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蘊含笑意的一言說得並無敵意,心氣平和,甚至是頗爲輕鬆。普珠上師和方平齋雙雙回頭,只見千佛殿大門外人羣紛紛閃開,讓出一條道來,一行人緩步向殿內邁入,當先一人容顏纖弱秀雅,年紀甚輕,邁入殿中之時卻自然而然衆人的目光都往他身上望去。
他身上穿的一身近乎白的藍衫,左手上繫着一條細細的綠色絲線,絲線上什麼都沒有,但就這一條纖細的綠色絲線,以及他身後那六位碧衣劍士,已讓人興起了震撼般的想象。正在寂靜之時,突然有人低低叫了一聲,“宛鬱月旦!”千佛殿內頓時再度譁然,碧落宮宮主宛鬱月旦親臨少林寺方丈大會,出言要爭少林寺方丈之位,這實在是駭人聽聞。
“宛鬱宮主。”普珠上師對宛鬱月旦合十一禮,“施主言笑了。”宛鬱月旦踏入千佛殿內,身後一行人走到人羣之前,同他人一樣坐了下來,宛鬱月旦站在場內,正站在普珠和方平齋之前,“少林寺名揚天下,宛鬱月旦對少林寺絕無不敬之心,方纔妄言,還請各位大師諒解。”他言語溫柔謙遜,方纔那句又並非針對少林寺,而是針對方平齋而言,他卻仍舊出言道歉,衆人一聽便心中一鬆,都對這位碧落宮主大生好感。
“阿彌陀佛。”地上坐的大寶禪師緩緩道,“不知宛鬱宮主親臨少林寺,所爲何事?”宛鬱月旦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一動,眼角的褶皺緩緩舒開,“宛鬱月旦先向各位大師致歉,今日的確是爲少林寺方丈之位而來。”大寶禪師一震,他雖然修爲深湛,卻也從未想到少林寺方丈之會竟會引動各方江湖異人逐鹿,今日之事,已難善了,“施主身爲碧落宮主,有大名望大煩惱,亦非佛門中人,爲何執着少林寺方丈之位?”宛鬱月旦並不隱瞞,朗聲道,“江湖傳言,少林寺方丈三個響頭一首詩,可換風流店柳眼之下落。我有尋人之心,卻不欲少林寺受辱,所以——”他語音錚錚,說話清晰無比,“今日前來,是希望少林寺能暫將方丈之位傳我,碧落宮願以三個響頭一首詩,換風流客柳眼的下落。”
此言一出,千佛殿內又是一片譁然,宛鬱月旦有大義之心是不錯,但少林寺方丈之位何等**,豈可視如兒戲說傳就傳?何況柳眼之下落乃是江湖傳言,江湖傳言能信得幾分?要是今日傳位之後,那人卻不現身,那又如何?有些人嘖嘖讚美宛鬱月旦身爲碧落宮主,有爲江湖大義捨身受辱之心,有些人卻冷笑他輕信胡來,還有人幸災樂禍的看着方平齋,看來今天少林寺方丈之爭,越爭越是精彩了。
柳眼戴着黑布面紗,靜靜地坐在人羣中,一言不發。他是第一次見到宛鬱月旦,這位名聲響亮的少年宮主和他從前想象的不同,沒有傳說中鐵腕冷血的殺氣,看起來溫柔纖弱,沒有半點威勢,然而……卻和他很像。突然之間心底一股厭惡衝了上來,他冷冷的看着宛鬱月旦,隱約從宛鬱月旦身上看到唐儷辭的幻影,殺氣情不自禁的涌了上來,然而過了片刻,他眼裡的殺氣漸漸淡去,慢慢消於無形。
唐儷辭身上,沒有這麼真實的感情。他淡淡的看着宛鬱月旦,這人言語溫柔,令人如沐春風,似乎言談之間頗有心機,然而他卻不說假話。堂堂碧落宮主,領袖江湖一方風雲,爲人竟然並不虛僞,那一雙傳聞什麼都看不到的眼睛,眼神裡透露的是他個人真實的感情——他想要什麼、想做什麼、想得到什麼、必須得到什麼——他半點也不掩飾,絲毫不畏懼被人察覺。
他想要的東西從來不怕得不到,這就是宛鬱月旦的王者之氣。柳眼淡淡的看着宛鬱月旦,和唐儷辭完全不一樣,他能給別人安全感,自身就可以作爲他人的依靠,即使他很年輕、不會武功,他卻是人羣的支柱。而阿儷他……柳眼的眼神漸漸的空茫了,阿儷他並不是這樣的人……
阿儷想得到的東西,從來都得不到……
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區別,就像彼此照着鏡子,非常相似,卻又完全相反。
少林寺衆僧低聲討論了一陣,大成禪師站起身來,緩緩說話,“雖然宛鬱施主此言出於至誠,但本寺數百年聲望,方丈之位卻不能輕易讓出,何況施主並非出家之人。”衆人紛紛點頭,看向宛鬱月旦,暗忖他將如何回答?宛鬱月旦微微一笑,“若少林寺應允暫讓方丈之位,宛鬱月旦當即削髮爲僧,皈依少林。”
東方旭聽到此處,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起來,身邊和他一樣驚訝之人比比皆是,宛鬱月旦以少年之身,碧落宮主之位,竟然說到要出家爲僧,皈依少林……這實在是犧牲太過。坐在宛鬱月旦身後的鐵靜微微一震,宛鬱月旦說到要出家爲僧,他雖然意外,卻不是十分震驚,在聞人暖死後,宛鬱月旦的生活清心寡慾,簡單到近乎沒有波瀾,雖說並不吃齋唸佛,但與出家人也相去不遠。
“這……”大成禪師相當爲難,沉吟不語。普珠上師冷冷的道,“宛鬱施主,少林寺從不排外,如施主有心爲我等講經說法,修爲在我等之上,少林寺衆僧自然敬服。”宛鬱月旦微笑,“那依然談佛心如何?”普珠上師緩緩的道,“願聞其詳。”宛鬱月旦對他合十一禮,“如月清明,懸處虛空,不染於欲,是謂梵志。”普珠上師微微一怔,身邊卻有人說,“喂,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
衆人的目光齊齊往方平齋身上看去,方平齋手揮紅扇,一直站在普珠和宛鬱月旦身前,此時紅扇一停,“有一頭顏色青黃,長得像狗一樣的小狐,會發出似狼非狼的聲音。這頭小狐有一天自稱是獅子,霸佔了一塊樹林,結果依然是刨開老鼠洞和死人墳吃老鼠和死屍爲生,它想要發出一聲獅子吼,結果叫出的還是一聲狼不像狼,狗不像狗的聲音。這個故事出自於《長阿含經》第十一卷,各位高僧包括這位口出佛偈的小朋友,不知知也不知這隻小狐叫什麼名字?”
宛鬱月旦道,“哦……這位紅扇先生所說的,可是野幹?”方平齋淡淡的道,“野幹稱獅子,獨霸一空林,欲作獅子吼,還作野幹聲。天下武林,浩渺如海,少林寺不過其中一把沙礫,少林寺方丈縱然德高望重,登高一呼也不過如野幹一吼,自以爲是獅子而已。要讓人信服佩服尊重敬重,那就拿出膽魄和誠意來,今天你我三隻野幹,就在千佛殿內做一做獅子吼,最後不管是誰稱了獅子,也莫要忘記野幹不過是野幹——天下之外,另有天下,獅子永遠不在眼前,而在天外。”普珠上師眼神一亮,宛鬱月旦面含微笑,“紅扇先生果然有豪氣,那便請少林寺出題,我等接招便是。”
大成禪師緩緩嘆了口氣,“從各位言談可見,均精通佛經,兩位施主善於言辭,佛論之說不談也罷,佛心不在言辭,而在平日一言一行、一花一木。老衲想三位是否虔心向佛,在座各位心中自有公論,要比就比武藝吧。”他的聲音平緩,並無激動的情緒,“少林寺習武素來只爲防身,今日方丈大會更不願見有人血濺當場,所以要比,只比一招。”
一招?東方旭越聽越奇,少林寺選方丈,比武只比一招?不知是哪一招?斜眼一看,身邊玉團兒的眼神也很茫然,一招?方平齋武功不弱,普珠上師更是高手,宛鬱月旦不會半點武功,能和這兩人比什麼“一招”?
“各位可見懸於東樑的那塊銅牌?”大成禪師手指東邊的屋樑,“那塊銅牌是唐太宗李世民所賜,重三百八十八斤,誰在一枚銅錢落地的時間裡,以少林嫡傳‘拈花指法’擊中銅牌,讓它來回搖晃三下卻不發出聲響,就算勝了。”他這題目開出,滿地坐的客人均在想:好難的題目,莫說一枚銅錢落地的時間以拈花指法隔空讓它搖晃三下,我看就是我伸手去扳,在一枚銅錢落地的時間裡都未畢能把它搖晃三下,少林寺出這樣的難題,顯然對普珠上師很有信心。
“三下?那要是搖晃四下五下都算輸了?”方平齋搖頭晃腦,望着那靈芝狀的銅牌,“少林拈花指力素來無形無相,我曾經在五年前中原南嶽劍會上見過,當時普珠上師尚未成名,然而一手拈花無形劍出類拔萃,令人印象深刻。”此言一出,滿堂又驚,五年前受邀參與南嶽劍會之人都是當世名流,如果方平齋當日參與其中,又怎會籍籍無名,今日要來爭奪少林寺方丈之位呢?他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