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下午到校後,在宿舍的走廊碰到苟勝利了。我異常興奮,非拉着他跟我一起去買衣服。他架不住我軟磨硬泡,也就同意了。很多同學都開始返校了,準備一週的學習,而我的心被那運動服給帶跑了。
我把苟勝利拉到操場一個角落裡,四下張望了一番,發現沒有認識的同學,便詢問起他那身運動服的價錢。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反問起我口袋揣了多少錢。我唯唯諾諾地告訴他只裝了200元買衣服。本以爲他會狠狠羞辱我一番,然而他並沒有任何不悅的情緒,只是告訴我去看一看再說。這個回答讓我意識到買衣服的事有戲。那時候一學期的學費也就150元,每週的伙食費40元。當我拿到父親給我的200元時,已經非常滿足了。如果把衣服買了,那真是得償所願。
我們騎着自行車,不一會的功夫就到了縣城的商業街。那個打着大大對號標誌的店鋪門口赫然寫着五個大字:耐克專營店。我熱血沸騰地跟着苟勝利進去了。女服務員先是看了看勝利的穿着,然後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臉色一下由陰變晴。她臉上使勁擠出了那假模假式的笑容道:“歡迎光臨,新品剛剛到店,全場95折,歡迎選購。”苟勝利很老練地應聲道:“哦謝謝,我們自己隨便轉一轉。”
女服務員仍然是剛纔那副笑臉道:“好的,有任何需要隨時招呼。”
我低聲對勝利說道:“這店開在縣城最繁華的地方,真氣派。”
“再氣派咱也不是來買這個店的。先看看你喜歡哪個樣子和款式,看好了記下來。”
“爲什麼要記下來,不直接買嗎?”
“你看衣服和鞋子的時候,那上面有吊牌,都標有價格。你隨便看上兩個,就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了。”
我踅摸着走到一處沒人的地方,查看了一下價格。看完兩件的價格後,我差點喊出了聲——一雙鞋就要680元。我走到勝利身邊拽了下他的衣角,想拉着他離開,可他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隱約能感受到他不是第一次來這種店。既然他不肯走,那我索性也多看看,看終究是不花錢的,就當長見識了。我看看這件覺得挺好,看看那雙覺得也不錯。不一會兒的功夫我就選中了最喜歡的款式。我沒有喊服務員,而是湊到苟勝利的身邊竊竊私語道:“我看中的一身下來1800塊錢呢,比我一年的伙食費都多。這也太恐怖了,咱趕緊走吧,啊?”
“瞧你那樣,學習的時候那股機靈勁都去哪了?款式都記住了吧?”
“恩,記住了。”我很堅定地點了點頭道。
“從現在開始,別說話,腰板挺直,跟着我就行了。我不管問你啥問題你就回答說‘好’。”
我跟着他繼續在店裡轉悠了兩圈,突然他對着我大聲說道:“沒有喜歡的怕什麼,再去看其他牌子。”
我正在不知所措間,他用腳尖踢了兩下我的腳,我有意提高了嗓音應聲道:“好。”
苟勝利說完便向門外走去,這時候最開始接待我們的那位女服務員快步走到勝利身旁問道:“你好,有沒有喜歡的款式?可以試穿的?”
“我們再去看看其它牌子。”苟勝利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說道,邊說邊往門外走。
我沒有說任何話,依然跟着他往外走。我用眼睛的餘光瞥了一眼那位服務員,她滿臉不屑地說道:“兩位慢走,歡迎下次光臨。”
離開耐克店,我整個人都輕鬆了些。向周圍看了看,發現沒有認識的人,我湊到苟勝利跟前說道:“大哥,你也早點告訴我呀。如果知道這麼貴,咱就不來這種地方丟人現眼了,還好沒碰到認識的人,不然面子可丟盡了。”
“你懂什麼呀?那裡面的東西那麼貴,不是咱這種人能消費起的,我看你跟我對脾氣,今天就帶你去一個地方,讓你開開眼界。”
穿過商業街,我們來到了一家賣運動服裝的商店:名優運動服裝。
我扯了扯勝利的衣服,低聲對他說道:“這裡的衣服貴不貴呀,可別跟剛纔一樣,搞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是來看衣服的。誰說看了就一定要買,看看又不花錢,衣服不讓人看,怎麼賣?咱剛纔也就是看了看,都沒試穿。我爸媽每次帶我逛商店,經常是試穿一下這件,試穿一下那雙,最後啥也不買,照樣臉不紅心不跳的走人。你看看我,再找個鏡子照照你自己的樣子,臉紅的跟猴子屁股似的,學着點啊。”
我骨子裡的卑微感一直都存在着,它像一個惡魔,總是在各種場合下蹦出來,時常讓我臉紅心跳。今天來選運動服,名義上是爲了運動,可我內心很清楚:不能讓同學們笑我土。
進到“名優運動服裝”店裡,全是各種各樣的運動服和鞋子,好多牌子我都不認識。勝利高聲喊道:“張老闆在嗎?”這時一位全身耐克,梳着大背頭的中年男人從裡面出來了,笑容可掬地說道:“哎呀,兄弟,等得我好苦呀。你終於又來了,今天帶點什麼貨?”
我觀察着,納悶着,從他們交流的方式上能看出來勝利跟這位張老闆很熟悉。他簡明扼要地說出了我們的訴求。張老闆笑呵呵地招呼我們坐下來,一位挺漂亮的女服務員端着茶水過來,給我們倒上了。張老闆靠近勝利問道:“樣子都看好了沒?”
“看好了。”勝利迴應道。
“那就成,這會店裡沒顧客,咱們先去裡邊看,看好了東西再出來喝茶。怎麼樣?”張老闆一副商量的口吻道。
“當然了,辦正事要緊。”勝利說道。
我跟着張老闆和勝利穿過店裡的一扇小門,進到裡間的一個屋子,裡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剛走進去的時候,我感覺有點瘮得慌。張老闆把燈打開了,裡面的陳設頓時讓我眼花繚亂:各種各樣的衣服和鞋子擺得整整齊齊,貨架上、牆上、衣服架上,全都是,而且都是耐克、阿迪和李寧。
張老闆看着勝利說道:“兄弟,咱們是老熟人了,你帶着這位兄弟慢慢挑。我先去店裡招呼客人,選好了敲三下門就行,規矩你懂。”張老闆朝我微笑了下,便離開了。
我對於屋子裡到處的名牌服裝產生了疑問,覺得它們應該被掛在外面。苟勝利給我解釋了一番我才知道了:屋子裡全部都是“特殊貨”。衣服和鞋子的品牌、款式跟我們剛纔去的那個店裡看到的一模一樣,只不過進貨渠道不同而已,價格卻比那邊低很多,做工也都差不多。這是我頭一回認識到了“特殊貨”這個概念,然而我知道做這種生意是嚴令禁止的,也就能夠解釋爲什麼它們全部被放在屋子裡面了。我知道不應該買這種東西。然而我很清楚自己只是學生,根本沒有錢在剛纔那種專營店買衣服。我穿上這些名牌衣服,就不會被同學們背地裡笑,就不會被嘲笑我土。我的虛榮心戰勝了那脆弱的正義感。
我詢問起勝利接下來該做些什麼。他告訴我剛纔讓我在專營店看好衣服和鞋子的款式並記下來,就是爲了在這裡直接試穿。如果直接來這裡,心裡接受起來比較困難。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先看正品,再看“特殊貨”,接受起來就容易許多了。
我深呼吸了幾下,便開始尋找記憶中的款式。一會功夫,衣服、褲子和鞋都找到了。我試穿了一下大小也合適,便對勝利說道:“恩,就是它們了。沒想到一下就找到大小合適的,款式還一模一樣。不過,我看這個吊牌上的價格跟專營店的一模一樣呀?”
勝利乜斜着看了我一眼,熟練地敲了三下門,不到一分鐘時間張老闆就進來了。他一臉狡黠地說道:“都選好了?
“恩,張哥,選好了。我這哥們家是農村的,價錢你給算合適點,下次我還帶同學過來。”
“咱都是老熟人,我先看看都選的哪些,價錢好說。”張老闆說完就開始拿起我剛試穿過的衣服、褲子和鞋找價格標籤。他把三個標籤都看過後,一邊把衣服、褲子和鞋往袋子裡裝,一邊嘴裡咕噥着,眼珠子來回轉着,算着賬。隨後對着我說道:“你跟勝利是哥們,那也就是我的哥們,第一次過來,給你個進貨價,260塊。”
我的目光繞過張老闆,看着勝利,想讓他來接話,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苟勝利心領神會地說道:“張哥,又不是頭一次在你這裡買,剛都給你說了,給個好價錢。這樣吧,我也不讓你爲難,230塊吧,怎麼樣?我這兄弟口袋就裝了200元,你權當是幫忙帶貨了好不好?過陣子我還會來的。”
張老闆右手的幾個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說道:“好吧,賣你老弟這個面子,誰讓咱們這麼熟呢。你們以後多帶點同學過來,把價錢稍微往高擡一點,我給你們提成。這一次我不掙錢,所以也就不給你提成了,勝利。”
“不用,張哥。這哥們是我的死黨,對脾氣,也聊得來。我這次沒想着賺錢。”
正當我思考着那30塊錢怎麼辦的時候,張老闆已經把衣服、褲子和鞋子裝進了兩個黑顏色的塑料袋,遞給我道:“兄弟,拿着,一會出了我這個店,稍微走遠點,黑袋子就可以扔了,裡面的袋子和盒子上都有商標呢。”
這個情景我是頭一次碰到,看這架勢,我不接是不行了。我口袋裡也就裝了240塊,如果給他230塊,就剩下10塊錢了,那我這個禮拜就得餓肚子了。我沒有立即接過袋子,而是有些尷尬地看着勝利。
“秦默,東西拿着。去外面付錢,你給200就行,另外的錢我來給,別擔心。”
離開了那間小屋子,坐在張老闆店裡,美女服務員給我們新倒了熱茶,抿了一口感覺很舒服。
“抽菸,抽菸,兩位兄弟。”張老闆諂媚地說道。
我當時心裡在想:這個張老闆真會做生意,雖然賺得少了些,但依然是笑容可掬。我們委婉地拒絕了他遞過來的煙。這時,勝利瞥了我一眼,我知道應該給錢了。我沒有絲毫猶豫地從口袋裡套出來200塊錢遞給勝利。200塊就能買到一身NIKE,這是我週末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我想,穿着這身衣服去學校,同學們定會投來羨慕不已的目光。那天晚上跟勝利在操場上碰見的兩位美女或許也會多看我兩眼了。想到這裡,我整個人都有點飄飄然了。勝利從自己口袋套出來30塊錢,總共230塊交給了張老闆。
張老闆滿臉堆着笑容說道:“勝利兄弟,今天是你鐵哥們,我給的價格到底怎麼樣你是知道的,往後一定多帶些人來哦。這樣我可以給你們提成。咱們起價按照一身320塊走,超過230塊的部分咱們五五分賬,怎麼樣?”
我一直在心裡徜徉着穿上一身NIKE的情景,對於張老闆的話沒有做出任何反饋。
“沒問題,那我們先走了,張老闆。”勝利說道。
張老闆起身把我們送出了店裡,彼此寒暄了兩句,我和勝利就往學校的方向走了。走出店的那一刻,我才從穿上NIKE的美夢中甦醒過來:剛纔勝利給的30塊錢,總不能讓人家白給,得想個辦法還給他。那時的我很在意別人看我的眼光,寧願自己吃點苦頭,也不能被人瞧不起。
“勝利,這個錢給你。”我從口袋裡掏出來30塊錢遞給他並說道。
“幹嘛?剛纔的事情還記着呢?你揣兜裡吧。我知道你一個禮拜就幾十塊生活費,要給我了,你吃飯怎麼辦?”
我知道他每個禮拜的伙食費能多些,然而比起我來也多得很有限。我還是堅持着要把錢還給他。他再一次拒絕了。在他看來:一週時間過得很快,想點辦法就搞定了。他想的辦法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找那天晚上在操場上見過的兩個女孩蹭飯。之所以說簡單是因爲這兩個女孩跟他早就認識,說難是因爲我跟她們壓根不認識。勝利提議我跟他一起去蹭飯,這樣四個人在一起就不會顯得太惹眼了。勝利說女孩都是富着養,男孩都是窮着養,女孩口袋的錢肯定比男孩要多。這樣一個禮拜的吃飯問題就搞定了。
“我們跟人家女孩在一起吃飯,不主動掏錢,這不太好吧?這要讓其它同學看見了,不笑話死我們倆。”我對勝利說道。
“秦默,你說你學習挺好,可腦袋瓜有時候怎麼跟榆木疙瘩一樣呢?我是體育特長生,你學習成績特別好,跟兩位美女一起吃飯怎麼了?別人看見了,只有羨慕的份。他們別說蹭美女的飯了,很多人花着錢想跟美女搭訕連門都沒。”苟勝利抱怨道。
我心想:這種事情在初中倒是發生過。不過那時候我基本就是跟班的角色,再加上那時候大家的年齡都還小,所以也不會招來非議。現在都是高中生了,所幸就按照勝利說的來。這樣不就更能吸引到其他同學羨慕的目光了麼,高中的生活不就更加多姿多彩了。
“好,勝利,哥們就跟你混了。我口袋的錢先保存着,作爲後續儲備。”
“你小子一點就透。我給你說,不能讓人家一直請咱們。哪天咱就把口袋的錢拿出來一大半,請他們吃一頓好的。咱兩人把一週的早飯錢留夠就行了,畢竟早上有時候碰不到一起。”
我們兩個笑着、逗着樂往學校走去。快到校門口的時候,我把裝衣服褲子、鞋的黑袋子拿下來扔掉了。我提着標誌醒目的NIKE包裝袋,跟勝利兩人大踏步地朝宿舍走去。不時能贏得身旁走過去同學羨慕的眼神。那時候我整個人都是開心的,這種感覺可真棒。一回到寢室,發現空無一人,正合我意。我把門半掩着,把新買的衣服、褲子和鞋子迅速拿出來,開始把標牌往下扯。因爲着急穿上,結果手都勒出了兩道紅印子還沒有扯斷。我顧不得在宿舍找剪刀,直接用牙把繫着標牌的塑料繩子咬斷了。這下心裡踏實些了。在我看來,這玩意最大區別往往就在吊牌上面。全部換上之後,去照了照門口豎着的鏡子,身體左斜45度,右斜45度,怎麼看都覺得整個人是脫胎換骨了。這時候宿舍的門被推開了,我迅疾地裝作剛要出門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