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輕拂,霧氣彌散,那盛滿鮮血的水晶杯外隱約凝了一層白霜,霧氣飄過,白霜隨即散去,而白霧再飄過,白霜又現……
就像那杯中的熱血,正和清秋的寒意搏鬥,就像它縱然脫離了軀體,卻始終不甘冷去。
過了大半個時辰,杯外白霜終於凝住,那杯中的鮮血漸漸分爲三層,越往上顏色越淺。唐儷辭舉手握杯,只見水晶杯外的白霜漸漸增厚,唐儷辭施展陰柔之勁,讓那杯鮮血的溫度降得更低,但見血色漸漸轉爲褐色,杯底濃郁的血層慢慢變爲血塊,而上層的顏色更清。等到血層徹底凝爲血塊,唐儷辭取出另一個水晶杯,將上層清澈的液體倒入水晶杯中,手腕晃動,均勻而快速的搖晃起來。
他的血,因爲特殊的原因,對世上大部分毒素都有抗體,所以如果提取血清,爲池雲注入免疫血清的話,也許可以解蠱蛛之毒。蠱蛛品種繁多,好雲山上又缺乏真正瞭解此道的名醫聖手,與其坐以待斃,取免疫血清是相對妥當的方法。只是在如今的時代,缺乏製備血清的器皿和工具,不足的一切他以人力代替,血清能不能成,誰也不知道。
一切看池雲的運氣,而究竟是把他治死了是他的運氣、或是醫活了是他的運氣,便是池雲自己,也很難回答吧?
一柱香時間之後,唐儷辭取出一個小小皮囊,將第二個水晶杯中澄清的液體吸取部分,存入皮囊之中,隨後拉起池雲左臂,小桃紅一掠而過,在他左臂內側劃了一道雖不大卻頗深的口子,鮮血隨即涌出。池雲吃痛,一驚而醒,唐儷辭托住他左臂將皮囊之中澄清的液體一下灌入他傷口之內,隨即五指伸出,牢牢按住那傷口,一股強勁的真力逼住傷口鮮血不得外流。池雲只覺左臂傷口劇痛,一股刺痛的涼意順血而上,唐儷辭真力透臂而入,推動那涼意運行全身,池雲一聲大叫,全身不住顫抖,片刻之後牢牢抓住唐儷辭的右手,昏死過去。
夜色深沉,明月緩緩蔽入雲中,庭院之中一片黑暗,唐儷辭一揚手脫下套在中衣外的灰袍,連同扯開池雲緊扣在自己臂上的五指,席地而坐,仰首望着陰雲涌動的夜空。
未過多時,地上浮起一層燥熱之意,夜空陰雲更濃,豆大的雨點點點打下,再過片刻,嘩啦一聲,已是傾盆大雨。好雲山水氣濃重,下雨是常有的事,尤其是這種季節,一會晴空萬里、一會兒電閃雷鳴,衆人早已習慣,並不奇怪。
白嘩嘩的雨水連接天地,身周樹木顫抖,花草低伏,方纔崩塌一角的房屋又逐漸開始滑落磚石瓦片,滿地的雨水流成泥水,耳邊盡是沉重的雨聲。
唐儷辭並未躲雨,池雲也一樣暴露雨中,暴雨閃電之中,兩人一坐一臥,任由雨披滿身,衣袍皆溼,勾勒出全身所有的輪廓,便如兩尊石雕鐵鑄的菩薩。
雨似乎下了很久,天漸漸亮了。
池雲躺在石上,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因爲整夜淋雨,他全身的污垢已被洗去大半,肌膚上毒發的紅斑也已褪去,然而受寒所致,臉色慘白。唐儷辭倚石而坐,衣袂委地,日光漸漸照到他溼透的衣袖,與池雲慘白的臉色相比,他仍是臉色姣好,被日光照了一陣,似乎暖了回來,他轉過目光看池雲,脣角微微一勾,說不上什麼表情,“還不起來?”
池雲全身顫抖了一陣,右手五指張動,似想抓住什麼,轉過頭來,緩緩睜開了眼睛,右手擡起覆在臉上,沙啞的道,“我……我怎麼會在……這裡……”
唐儷辭側臉相看,輕輕一笑,“自然是我救回來的。”
“老子……老子做了些什麼?”池雲坐了起來,“老子的刀呢?”唐儷辭不答,過了好一會兒,他問,“你現在記得些什麼、不記得些什麼?”池雲皺眉,咳嗽了幾聲,甩了甩頭,“咳咳……老子記得跳下那該死的什麼牢,他媽的一出好雲山就被人沿路追殺,人人武功高得不像人,並且人人蒙面,老子抵敵不過,跳下那什麼花牢。”唐儷辭眉心一蹙,“之後的事你就不記得了?”池雲茫然看着他,“你是怎麼把老子救出來的?那山頂一個坑,深不見底,你打破山頂了?”
“我早就說過,我神機妙算,武功天下第一。”唐儷辭語氣很淡,聽不出究竟是玩笑、或者不是玩笑,“要救你並不難。”池雲長長的籲出一口氣,“老子跳下茶花牢以後怎麼了?”唐儷辭又看了他一眼,眼神變幻莫測,其中一瞬閃過一絲說不出的寒意,“你跳下茶花牢以後怎麼樣了,你自己不知道,我怎會知道?”池雲呆了一呆,抱頭苦苦思索,然而腦中一片空白,除了跳下茶花牢那一剎那的黑暗,腦中似有千百個人影晃來晃去,卻是不得頭緒,仿若在那千百人影之前有一道枷鎖,讓他抓不住其中的絲毫片斷,越想越是茫然,越想越是不安,“我……”
“你跳下茶花牢之後,頭在地上撞了個包,將自己摔暈了,一直到我將你救出,什麼事也未發生。”唐儷辭冷冷的道,“所以不必想了,什麼事也沒有。”
池雲皺眉,“真……真的麼?”唐儷辭勾脣淺笑,笑得毫無笑意,眼角眉梢挑起的全是一股子冰冷之意,“真的。”池雲用力搖了搖頭,茫然道,“我有摔得如此重?”唐儷辭看了他很久,眼色自極寒極冷漸漸緩和,過了好半晌,他道,“有。”
他當真是摔昏了?池雲聽着唐儷辭的說辭,心中是說不出的不安,驀然轉頭,入目傾頹毀壞的房屋,心中大震,“這是——”
“那是我拆的。”唐儷辭自地上緩緩站起,一把將池雲從大石上提了起來,“既然醒了,那就走吧。”池雲頸後要穴落入他手中,驟不及防被他提了起來,驚怒交集,張大嘴巴,“啊——”他尚未說話,唐儷辭提起人往前疾奔,強風灌入口中,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很多事都不對勁,跳下茶花牢之後的事真的絲毫想不起來,心中不安愈盛,但卻不願細想,腦中一陣混亂、一陣空白,片刻之間,唐儷辭已把他提到另一處廂房之內。房內本有一人,見這兩人這般闖了進來,大吃一驚,“唐公子……”
“邵先生,”唐儷辭踏入邵延屏的屋子,臉色頓和,微微一笑,“池雲已經醒了,煩請讓人送熱水過來讓他洗漱。”邵延屏剛剛起牀,心中苦笑,這位公子自己不睡也當別人都不睡的,幸好他習慣好起得早,眼見池雲神智清醒,頓時大喜,“他好了?”
唐儷辭眼神微斂,“自他摔暈之後,總算是醒了。”邵延屏一怔,他七竅玲瓏,聞一知十,立刻打了個哈哈,“池大俠這一昏昏了好久,總算無事了,可喜可賀,在此稍等片刻,我立刻讓人送熱水過來。”池雲眉頭一皺,邵延屏這句話不倫不類,但他剛醒不久,腦中尚未清楚,一時之間也說不出什麼來。片刻之後,下人送上熱水,池雲開始沐浴,熱氣蒸騰上來,一切迷迷濛濛,熱水潑上肌膚,陣陣刺痛,卻是不知何時遍體鱗傷。他呸了一聲,一勺熱水澆上腦門,白毛狐狸和邵延屏都不是什麼老實人,說話不盡不實,老子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屋外,邵延屏和唐儷辭走出十來丈,臉色頓時一變,“池雲他……”唐儷辭低聲道,“他忘了。”邵延屏失聲道,“忘了?他忘了他身中猩鬼九心丸和蠱蛛之毒,被煉成蠱人,在那茶花牢裡殺人盈百、甚至還要殺你的事?”唐儷辭背對着邵延屏,“不錯,他打心底不想承認曾經發生過的事,於是便強迫自己忘了。”
“忘了?”邵延屏苦笑,“忘了也好,池大俠英雄俠義,若是毀於猩鬼九心丸和蠱蛛之毒,實在是蒼天不仁,忘了也好。”唐儷辭緩緩轉過身來,“他並非是真的忘了,只是不願承認而已,而不管是忘了、或是不願承認,發生過的事都不會因此改變。”他淡淡的道,“人要學會承受,而不是逃避。”邵延屏臉上失了笑意,嘆了口氣,“但並非人人都一開始能如此清醒,逃避是種本能。”
“只要逃過一次,要站起來就很難,而要看得起自己更難。”唐儷辭平淡的道,語氣之中聽不出什麼感情,“他讓我很失望。”邵延屏越發苦笑,“池大俠遭逢大難,能得不死已是奇蹟,何況他還年輕,唐公子要求他一旦清醒就接受發生過的一切,未免太過。”唐儷辭緩緩的道,“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幼稚、就是懦弱。”邵延屏心中駭然,看了唐儷辭一眼,唐儷辭目中毫無笑意,臉上卻仍舊微微一笑。這一笑笑得邵延屏越發心寒,他自己對自己要求頗高也就罷了,他若是持着這種苛刻偏激的眼光去看人,有幾人能達得到他的要求?世上在他眼中的,能有幾人?
“你在想什麼?”倏然間,唐儷辭一雙眼睛牢牢的盯着他,邵延屏只覺渾身都出了冷汗,強笑道,“我在想……哈哈哈……天亮了。”唐儷辭看了他好一陣子,回過身去淡淡一笑,“不錯,天亮了。”邵延屏長長舒出一口氣,越接近這位公子爺越瞭解這位公子爺,他便越是怕他,這位公子爺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冷意,孤寒的冷,自心中發散出來孤寒,像人在高處風愈冷,望下塵寰皆渺然的那種孤寒,因爲太高、離得太遠、太孤傲,所以衍發出一股對人的不信任來。他見過的世面不可謂不廣,再孤傲自負的劍客也見識過,但都不是唐儷辭身上的這種冷,平時也不明顯,便在此種時刻清晰透骨。
彷彿他和這世間的一切距離遙遠,而他的所欲所求更是這世間的人事物所無法滿足的一般,一種空洞的孤寒、一種無解的寂寞。
也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清醒。
所以很冷。
很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