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之四

bookmark

洛陽。

杏陽書坊。

阿誰抱着鳳鳳在書坊門外曬太陽,鳳鳳白皙的臉頰粉嘟嘟的,在陽光下睡得甚是滿足,阿誰輕輕拍哄,坐在門前目望遠方。日子過得安逸,平靜無波,她的心頭卻不平靜,江湖風波難平,唐儷辭、柳眼、小傅、紅姑娘……都是她關心的人,自己的平安究竟是一種無關緊要的離開,或者是一種極端的自私呢?

“咿唔……嗚嗚……”鳳鳳在她懷裡翻了個身,突然睜開眼睛坐了起來,趴在她肩頭往後看。她輕輕的摸了摸鳳鳳柔軟的頭髮,回頭一看,只見街市之上一輛馬車飛馳而過,遙遙往國丈府的方向奔去。

最近在汴京和洛陽之間走動的人很多,她雖然不是刻意留心,但仍是注意到許多異常之處,這已經是第三輛去向國丈府方向的馬車,車裡坐的究竟是誰?

“姑娘,買本書。”門前有人吆喝了一聲,她轉過身來,在書架上爲客人拿了一本《易經》,書坊前買書的客人俊朗瀟灑,衣冠楚楚,腰間掛着一柄長劍,模樣像是武林中人。阿誰不免多看了兩眼,微微一笑,“先生可是外地人?”那佩劍的客人笑道,“我姓楊,叫楊桂華,來自華山,不知姑娘如何稱呼?”阿誰道,“小女子本無姓名,先生稱我阿誰便可。最近洛陽外地人來得多,書坊的生意比往常好些。”楊桂華拿起《易經》,翻閱了一下,“這是我見過刻板裡最好的,阿誰姑娘心細,最近來往洛陽的外地人的確是多了些,不知姑娘可有留心大家多是去了何處?”

阿誰眼神清澈,“似乎是都往東街去了。”楊桂華拱了拱手,“多謝姑娘。”言罷將一錠銀子輕輕放在臺前,掛劍而去。她凝視着楊桂華的背影,本想向這位佩劍人打聽洛陽和汴京之間將發生什麼事,不料這人也是打聽消息而來,心中一股憂慮隱隱涌動,目光轉向案臺上的銀子。

出手一錠銀子,不是尋常路人能出手的價錢,她翻過銀錠,底下一個清晰的印符,這是官銀,方纔那人不是江湖中人,而是官府中人。爲什麼官府中人要打扮成遊學書生的模樣,他出手官銀,是一種含蓄的示威麼?

必定有事要發生了,她抱着鳳鳳站了起來,沉吟良久,往東街方向緩緩走去。

國丈府。

一輛馬車疾馳而來,停在富麗堂皇的國丈府門前,一人撩簾而下,雪白的雲紋繡鞋踏在地上,鞋子是新的,踏在地上愈顯地面灰暗不潔。門前看門的紅衣廝僕見人一呆,大叫一聲,“少爺!”馬車上下來的人一身白衣,滿頭銀髮,正是唐儷辭。那紅衣廝僕將手中握着的掃把一丟,轉身衝入府內,“老爺!老爺!少爺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好生生的呢!您快出來看啊!”

府裡一陣軒然大譁,唐爲謙帶着府裡一羣下人奔了出來,一見唐儷辭站在庭院之中,唐爲謙破口大罵,“你還知道要回來?不是聽說你死了嗎?怎麼還活靈活現的?我打你這四處亂跑,連個消息也不往家裡捎的狐妖!”他揚手就打,“我打死你!打死你看你能復活幾次?大半年上哪裡去了?你眼裡還有這個家?還有我嗎?啊?”唐儷辭姿態恭敬,安眉順眼的任唐爲謙揮拳痛毆,直到唐爲謙打累了,他扶住氣喘兮兮的義父,對圍觀的衆人微微舉袖,“各位請。”衆位廝僕眼見唐儷辭回來,一句話不敢開口,急忙退下,讓唐儷辭把唐爲謙扶回客堂裡。

“你到底是跑到哪裡去了?”唐爲謙在客堂坐下,接過唐儷辭端上的一杯茶,喝了一口,脾氣稍平,“大半年的杳無音信,竟然還有人說你死了,真是……真是荒唐至極!你有想過你的身份嗎?有想過你在外面胡作非爲、亂花銀子,旁人要怎麼看我、怎麼看妘妃嗎?你……你說你也不是孩子了,成天的瞎逛胡鬧,除了會賺錢,你還會什麼?”唐儷辭應了聲是,撫了撫唐爲謙的背,柔聲道,“義父別太擔心了,孩兒在外面很好。”唐爲謙勃然大怒,“誰擔心你了?你不是死了嗎?你怎麼不死?你怎麼還不死?”他怒氣衝衝的指着唐儷辭的鼻子,重重一摔袖子,“等你死了再來見我!”言罷拍案而去,頭也不回。唐儷辭端起桌上自己的茶,淺淺呷了一口,將茶碗的扣輕輕放回,目望地面,一派安然。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廝怯怯的靠近唐儷辭,“少……少爺……”唐儷辭回過頭來,溫和一笑,“元兒。”那小廝點了點頭,“少爺……”唐儷辭將他拉近身邊,摸了摸他的頭,就如他時常撫摸鳳鳳的頭,“什麼事?”元兒眼眶頓時紅了,“老爺……老爺罵我。”唐儷辭拍了拍他的頭,“老爺也時常罵我,不礙事,他罵你是因爲他在乎你。”元兒點了點頭,哽咽道,“元兒明白,可是……可是老爺罵我,是不許我給少爺捎消息……老爺病了,病得可重了,大夫說只有……只有大半年的壽命了。”唐儷辭微微一震,“什麼病?”元兒指着胸口,“老爺胸口長了個瘤子,老痛。”唐儷辭把他摟了過來,又拍了拍他的背,“好孩子,這事真是要向我說,別怕,沒事的。”元兒滿眼含淚,“少爺你會治好老爺嗎?”唐儷辭微微一笑,“當然,別怕,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元兒應了一聲,跑出去兩步,又回過頭來,“少爺……”唐儷辭端起茶碗,白玉般的手指輕攔繪着青藍松柏的瓷面,“什麼事?”元兒遲疑了一下,“我聽說妘妃也病了……”唐儷辭眉頭微微一蹙,“我知道了。”元兒退下,他呷了口茶,輕輕嘆了口氣。

未過半刻,有個人影從大門走入,拱手一禮,“少爺,丞相府聽聞少爺回府,請少爺前往有事相談。”唐儷辭放下茶碗,“我知道丞相想談的是什麼事,你去回話,丞相府不保我國丈府上下平安,我不會和他談。”那紅衣廝僕表情尷尬,“來的是丞相府的馬護院。”唐儷辭身子後移,慵懶的倚在椅背上,指尖輕敲白瓷,“馬護院也好,牛護院也罷,這樣吧……你告訴他到今年臘月十八,如果我滿府上下包括妘妃都平安無事,我就和他談他很想知道的那件事。如果趙丞相不願意,那便算了,反正那人和我也沒多大關係,是死是活我也不關心。”紅衣廝僕唯唯諾諾,退了下去,心裡顯然很是詫異。

唐儷辭望着紅衣廝僕的背影,緩緩站了起來,往唐爲謙的房間走去。

從窗外望去,可以清晰的看見唐爲謙的背影,他對着桌臺在擺弄什麼。唐儷辭站到牀前,並不掩飾身形,擡目望去,只見唐爲謙手裡拿的是一瓶藥丸,正顫顫巍巍的要放進嘴裡。他微微嘆了口氣,推門而入,把唐爲謙扶住,倒了杯清水給他送藥。

“你……你來幹什麼?”唐爲謙服下藥丸,喘了幾口氣,“我叫你死了以後再來見我!反正在你眼裡本來就沒我這個義父!你來幹什麼?出去出去!”唐儷辭並不解釋,等候唐爲謙怒罵之後,柔聲問道,“聽說妘妃病了?”唐爲謙一怔,“你從哪聽說的?”唐儷辭微微一頓,輕輕嘆了口氣,“那就是真的了?”唐爲謙沉默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捂住胸口狠狠的道,“病得不輕,我去見了一次,什麼也不說,只問你什麼時候回來。”唐儷辭不再說話,突的並起雙指,點中唐爲謙胸口兩處穴道。唐爲謙驀然受制,張口結舌,驚愕的看着這個他從水井裡撈起來的義子,“你——”

唐儷辭並不理睬唐爲謙的驚愕,輕輕解開他的衣襟,只見在胸口正中生了個雞蛋大小的瘤子,生相甚是可怕。他不通醫術,手掌按在唐爲謙胸口,一股真氣傳入,順血脈流動,只覺這瘤子裡氣血流動,並非單純的肉瘤,似乎和體內較大的血脈相通。“嗒”的一聲輕響,他出手截脈之術點住唐爲謙胸口處與那肉瘤相通的血脈,掌下真力加勁,一股炙熱無比的真氣逼入那肉瘤之中。唐爲謙一聲大叫,剎那隻覺是一把烈火燒在了胸口,“你這妖狐!給我施了什麼妖法……”但見皮肉剎那灼焦,肉瘤乾癟焦黑,渾然就是被火焰烙死了,然而卻沒有流出半點血跡。唐爲謙張口結舌,體內灼熱的真氣仍在流動,唐儷辭閉目凝神,真元所凝的內力推動唐爲謙氣血循環運行,片刻之後,他便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彷彿精力充沛,四肢百骸到處都舒服得很,剛纔胸口的劇痛似乎都是久遠之前的事了,“你給我施了什麼妖法?”唐儷辭舉起左手按在脣上,“噓——閉上眼睛,好好睡一下。”

不必等他說,唐爲謙也覺得神志困頓了,勉強睜了睜眼睛,未過多時便沉沉睡去。唐儷辭掌下真力仍然源源不絕的渡入,唐爲謙胸前所生的瘤子究竟是什麼他並不清楚,但以烈陽真力將其焚燬比之塗抹、服用藥物要直接得多。然而這瘤子連接血脈,截脈之術不能永遠封住流血,要止住傷口往外噴血,只能在唐爲謙氣血流轉的時候渡入真氣封住傷口,一直到血脈自凝傷口結疤,在整個過程之中不能停止真氣渡入,否則傷口鮮血噴出,人立刻就死。

下午的時光漸漸過去,一整夜唐爲謙都睡得很沉,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日頭已經很高,暖暖的曬着他的被角。唐儷辭還坐在身前,只是自己已被放到了牀榻上,胸口尚有點痛,但傷口已上了藥包紮了起來,前日來看病說自己大限將至的大夫也在一旁,滿臉驚喜的看着他。唐爲謙老臉一沉,“你來幹什麼?”那大夫連連鞠身,“老爺,您這胸口的禍根是徹底的去了,性命已經無礙,多虧了國舅爺醫術如神、妙手回春,這是在下萬萬不及的。”唐爲謙惱怒的擡了下身子,唐儷辭將他按住,溫言道,“李大夫,義父已經無礙,李大夫就先退下吧。”那大夫如蒙大赦,立刻匆匆退了出去。

“你也出去出去,我要休息!”唐爲謙轉過頭去,背對着唐儷辭。

“是。”唐儷辭面對唐爲謙一貫安眉順眼,從不反駁,起身往門外去,走到門前微微一頓,“義父胸口傷勢未愈,切勿莽動。”

唐爲謙只作未聞。

“還有,今日我會見妘妃一面。”唐儷辭柔聲道,右手拂後,負袖走了出去。

唐爲謙轉過頭來,老眉深深皺起,似乎本想說些什麼,卻終是沒有說出來。

阿誰抱着鳳鳳在街上走着,國丈府離此尚遠,她走出去百餘步,輕輕嘆了口氣,對着國丈府的方向行了一禮,折返回杏陽書坊。

一個時辰之後。

一輛馬車緩緩自東街而來,華麗的雕花和修飾,懸掛着碧水般的簾幕,馬車搖晃,那簾幕如水動漣漪顫動,華美無限。馬車慢慢停在杏陽書坊門前,一人撩簾而下,白衣如雪,嶄新的雲鞋,腰間輕垂羊脂白玉,容顏在衣着的映襯之下更是秀麗絕倫。來人一步一徐,衣袂拂然,正是唐儷辭。

阿誰抱着鳳鳳站在門前,眼見唐儷辭緩步而來,她鞠身行禮,本該說些什麼,卻是默然。唐儷辭面含微笑,他似乎看來和之前一樣,並沒有什麼不同,“許久不見了,阿誰姑娘別來無恙?”

“勞煩公子操心,我過得很好。”她微笑回答。唐儷辭走上前來,輕輕撫了撫鳳鳳的頭,她伸手將鳳鳳遞給他,他順勢抱了起來。鳳鳳眉開眼笑,揪着唐儷辭的銀髮,突的張開嘴巴“啊啊”的叫了兩聲,兩手撲進唐儷辭懷裡,一口咬住他的衣襟,含含糊糊的道,“妞……妞妞……”唐儷辭一怔,阿誰也是一怔,突然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剛剛在學說話,我教他叫娘,他怎麼也學不會,剛纔……剛纔他可能是想喊一聲娘……”唐儷辭將鳳鳳舉了起來,遞迴阿誰懷裡,“我只是路過,許久不見,來看看姑娘過得如何。”阿誰抱回鳳鳳,“唐公子要去何處?”

“我要入宮,稍微繞了點路。”他微微一笑,拍了拍鳳鳳的頭,“姑娘渴求平淡,我就不再打擾,告辭了。”他說得平淡而客套,彷彿在好雲山那夜的決裂從未發生過,語言和眼神仍是那樣溫柔而關切,風度依然翩翩。

“唐公子請便。”她並不留人,看着唐儷辭登上馬車離去,汴京和這裡是兩個方向,他是特地前來看望她她自然明白。但特地來看她又如何呢?他所要的她不願給,她所求的和他全然不同。

他爲什麼突然從好雲山回來了?是特地要入宮的嗎?如果是特地回來,那就是爲了見宮中的誰一面……她望着唐儷辭離去的方向,神思稍稍有些飄渺。懷裡的鳳鳳咿唔了幾聲,她低下頭來,只見鳳鳳揪着她的衣服,小小聲的扒在她懷裡嗚咽,偷偷的哭,眼淚糊了一臉。她吃了一驚,連忙擦掉他的眼淚,柔聲問道,“怎麼了?肚子餓了?”鳳鳳拉着她的衣袖,小小的手指指着唐儷辭離去的方向,放聲大哭,“妞妞……妞妞……哇哇啊啊啊……妞妞……”她心下惻然,抱緊了鳳鳳,他想念唐儷辭,可是唐儷辭……終究不可能永遠是鳳鳳的“妞妞”啊……

唐儷辭登車離去,駿馬奔馳,往汴京而去。其實杏陽書坊距離國丈府或者距離汴京都遠,但唐儷辭自然不在乎這些,車行數個時辰之後,天色已昏,他入西華門上垂拱殿給太宗請安,求見妘妃。

太宗聽聞唐儷辭求見妘妃,心下驚疑詫異兼而有之,唐儷辭那“狐妖”的傳聞甚囂塵上,他也有所耳聞,對這位幹國舅他本就忌憚,平日更是能不見則不見,此時他突然求見妘妃,不知有何居心?沉吟半晌,太宗緩緩答道,“妘妃近日染病,不便見客,國舅還是請回吧,過些日子等妘妃好些,自然相邀。”唐儷辭微微一笑,“臣便是聽聞妘妃染病,病勢甚沉,特地前來一看究竟。臣素有玄奇之術,或許太醫不能治之病,臣便能治。”太宗心裡本就忌憚,聞言更是駭然,心忖這……這東西看來不能當面得罪,萬一他當真是妖狐精怪,日後另請高明悄悄除去即是,此時斷不能惹惱了他,先答應爲是,若是他當真救了妘妃,也是一幢好事。“既然國舅另有治病之法,朕當爲妘妃求之。王繼恩,通報慈元殿說國舅求見。”大太監王繼恩領命而去,唐儷辭目注太宗,仍是秀雅微笑,“皇上近來爲民緝捕盜賊、犒賞亡軍家眷、開糧賑災,又爲兩京囚人減刑一等,甚得民心,臣一路聽聞,深爲吾皇喜之。”太宗近來的確頗爲此事自詡,不禁微露笑容,“百姓果真是如此說?”唐儷辭自袖中取出一物,緩緩放在桌上。太宗目注那物,“這是?”唐儷辭道,“這是今年秋天田地裡收的蘿蔔。”太宗面露喜色,“這可是……”唐儷辭淺笑,“皇上所料不差,這就是七月飛來石落下之處,被落石激起的江水淹沒的那數百里農田所新出的蘿蔔。”七月有飛來石落於階州福津,龍帝峽江水逆流,毀壞田地數百里,而唐儷辭正是帶回了一把新生的蘿蔔。太宗龍心大悅,七月飛來石一事,他本暗自以爲是天罰,但看這蘿蔔生長如此迅速,也許飛來石一事不是天罰,而是瑞兆。正在兩人相視而笑的時候,王繼恩恭敬回報,妘妃在慈元殿垂簾等候國舅。唐儷辭向太宗告辭而去,步伐端正,儀態莊然。

這個人……當真是狐狸所變?太宗看着他徐行而去的步伐,再看着桌上那一把蘿蔔,心下倒是減了幾分反感。

慈元殿外雕以琴棋書畫爲主,各配牡丹,窗上刻畫蝠紋和魚紋,蝙蝠垂首銜幣,魚紋則做鯉魚躍龍門之形,寓意富貴有餘。唐儷辭邁入殿中,殿內簾幕深垂,透着一股幽幽的芳香,不知是何草所成,兩個粉衣小婢站在一旁,給他恭敬的行了個禮。

“聽聞妘妃娘娘近來有恙,臣特來看望。”唐儷辭柔聲道,“不知病況如何?”簾幕之後傳來輕柔動聽的聲音,語氣幽然,“也不就是那樣,還能如何……春桃夏荷,退下吧,我要和國舅爺說說家常。”兩位粉衣小婢應是退下,帶上了殿門。唐儷辭站在殿中,背脊挺直,並不走近簾幕,也不跪拜,面含微笑。

簾幕後的女子似乎坐了起來,翠綠的簾幕如水般波動,“你我也許久不見了……你會來看我,說實話我很意外。”妘妃幽幽的道,“說吧,是爲了什麼你來看我,咳咳……想打聽什麼,還是想要什麼……咳咳咳……”她倚在牀榻上咳嗽,咳聲無力,煞是蕭索無依,“無所求你不會來……”唐儷辭柔聲道,“妘兒,在你心中我終究是這樣無情的人嗎?”

“是。”妘妃的語音低弱,語氣卻是斬釘截鐵,隨即輕輕一笑,“咳咳……但我……但我總也舍不下你,不論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的,說吧,想要什麼?”唐儷辭微微一笑,“我要帝冕上的綠魅珠。”妘妃似乎微微一怔,隨即笑了起來,“綠魅、綠魅……當真是千人求萬人捧的寶物,哈哈哈……”她低聲道,“你可知你已不是第一個和我說綠魅的人?哈哈,我這病……其實並不是病……”翠綠色的簾幕輕輕的撩開,簾幕之後的女子婉約清絕,肌膚如雪,嬌柔若風吹芙蕖,只是臉色蒼白,脣色發黑,“有人給我下了毒藥,逼迫我在一個月之內爲他取得‘綠魅’之珠,下在我身上的毒藥只有‘綠魅’能解,他料定我不敢不聽話。”

唐儷辭眼波流轉,淺淺的笑,“是誰?”妘妃幽幽的道,“帶話的是戚侍衛的小侄子,幕後之人自然不會是他,不過是個被人利用的棋子罷了。但聽說要取‘綠魅’的人,是爲了解熱毒,綠魅不是能解百毒之物,我遣人私下打聽,對症之毒不過幾種,一種是黃明竹、一種是豔葩、一種是孤枝若雪。三種都是奇毒,除了綠魅,無藥可救。”唐儷辭柔聲道,“你一貫很聰明。”妘妃悽然而笑,“聰明……我若再聰明十倍,你會憐惜我麼?”唐儷辭眼睫微揚,淡淡的道,“不會。”妘妃別過頭去,“那你何必讚我?”長長吸了口氣,她接下去道,“我身上中的是豔葩之毒,我猜求藥之人也許中的也是豔葩。”唐儷辭眼眸微動,“他如果夠謹慎,只怕中的不是豔葩之毒。我要綠魅,是爲了解黃明竹之毒。”妘妃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你沒有中毒,那是爲誰求藥?”唐儷辭道,“幾個朋友。”妘妃目不轉睛的看着他,“一顆綠魅,救不了幾個人……”唐儷辭沒有回答,她停了一會兒,慢慢的問,“你……要我爲你的朋友……去死嗎?”唐儷辭臉色不變,仍舊沒有回答。

一顆眼淚自她臉上滑落,她緩緩放下了翠綠色的簾幕,將自己留在垂簾之後,“我明白了……三日之後,翠柳小荷薰香爐內,綠魅之珠,憑君……自取。”她是唐爲謙的女兒,當年唐爲謙從井中救起唐儷辭,是她在牀頭悉心照料,而後傾心戀慕上這位風姿瀟灑,全才全能的義兄……然而唐儷辭獨行自立,並不爲她的柔情所動。之後她入宮爲妃,這段心事已全然不堪,但唐儷辭他……也從未對她之不幸流露過任何同情……

少時讀過多少書本,戲看傳奇,多說郎君薄情,當真……是好薄情的郎君啊……

“妘兒,我給皇上說我能治你的病。”簾幕之外,唐儷辭卻不如她的想象轉身離去,傳入耳中的語調依舊溫柔,甚至依然輕輕含笑,彷彿她之心碎腸斷全然不曾存在,“若是治不好,就是欺君之罪。”妘妃微微一震,“你……”

“我不會醫術,但不會撇下妘兒。”唐儷辭柔聲道,腳步聲細緩,他向牀邊走來,一隻手穿過垂簾,白皙柔軟的手指輕輕撫了撫妘妃的頭髮,“明白嗎?”妘妃全身僵硬,“我不明白……”唐儷辭仍是柔聲,“我會救你。”妘妃緩緩的問,語音有纖微的顫,“你要救我……是爲了你,還是爲了我?”唐儷辭只是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別怕。”妘妃一把抓住他的手,顫聲道,“儷辭,我在你心裡……我在你心裡可有一絲半點的地位?平日裡……平日裡除了我爹,你可也有時會想起我?颳風的時候,下雨的時候,皇上生氣的時候,你……你可曾想起過我?”手中緊握的手指輕輕的抽了回去,簾外的聲音很好聽,“當然。”妘妃纖秀的脣角微微抽搐了幾下,“你騙我。”唐儷辭並不否認,柔聲道,“我明日會再來,爲你帶來解毒之藥。”妘妃默然無言,唐儷辭的腳步輕緩的離去,片刻之後,腳步聲再度響起,卻是兩名粉衣小婢輕輕返回,兩邊撩起垂簾,細心以簾勾勾起,輕聲問道,“娘娘,可要喝茶麼?”妘妃振作精神,露出歡容,“和國舅閒聊家常,精神卻是好多了,叫御膳房進一盤新果來。”粉衣小婢鞠身應是,一人輕輕退了出去。

唐儷辭離開慈元殿,緩衣輕帶,步態安然。太宗帝冕上的珍珠是太祖所傳,就算是得寵的妘妃,想要從中作手調換,也非易事,關鍵在於爲太宗更衣的大太監王繼恩。要他出手盜珠或者搶珠並不困難,困難的是皇宮大內之中高手衆多,一旦落下痕跡,國丈府難逃大劫;而轉嫁他人出手盜珠本是上策,卻有人先下手爲強,逼迫妘妃下手盜珠……這是一箭雙鵰之計麼?目的究竟真是綠魅、或是國丈府?又或者是……梅花易數、狂蘭無行,甚至……傅主梅?他見過了妘妃,消息必定會傳出去,妘妃既然說出三日盜珠的期限,想必盜珠之計早就想好,而綠魅將經由妘妃落入自己手裡也必在他人意料之中,三日後翠柳小荷之中會有一場苦戰。但即使是妘妃盜珠之計成功,即使是自己順利得到綠魅,國丈府也難免遭逢一場大難,能盜綠魅之人有幾人,皇上心裡清楚得很……不論成敗,唐府都會是犧牲品。

如何變局?他眼眸微動,眼神含笑。

一人自庭院的轉角轉了過來,眼見唐儷辭,欣然叫了一聲,“儷辭。”唐儷辭擡起頭來,迎面走來的是步軍司楊桂華,“楊兄別來無恙。”楊桂華和唐儷辭交情不算太深,但卻是彼此神交已久了,難得見到唐儷辭在宮中出現,頓時迎了上來。“儷辭何時回來的?聽說你徜徉山水,將天下走了個大半,不知感想如何?”唐儷辭微笑道,“楊兄何嘗不是足跡遍天下?這話說得客套了,行色匆匆,這次又是從哪裡回來了?”楊桂華坦然道,“進來京畿不太平,許多身份不明的人物在兩京之間走動,職責所在,不得不查,只是目前來說沒有太大線索,還難以判斷究竟是針對誰而來。”唐儷辭眉頭揚起,笑得甚是清朗,“不是針對皇上而來,步軍司便不管了麼?”楊桂華哈哈一笑,“但凡京畿之內敢鬧事者,楊某責無旁貸,只是不知儷辭有否此類相關的線索?”唐儷辭笑道,“若我有,知無不言。”楊桂華道,“承蒙貴言了。”他一抱拳,匆匆而去。

唐儷辭拂袖前行,脣邊淺笑猶在,楊桂華麼……其實是一個好人,忠於職守,聰明而不油滑,就是膽子小了點,從來不敢說真心話。近來京畿左近諸多武林中人走動,目的——是爲綠魅麼?或是爲了唐儷辭?又或者……真是爲了皇上?如今宋遼戰事方平,楊太尉屍骨未寒,有誰要對皇上不利?國仇?家恨?

又是一人迎面而來,本是前往垂拱殿,眼見了他突的停住,轉過身來。唐儷辭微微一笑,停住的這人大袖金帶,正是當朝太保兼侍中趙普。趙普轉身之後,大步向他走了過來,“唐國舅許久不見了。”唐儷辭頷首,他雖然貴爲妘妃義兄,但並無頭銜官位,趙普位列三公,卻是唐儷辭站着不動,趙普向他走來,面上微露激動之色,“唐國舅……恕本公冒昧,不知你……從何得知他的消息?他……他現在好麼?”唐儷辭眸色流轉,神態淡然,“實話說,他現在不算太好。”趙普露出些微的苦笑,“是如何的不好?”唐儷辭脣角微勾,探手從懷裡摸出一樣東西,緩緩遞到趙普面前。趙普見那是一團紙張的殘片,接過打開,卻是一塊破碎的扇面,其上金粉依然熠熠生輝,而扇面斷痕筆直,扇骨正是爲劍所斷。持扇在手,趙普全身大震,熱淚幾乎奪眶而出,顫聲道,“他……他現在身在何處?”唐儷辭的神色依舊淡淡的,語言卻很溫柔,“若有恰當的時機,也許會讓你們見上一面。”趙普深吸一口氣,勉強抑制自己激動的心情,“你想要什麼?”唐儷辭緩緩的道,“皇上若是要找國丈府生事,我希望趙丞相能夠多擔待點,我義父對皇上忠心,絕不敢做欺君犯上之事,那是毋庸置疑的。”趙普心中一凜,知他話中有話,唐儷辭淺淺一笑,看了他一眼,“至於其他……那也沒有什麼……”趙普胸口起伏,心中千頭萬緒,突的厲聲問道,“他……我兒可是落入你的手中?”唐儷辭頭也不回,衣袖垂下,拂花而去,步履徐徐,“他……從來不會落入任何人手中,不是嗎?包括你……”

趙普呆在當場,看着唐儷辭離去的背影,心中驚怒憂喜交集,竟不知如何是好,怒的是唐儷辭言語溫柔,實爲要挾;喜的是三年多來,終於得到小兒的點滴消息,低頭看着手中碎裂的扇面,老淚潸然而下,舉袖而拭,悲喜不勝。

唐儷辭出了皇宮,回首看漫天紫霞,星月隱隱,突的微微嘆了口氣,親情……父子……他登上馬車,讓車伕策馬奔向洛陽,杏陽書坊。

杏陽書坊內,阿誰剛剛餵飽了鳳鳳,給孩子洗了個澡,抱在牀上。鳳鳳在牀上爬累了,把頭擱在兩個枕頭中間就睡着了,也不怕憋壞了自己。阿誰輕輕挪開一個枕頭,看着鳳鳳認真的睡臉,白裡透紅的臉頰,俯下身輕輕親了下,若一切就此停滯不前,那有多好?

“篤篤”兩聲輕響,有人叩門。

這麼晚了,是誰?她眼眸微微一動,心下已有所覺,起身開門,果然夜色之中,敲門之人是唐儷辭,出乎她意料的不是唐儷辭,而是他手裡提的酒。

夜色深沉,已過了晚飯的時辰,唐儷辭白衣珠履,手裡提着一罈酒,另一隻手提着疊油布綁好的陶碟子,食物的香氣撲面而來。阿誰訝然看着他,隨即微笑,“進來吧。”

唐儷辭提酒進門,將酒罈和碟子擱在桌上,阿誰將陶碟子一個一個放平,一碟子辣炒竹筍,一碟子醬油烏賊幹,一碟子五香牛肉,一碟子蒜蓉黃瓜,一碟子生薑拌豆腐,香氣襲人。“唐公子今夜想喝酒?”她去找了兩副碗筷擺開,“好香的下酒菜。”唐儷辭拍開酒罈的封口,風中傳來的是一股淡淡的冷香,和她平日所聞的酒全然不同,“這是冰鎮琵琶釀,世上少有的珍品,喝了很容易醉,但不傷身子。”他微微一笑,自懷裡取出兩個杯子,這杯子阿誰看了眼熟,纖薄至極的白瓷小杯,和那夜荷塘邊他輕輕咬破的那個一模一樣。她亦是微笑,“既然唐公子有興,阿誰亦有幸,今夜自然陪公子醉一把。”

唐儷辭笑了起來,自斟一杯,屋內充滿了馥郁清冷的酒香,“有沒有人說過你是個很細心的女人?”言下他將那杯酒一飲而盡,“但是太體貼會讓男人少了許多傾訴和賣弄的機會,有沒有人說過和你在一起很難談得起來?因爲對着你……很多事不必說,你卻懂。”他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挑起阿誰的下巴,“做這樣的女人,你不累麼?”阿誰輕退一步,避開唐儷辭的手指,臉上的神色不變,“有沒有人說過唐公子雖然驚才絕豔,卻是個沒有朋友的人?”她凝視着唐儷辭,“沒有朋友、沒有知音……做這樣的男人,你不累麼?”唐儷辭脣角微勾,幾乎就笑了起來,柔聲道,“每當你說這種話的時候,我就想挖了你的眼睛……”他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你說在你心裡——以爲今夜我爲何要喝酒?”

“因爲……唐公子沒有朋友,”阿誰輕輕嘆了口氣,“你想找個地方喝酒,卻不想在家裡喝醉,對不對?”唐儷辭真的笑了起來,臉頰微有酒暈,笑顏如染雲霞煞是好看,“我難得喝醉,幾乎從來不醉。”阿誰端起酒杯,也給自己倒了杯酒,淺淺喝了一口,“我酒量不好,但也從來不醉。”她看着唐儷辭,“唐公子今夜是存心要醉?”唐儷辭再喝一杯,含笑道,“不錯。”阿誰又喝了一口酒,“唐公子可想要吟詩?”唐儷辭微笑道,“不想。”阿誰笑了,“那就是在撒嬌,想要一個你其實並不很是欣賞的女人想法子哄你開心了。”唐儷辭又笑了起來,“說這句話……聽起來有些像朋友……”阿誰微微沉默了一陣,嘆了口氣,柔聲道,“你我本就是朋友,阿誰只盼唐公子莫要壞了這份朋友的情分。”唐儷辭舉杯再飲,也柔聲道,“世道總是和你所盼的完全不同……”他臉頰暈紅,眼波含豔,看起來似乎甚有醉意,舉起一根手指按在脣上,悄聲道,“或許日後不是我壞了這情分,而是我在還沒壞這情分之前就已死了……”阿誰吃了一驚,“別這樣說,今天究竟出了什麼事?”她凝視着唐儷辭,“在我心中,唐公子從來不敗,絕不氣餒。”

“父子之間……情人之間……親人之間……”唐儷辭喝下今夜第七杯酒,微笑着問,“朋友之間,究竟要怎麼做……纔不會讓大家都失望?一個對於江湖大局毫無意義,人生同樣毫無意義的女人的命……爲什麼不能拿去換一些對江湖大局將很有作爲,人生與衆不同的男人們的命?一個幾年來杳無音信的兒子、一個其實不是自己親生兒子的兒子……甚至是一個會給自己帶來數不盡麻煩的兒子的消息……當真就能要挾一位歷經數十年朝政風雲的重臣麼?我在想……”阿誰聽着,緩緩的問,“想什麼?”唐儷辭的紅脣緩緩離開第九杯酒的杯緣,“我在想……父子之間、情人之間、親人之間、朋友之間……人的感情。”

阿誰看着他喝酒,像他這樣喝法,再好的酒量也真的會醉,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其實……唐公子不是在感慨爲何不能換、爲何能要挾……你……你難道不明白你是怎麼了麼?”她眼望他手中的酒杯,溫柔的低聲道,“你是覺得傷心,因爲你有‘不換’和‘相信父子親情’的心,但別人不明白,連你自己也不明白……所以你傷心,你想喝酒,你想喝醉。”她柔聲道,“你心裡其實沒有存着惡念,但是……但是別人都不明白,他們都怕你,都覺得你心機重,是不是?”

唐儷辭倒了第十杯酒,淺淺的笑,眼神暈然,“這個……我的確不明白……也許你說得不錯,也許你是全然錯了……”他喝了第十杯酒,幽幽的嘆了口氣,“但我想我很羨慕別人有個會掛念兒子的爹……”阿誰爲他倒了第十一杯酒,微微一笑,“會掛念人的爹……我也羨慕,但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與其記掛着想要個疼惜自己的爹,不如做個會疼惜孩子的爹吧。”唐儷辭微微一怔,兩人目光同向牀上睡得香甜的鳳鳳望去,不禁相視一笑。唐儷辭舉起第十一杯琵琶釀,“敬你!”阿誰將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微微一笑,“吃菜。”

當下唐儷辭持起筷子,爲阿誰夾了一塊黃瓜,阿誰盈盈而笑,“我該爲這一筷子做首詩了,今宵如此難得……嗯……盈風卻白玉,此夜花上枝。逢君月下來,贈我碧玉絲。”唐儷辭淺笑旋然,“白玉指的明月,花上枝是什麼東西?”阿誰指着那碟醬油烏賊幹,“這不就是‘花枝’?”唐儷辭喝了第十二杯酒,朗朗一笑,扣指輕彈那酒罈子,發出一聲聲“嗡嗡”之音,卻是鏗鏘沉鬱,別有一番意味,聽他縱聲吟道,“秋露白如玉,團團下庭綠。我行忽見之,寒早悲歲促。人生鳥過目,胡乃自結束。景公一何愚,牛山淚相續。物苦不知足,得隴又望蜀。人心若波瀾,世路有屈曲。三萬六千日,夜夜當秉燭。”阿誰拍手而笑,這李白詩吟得鏗鏘有力,氣勢縱橫,頗有瀟灑行世的豪氣。然而一詩吟畢,唐儷辭一躍而起,人影已上牆頭,她堪堪來得及回頭一望,只見他微微一笑,飄然離去。

十二杯酒,一首詩。

他說他今夜要在此醉倒,然而空餘一桌冷酒殘羹,他不守信諾,飄然而去。

阿誰望着滿桌殘菜,望了好一會兒……方纔有短短的一瞬,她當真相信今夜他會在此醉倒,當真歡喜……他今夜會在此醉倒……

嗅着清冷的酒香,她手握纖薄的酒杯,悠悠嘆了口氣,她想要個家,而唐公子所要的……不是一個能將他留住的地方,卻是一個能讓他放心離開的地方。

她想他要的是份歸屬、是份依靠……對着空寥的牆頭,她的目光掠過牆頭,眺望星月……只是就像他那份顏色多變的靈魂一樣,非但別人不明白,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第二十四章之一第二十一章之四第三十章之四第二十九章之一第二十六章之一第二十六章之四第三十章之一第二十七章之四第二十九章之六第二十三章之二第二十九章之五第二十八章之五第二十七章之四第二十四章之二第二十七章之二第二十章之二第二十七章之三第二十二章之三第二十八章之五第二十一章之二第二十四章之一第二十六章之一第二十七章之四第二十五章之二第二十七章之一第二十七章之四第二十一章之二第二十三章之二第二十四章之三第二十七章之四第二十章之二第二十七章之一第二十七章之一第二十章之二第二十九章之四第二十三章之二第二十九章之三第二十章之三第二十八章之二第二十九章之五第二十一章之二第二十五章之二第二十四章之三第二十六章之二第二十章之二第二十章之二第二十五章之三第二十九章之四第二十七章之五第二十五章之二第三十章之五第二十二章之三第二十九章之四第二十三章之二第二十七章之四第二十五章之二第二十二章之二第二十六章之四第二十八章之二第二十六章之三第二十一章之四第二十八章之一第三十章之四第二十一章之一第三十章之四第二十九章之四第二十六章之四第二十一章之四第二十二章之三第二十四章之二第二十九章之四第二十章之三第二十八章之一第三十章之四第二十七章之四第二十二章之三第二十三章之一第二十四章之一第二十一章之二第二十二章之三第三十章之一第二十六章之二第三十章之二第二十三章之一第二十五章之一第二十一章之三第二十四章之二第二十二章第二十六章之二第二十八章之一第二十章之一第二十七章之四第二十五章之三第三十章之四第二十章之一第二十九章之一第二十一章之一第二十一章之三第二十七章之五第二十七章之三
第二十四章之一第二十一章之四第三十章之四第二十九章之一第二十六章之一第二十六章之四第三十章之一第二十七章之四第二十九章之六第二十三章之二第二十九章之五第二十八章之五第二十七章之四第二十四章之二第二十七章之二第二十章之二第二十七章之三第二十二章之三第二十八章之五第二十一章之二第二十四章之一第二十六章之一第二十七章之四第二十五章之二第二十七章之一第二十七章之四第二十一章之二第二十三章之二第二十四章之三第二十七章之四第二十章之二第二十七章之一第二十七章之一第二十章之二第二十九章之四第二十三章之二第二十九章之三第二十章之三第二十八章之二第二十九章之五第二十一章之二第二十五章之二第二十四章之三第二十六章之二第二十章之二第二十章之二第二十五章之三第二十九章之四第二十七章之五第二十五章之二第三十章之五第二十二章之三第二十九章之四第二十三章之二第二十七章之四第二十五章之二第二十二章之二第二十六章之四第二十八章之二第二十六章之三第二十一章之四第二十八章之一第三十章之四第二十一章之一第三十章之四第二十九章之四第二十六章之四第二十一章之四第二十二章之三第二十四章之二第二十九章之四第二十章之三第二十八章之一第三十章之四第二十七章之四第二十二章之三第二十三章之一第二十四章之一第二十一章之二第二十二章之三第三十章之一第二十六章之二第三十章之二第二十三章之一第二十五章之一第二十一章之三第二十四章之二第二十二章第二十六章之二第二十八章之一第二十章之一第二十七章之四第二十五章之三第三十章之四第二十章之一第二十九章之一第二十一章之一第二十一章之三第二十七章之五第二十七章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