後牆前面。
他擺了一個香案,放上桃木劍,符紙等各種作法所用的工具。
隨即供奉香爐,香插三炷。
墨先生看看天色,只見太陽已經大半沒在西面雲海當中,只留下最後餘暉,將天色染的血紅。
少做停頓,隨着天空漸漸漫上暗藍,西面的紅霞與夜色交融在一起,調和出玫瑰的夢幻色彩。
他才拈出一打黃符,抖手一散。只見十二道符紙如天女撒花似的在空中飄舞,隨後竟然以墨先生爲中心,一個扇面狀排開,在空中懸浮着,如同被無形的繩子吊着。
“宅中諸神容稟,今日特請城隍大神之位前來,只爲鎮煞破邪,保家主世代平安。”
墨先生說着,對香爐拜了三拜,隨即拿起一旁準備的桃木小劍,在右手食指上刺了一下。
那動作很飄,就像是在做戲表演,桃木小劍也並不鋒利,然而鮮血卻緩緩從指尖滲出,凝成一滴血珠兒滴淌下來。然而擺脫手指後,沒有依照重力原理向下落去,反而向漂浮起來,隨着一聲輕微的破碎聲響,那滴血散成塵埃,黃符上驟然蒙了一層淡淡的血色。
只見原本薄而細的血沫逐漸移動,凝結起來,顏色越來越深,很快在符紙上形成了血色的符咒圖案。
墨先生打開隨身書包,裡面露出一個金色的綢緞包,顯得高貴而神秘。
他恭恭敬敬把包裹用雙手捧了出來,放在桌案上。
包裹方方正正,不知道里面是什麼。
他細緻的將綢布揭開,動作虔誠而謹慎,好像生怕一不小心,裡面的東西就會煙消雲散似的。
白嘉誠跟着屏住呼吸,那布包裡究竟是什麼?難道會是什麼罕見的寶貝法器嗎?
他在鄉下的時候,見過些巫醫神婆裝神弄鬼,感覺就已經挺玄乎了。沒想到這城裡的陰陽先生作法,更加熱鬧。
他正在胡思亂想,隨着綢緞最後一層揭開,那東西露了出來。
白嘉誠不敢靠近,伸長脖子去看,看清楚的瞬間便失望了。
原來,層層疊疊包裹的,竟然只是一塊青石磚。
似乎比平常蓋房的那種大一些,長一點,隨着墨先生的翻轉,隱約可以看到磚面上寫着一行金字“城隍大神在此”。
白嘉誠掩住嘴,頓時有種滿漢全席大宴上忽然給自己端來一碗臭豆腐的感覺。
什麼呀,被折騰的雲山霧罩,結果就是在板磚上刻幾個字嗎?比滿大街丟的“泰山石敢當”還顯得粗糙。
他越來越覺得不靠譜。
墨先生倒沒注意到身後的主人正在搞小動作,他將這板磚神位放好,又上了柱香,再度叩拜。
只見半空中的神符冒出薄煙,接着一團明火燃起,血色的符文隨着金色火焰光華流淌。咒符捲曲起來,驟然火焰升騰,亮起了數倍,如同一個狂舞的少女,正在燃盡最後一點熱情。
隨即噗的一聲,十二張符咒幾乎同時熄滅,房屋裡甚至連一點灰燼都沒有落下。
白嘉誠看傻了眼,半天都沒動彈。直到墨先生捧起神位,對他說:“白先生,你隨我來看下。”
他說着,轉身指着牆根說:“你將這塊磚移開,然後將神位鎮在此處,只要前面城隍廟不毀,您和家人就會有城隍大神護佑。”
“真的嗎?”白嘉誠剛要鬆一口氣,卻看到墨先生眼中似有憂慮,便問,“先生是不是還有什麼事要囑咐?”
“嗯……”墨先生微微點頭,似乎權衡良久,終於開口,“如果,城隍廟塌毀,你們全家立刻搬走,這院子決不能再住了!”
“先生之前不是說,因爲城隍廟在這裡,我家才受到波及。福也是它,禍也是它。如今把它鎮住了,怎麼拆了,反而會受害呢?”白嘉誠不解,因爲之前兒子的提醒,他始終對這個太過年輕的陰陽先生不那麼信任,現在他也不顧禮貌,一個勁刨根問底。
“唉,您家的情況太過複雜,我也一時不好說清。”墨先生顯得非常爲難,他沉吟了良久,眼神卻撇向在院角玩耍的兩個孩子,白嘉誠不由隨着那目光緊張起來。
“先生,難道我兒子會出事嗎……”問出口的瞬間,白嘉誠眼淚又快出來了。一遇上關於兒子的事,他就像只驚弓之鳥,根本無法冷靜下來。
墨先生嘴脣動了動,終究沒有發出聲音。他搖搖頭,安慰白嘉誠道:“現在您的事情解決了,暫時這樣吧。我不敢逆天而行,有些事實在不能太過插手。”
“您這話的意思是,您能破解,但是不肯?”白嘉誠忽然抓住墨先生的雙肩,臉都漲紅起來,“我不知道這行當裡都有什麼規矩,但如果老天爺一定要收去我白家的人,那麼就收我好了!留下我兒子!先生,我求求您應了我,您讓我做什麼都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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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否因爲太過激動,力道把持不住,被他抓住的墨先生隨着力量踉蹌了一下,低低呻吟了一聲。白嘉誠感到手掌中那本就有幾分單薄的臂膀猛然收緊了肌肉,把他嚇了一跳,慌忙鬆開手。
“先生,對不起……我,我太着急了……”
見墨先生蹙起了眉,本就白淨的臉更是失了血色,白嘉誠有些害怕。雖然自己算個粗人,但病了這樣久,手上的力量也不會大到把人弄疼成這樣吧?難不成這位陰陽先生當真是太過柔弱了,禁不起自己這一捏?
隨即,他看到自己碰過的地方,有殷紅的血漸漸滲出,染紅了那件有幾分陳舊的白襯衫。
墨先生用手掩住血跡,轉頭看向白嘉誠,苦笑道:“天道不可違,有時候並非我不想,而是我做不到……若我自己可以改變天命,也不會落魄成現在這個樣子……”
白嘉誠忽然想起了街坊們之前的傳言,那個被砸斷手骨,又失蹤的陰陽先生;被留下的弟子,卻已經改了行當,再不爲人蔘看陰陽。
想起明明他講好了第二天就來作法,卻在三天之後才如此狼狽的出現。
以及兒子白翌星所說的,城隍廟裡有大妖怪,不能去,會死的。
這些零散的碎片漸漸形成一個網,他忽然意識到,這個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這些天冒着怎樣的風險在救自己全家,然而自己卻只會像個小孩般撒潑耍賴。
“墨先生……對不起,我只想,想讓兒子可以活下去……僅此而已。”
白嘉誠如同做錯事的孩子,拉着墨先生的手,然而卻無法表達內心這份矛盾。他掩着臉,緩緩跪下身,淚水控制不住漾出眼眶,漸漸將手掌盈滿,順着粗大的指縫流淌下來。
墨先生沒有再安慰什麼,只是嘆了口氣。
這件事,暫時就算告一段落,白嘉誠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而且也應了墨先生的要求,不會對街坊四鄰講起破煞的事,免得會再被叨擾。
他的病不久後就痊癒了,效果立竿見影。白翌星始終沒有再對這件事有任何評價,即使白嘉誠偷偷再跟他詢問,也搖搖頭不做任何表示。白嘉誠隱約覺得,兒子似乎只想做一個平常孩子吧,他現在很努力的照顧弟弟,幫着母親做些小事,完全一副小大人的樣子,之前深不可測的模樣越來越遠,回想起來就像一個夢。
白嘉誠不禁微笑起來,是啊,他就是我的兒子嘛,我到底在奢望他是什麼呢?
現在唯一的擔憂就是,那座破敗不堪的城隍廟,可千萬不要被拆了呀。
院中的石榴花謝了又開,白家兩個兄弟很是健康,白翌星一如既往的沉默而懂事,白翌辰講話不再磕巴,可以順利表達自己的一切意思了。
這一天黃昏,白嘉誠帶着兩個兒子在衚衕裡遛彎,卻無意轉到了那城隍廟的前面。
“爸爸,大吊車!”
白翌辰拉着父親的手,興奮地喊。
白嘉誠隨着那小小的手指望去,只見廟前不大的街面上零零散散立着腳手架,一輛小型吊車就停在路邊。
而城隍廟紅漆剝落的牆面上,赫然用白漆畫了一個大圈,裡面一個“拆”字,分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