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歸至姑臧,重華欲稱涼王,未肯受詔,使所親沈猛私謂歸曰:“主公弈世爲晉忠臣,今曾不如鮮卑,何也?朝廷封慕容皝爲燕王,而主公才爲大將軍,何以褒勸忠賢乎!明臺宜移河右,共勸州主爲涼王。人臣出使,苟利社稷,專之可也。”歸曰:“吾子失言!昔三代之王也,爵之貴者莫若上公;及周之衰,吳、楚始僭號稱王,而諸侯亦不之非,蓋以蠻夷畜之也;借使齊、魯稱王,諸侯豈不四面攻之乎!漢高祖封韓、彭爲王,尋皆誅滅,蓋權時之宜,非厚之也。聖上以貴公忠賢,故爵以上公,任以方伯,寵榮極矣,豈鮮卑夷狄所可比哉!且吾聞之,功有大小,賞有重輕。今貴公始繼世而爲王,若帥河右之衆,東平胡、羯,修復陵廟,迎天子返洛陽,將何以加之乎?”重華乃止。明王與武都氐王初交惡,峙兵武興關,互表攻難。
----引言摘述
楊緒出了南鄭,被冷風一吹,立即清醒了,知道自己喝大了,說了很想說但卻是不應該說的話。楊緒看到垂頭喪氣的隨從和後面虎視眈眈“押送”的梁州軍,心裡不知如何是好?這梁州刺史曾華是不是太小題大作了,不就是自表請職嗎?大傢伙都是這麼幹的,我招你惹你了?就爲這個你大冬天的把我轟出來,居然連上朝進獻的禮物也吞了,太黑了。
但是楊緒等人卻不敢多話,後面的梁州軍軍士的手可都按在腰刀上。可是回去怎麼交代呀?楊緒騎在馬上思來想去,還是先回去再說吧。
於是楊緒一行只好灰溜溜的跑回武都,向楊初說明情況請罪。
楊初一聽,頓時火大了。按照慣例,自己上表到建康,然後晉室會按照表上用“含蓄筆法”所要求的進行官職封賞,這都是現在“外藩們”的“潛規則”,都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只不是楊緒一時大嘴巴說出來而已,你也不用這麼大的反應呀!又不是要你的官職,礙着你什麼事了?
楊初更心痛那一堆“上供”的禮物。爲了拉攏和晉室的關係,楊初可是下了血本,結果“送”倒是送出去了,可一根毛都沒撈到。
於是楊初決定去信南鄭,找這位鄰居好好理論一下。大家鄉里鄉親的,用不着這麼小題大作。但是從武興關傳來的消息頓時讓楊初氣炸了,看來這位梁州刺史不是小題大做,而是小題巨做了。
根據傳報,梁州刺史四處傳文,痛斥武都氐酋不思天恩,不服王化,據秦州諸郡,自號爲王。在檄文中,梁州刺史歷數老楊家歷史上的種種劣跡。漢末建安年間,楊家先人楊騰就跟着涼州馬超、韓遂、楊秋,連同興國氐酋阿貴一起叛逆,對抗許昌朝廷(曹操魏政權),後兵敗竄入蜀漢。前魏朝太祖武皇帝(曹操)卻施恩赦其餘部,只遷扶風、天水。而楊騰不思天恩,繼續跟着蜀漢對抗“中國”。
到了我朝,楊家先人楊飛龍受朝廷封號,假徵西將軍,恩准率部還居略陽。惠帝元康六年,匈奴﹑盧水胡﹐雍﹑秦二州氐羌作亂,氐人齊萬年稱僞帝。楊飛龍外甥令狐茂搜(楊茂搜)不思皇恩,不圖報國,反而趁亂自號輔國將軍,右賢王,割據秦州二郡。狼子野心,由來已久。今成漢俯首,仇池不思歸附,反而威脅朝廷,不與封賞便自立。此等作爲,與謀叛作亂何異?如此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之。
看完這份抄寫的梁州刺史檄文,楊初當時氣得臉色發青,渾身哆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看來南平才子車胤的文筆還不錯,還頗有些效果。
好容易等楊初回過氣來,武興關過來的傳令兵纔敢繼續稟報:“梁州聚軍萬餘,彙集陽平關下,封鎖道路,肆意辱罵,並挑釁尋戰。武興關不敢怠慢,緊閉關門,並請大王早發援軍。”
話剛一落音,整個武都仇池公府裡就只聽到楊初的咆哮。他就像一隻徹底暴走的獅子,鬚髮倒立,舞着雙手,一通大吼大叫,宣泄着對梁州刺史曾華的憤怒,發誓要把曾華剁碎了喂狗。但是遠在南鄭的曾華是無所謂,反正也被李勢這樣咒過,蝨子多了不怕癢了。
很快,一連串命令從仇池公府裡送出,武都附近的軍隊被緊急徵集,連同駐紮在祁山一線防禦北趙的軍隊一起,總共步兵一萬,騎兵五千,迅速向武興關開去。仇池國總共就不到兩萬五千軍隊,還要防禦北邊的趙國,楊初還是調集了大半人馬東去跟梁州打擂臺,看來曾華把他氣得不輕。
南鄭的曾華也不示弱,遷揚威將軍毛穆之爲鎮北將軍長史,移駐沮縣,和從沔陽移駐過來的宣威將軍柳畋,率領第一軍團的六千精銳和一千漢中府兵,在武興關前耀武揚威。再遷威遠將軍車胤假漢中太守,代替毛穆之坐鎮漢中南鄭。曾華把擅於軍略的毛穆之派往沮縣做“前敵總指揮”,以偏長智謀和內政的車胤代其漢中太守,看上去用心良苦。加上第一軍團和緊急徵集的漢中折衝府兵,頗有拔劍張弩、殺氣騰騰的味道,把對面的武興關守將嚇得不輕。
再調武毅將軍張渠率第二軍團移駐晉壽,威脅仇池南部的陰平郡,授權晉壽太守張壽指揮晉壽折衝府兵,配合張渠的行動。調武烈將軍徐當率第三軍團左廂軍移駐成固,替張渠守漢中北,右廂軍繼續駐守西城。
不但如此,曾華還從輿論上開始打壓仇池。
曾華正式拜表上書朝廷痛斥仇池楊初“道德敗壞、寡廉鮮恥、不思皇恩、圖謀不臣,明爲藩臣,實爲逆賊!對於這種人,就是一個管養馬的小官都是擡舉他了。所以強烈要求朝廷明詔天下,將這個敗類曝光與天下。”
除了曾華那鎮北將軍、梁州刺史的署名外,還有毛穆之、車胤、張壽、甘芮等一干梁州官員的聯銜署名。朝廷接到這份上表,不明就裡,一頭的霧水,不知道仇池楊初怎麼得罪了曾華,引得他如此勃然大怒。朝廷思來想去,拖也不是個辦法,只好派員下來調查調解。
曾華上表沒多久,楊初老祖宗楊騰的名字有幸成了三國傳中一名配角,一名大奸大惡的配角。他一臉尖嘴猴腮的奸賊模樣,上竄下跳,屁顛屁顛地跟在涼州反賊馬超、韓遂、楊秋的屁股後面,勾結興國氐酋阿貴,煽風點火,造謠生事,唯恐天下不亂。然而兵敗之後,楊騰不但棄同黨不顧,就是連他的部屬親人也不管了,只顧逃入蜀漢,去添蜀漢劉家的屁股去了。(在三國傳裡,是比較偏向曹魏的。因爲如果曹魏不是正朔的話,那繼承曹魏政權的晉室就更值得懷疑了。)
經過“官辦說書人”這麼一宣傳,仇池氐人楊騰的名字在梁州都臭了,不但搞得梁州氐人擡不起頭來,就是姓楊的都覺得沒臉見人了。
最後趁着這個熱乎勁,仇池楊家迅速被宣傳爲從老輩上壞起,一直壞到現在的楊初,都是些吃人飯不拉人屎的亂臣賊子。要是楊初這個時候來到梁州,就是不被氣得吐血身亡,也會被知道他身份的梁州百姓用吐沫給淹死。
在梁州輿論大起,百姓鼓譟譴責楊初時,“始作俑者”曾華卻秘密地把三個軍團的陌刀手共六隊六百人,全部集中到南鄭南,分成左右兩屯,直接受自己管轄。
接着,曾華在這六百陌刀手裡舉行一場比武大賽,選出兩名優勝者。最後雍州北地郡流民段煥段元慶和幷州上黨郡流民趙復趙長軍脫穎而出。
段元慶身高七尺兩寸(讀者自己對照前面的公式算一算),雄壯昂偉,臂長力沉,擅射勇擊,喜背強弓持陌刀上陣,遠者張弓急射,無一不中;近者持刀橫掃,擋者皆碎。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趙長軍身高七尺,身形瘦高卻力大無窮,一把百十斤的陌刀舞得跟稻草一般,擅技擊搏殺,喜持陌刀挎橫刀上陣。一丈之內陌刀如巨蟒攪水,更如猛虎掃尾;搶得近身,橫刀如毒蛇吐信,更如惡狼噬食。千軍萬馬不能近其身。
曾華看到這二人,眼裡只冒星星。這簡直就是人間兇器,戰場絞肉機。有這兩位勇猛無比的哥們在前開路,加上後面六百勢不可擋、橫掃一切的陌刀手,那還不是遇神殺神,見佛殺佛。當即拜兩人爲左右陌刀將,暫時各領左右兩屯陌刀手。從此,凡任左右陌刀將者,無不是勇冠三軍者,任者倍感尊榮。
而左護軍營統領樂常山,右護軍營統領魏興國都是以勇武聞名三軍者,這些猛人聚集在南鄭南,頓時讓曾華心裡飄飄然,真有點猛將如雲的味道。
永和四年終於到了,剛過上元節,張壽派人押來一人,說是非常符合軍主的“要求”。
原來曾華在年中就傳書給屬下各郡郡守,要他們暗中尋訪熟悉仇池地形道路的人,尋到後立即秘密地送到南鄭。張壽是少數知道曾華找人原委的人之一,所以也找的最盡心。
“你叫什麼名字?”曾華仔細地看着眼前跪着的這個人。這個男子大約二十五、六歲,頭髮又長又亂,隨便用一個木枝挽插着。穿着又寬又大的麻衫長袍,這看上去又舊又不合身的袍衫應該原本不是他的,而是張壽叫人臨時給他換上的。
他瘦黑的臉上有一雙非常有神的眼睛,儘管眼睛的主人儘量地低下頭去掩飾它,但是那雙眼睛裡偶爾射出的銳利目光還是被曾華給捕捉到了。被藏在舊衫袍裡的身形顯得有點瘦弱,但曾華仍然能感覺到一種蓄勢待發的力量,就象一隻被捕獲的野狼,表面上非常馴服,但卻在馴服外表下隱藏着一顆桀驁不遜的心,只是在苦苦暗忍着不發。
這是一個不簡單的人。當曾華仔細觀察一番之後,尤其是看到他身上暗蓄的氣質和那雙眼睛之後。
“回大人,小的叫姜楠。”姜楠恭敬地答道。
“據晉壽張大人說,你很熟悉仇池武都的地形和道路。”曾華漫不經心地問道。
“回大人,小的略知一二。”姜楠答道。
略知一二,曾華不由地笑了,“你聽說了嗎?我和仇池的楊初鬧翻了,正在峙兵武興關。”
“回大人,路上聽旁人說起過。大家都說這仇池楊家不是好東西。”姜楠繼續低着頭恭敬地答道。
“那你認爲楊初怎麼樣?”曾華接着問道。
姜楠遲疑了一會,依然低頭答道:“回大人,楊家沒一個好東西。”
“哈哈,你也這麼認爲那就好。”曾華不由大笑起來,“那你猜出我叫你來的目的了嗎?”
“回大人,小的不敢妄猜!”
曾華停了一會,突然繼續轉問道:“你爲什麼會熟悉仇池武都的地形底細的呢?”
看到姜楠還在那裡猶豫,曾華鼓勵道:“姜楠,你不要顧慮,有什麼說什麼!至少我不是你的敵人!你一點你要相信。”
“回大人,小的是楊初弟弟楊岸家的逃奴。”姜楠一咬牙回答道。當年他從武都逃了出來,歷經千辛萬苦逃到晉壽,收留他的那村人看他模樣就知道是從北邊仇池逃出來的,所以纔在官府裡備了案,成了官府的奴僕。反正當時成漢和仇池的關係又不太好,白得的奴隸勞力不用白不用。所以張壽叫人一翻檔案就查出他來了。姜楠知道前面的這位大官肯定知道自己的底細,剛纔是故意這麼問自己的,就看自己坦不坦白。
“那你現在能猜出我爲什麼要找你了嗎?”曾華突然一轉,又問到前面的問題去了。
“小的妄猜,大人想找一條去仇池武都的小路。”姜楠朗聲說道。
有意思,這人很聰明。曾華點點頭,叫僕人在旁邊下首備好一個座位,叫姜楠跪坐在一旁說話。姜楠二話沒說,依言跪坐過去,只是還低着頭。
“你能說說你是如何從仇池南逃下來的?”曾華叫人端上一杯茶,然後繼續問道。
姜楠看到前面擺上的茶几和茶杯,突然有些不自在了,在那裡扭了兩下身子,很快就鎮靜下來了,平靜地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數年前變成楊岸家的奴隸,作牛作馬,過得十分艱辛。後來聽說楊岸要用二十名奴隸殉葬他那突然死去的小妾,已經指定是我們這一曲奴隸了。反正是一死,不如拼一拼。於是我就和四個奴隸結伴逃出仇池。我們沒有走東邊部衆聚多的西漢水,而是往西從宕昌羌部衆的東邊走到了孔函谷,然後從那裡沿着白水江(今白龍江),小心避開白水羌,翻摩天嶺來到晉壽。一路倉惶不安,缺食少穿,最後五人只剩下我一人到了晉壽,被捕爲官奴,一待就是兩年。”
曾華聽完不由點點頭,看來比我南逃時還不堪,好歹我那時還有甘、張兩位兄弟和數百人。看看這位姜楠,就知道老天爺對我還不薄。
“那你還記得那些路嗎?”曾華最關心的是這個。
姜楠想了一下,肯定地點點頭答道:“回大人,小的不會忘記那段路的。”
曾華放心了,他問過好幾個人,都沒有人能如此繞來繞去,大多都是或直接沿西漢水直下晉壽郡,或從陰平郡直下晉壽郡。看來這次張壽找對人了。
“那就好,你想想,我要是帶兩千五百人沿着你走的那條路,多久能到武都(今甘肅西和縣南,仇池山下)城下?會不會被別人發現。”
“回大人。從晉壽過摩天嶺一段路人煙罕見,應該不怕被人發現。關鍵是過白水的時候。那裡有數萬白水羌牧居,需要小心避開他們。不過那裡崇山峻嶺、連綿不絕,而白水羌主要聚集在白水河谷周圍,我們遠遠地繞過去就可以了。”姜楠一邊盤算着,一邊答道。“到了孔函谷,那裡是宕昌羌部衆的地盤,我們從他們的東邊掠過,就可以直接到武都城下了。如果順利的話,只需十日就可。”
說完,姜楠又補充道:“現在是隆冬已過,早春正寒的時候,山上的雪還沒有開始化,而且還有可能有雪天。這個時候的各羌人部衆是不會輕易出營地的。”
曾華聽完之後,默然不語地看着姜楠,看得姜楠心裡直發毛,跪坐在那裡有些不安。此子不是一般人,普通人逃命就逃命了,而他不但逃得命來,連路上的情景也摸得一清二楚,此等心計見識,“有心人”這個稱呼就太小瞧他了。如此堅韌有識之人,曾華覺得自己還是第一次碰到。一定要把他的底細問出來,然後收服他!
過了好一會,曾華才悠悠地說道:“姜楠,我連奔襲武都這等機密大事都與你相商了。你能不能把你的老底跟我說一說?也好讓我安心!”
姜楠一聽,馬上俯首磕頭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只是順着大人的意思往下說。”
姜楠的確感到有點委屈,自己被你誘導着說那些話的,現在變成了我知道“重大軍事機密”了,要我交老底,你這不是誆我嗎!
曾華不做聲,只是跪坐在那裡,右手按在茶几上,食指有節奏地敲着桌面,聲音震得姜楠的心一顫一顫的,最後實在忍不住了,俯首磕頭道:“小的是昂城(今阿壩)羌酋姜聰的兒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