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並不從巍峨的正門進入, 而是停在秦王宮偏門。
見我一臉迷茫,隨行的一個資歷較老的宮女上前幾步,低眉順眼, 恭敬道:“姑娘有所不知, 只有陛下和王后娘娘才能走正門, 其他宮人一概從偏門出入。”
我瞬間瞭然, 想來這就是規矩森嚴的王室顯示尊卑的一個表現。
另一個較年幼的宮女最沉不住氣, 搶白道:“秋棠姐姐可是忘了,如今不只咱們娘娘得此殊榮,芳華宮的月夫人可不是僭越了麼?”
秋棠立即俏臉一沉, “就你多嘴!”小丫頭瑟縮了一下,訥訥地退到一邊, 不敢再多言。
我的目光在她們二人之間流轉, 疑惑問道:“那位月夫人是什麼來頭?”
秋棠面上波瀾不驚, 回答的雲淡風輕:“不過是陛下寵愛的一位夫人罷了。”頓了頓,又道:“姑娘請吧, 娘娘想必也等急了。”
見她不願多言,我也不再勉強,只無奈地聳聳肩,轉身踏進了宮門。從外觀便覺秦王宮氣勢恢宏,置身其中, 更是內有乾坤。琉璃瓦, 青石板, 黃金檐, 無不顯示着王族的尊貴, 亭臺水榭星羅棋佈,宮室屋宇錯落有致, 端的是金碧輝煌,大氣磅礴。
秦國當真不愧是東陸大地上最富庶的國家,裝潢設計,服裝樣式,可見一斑。這裡面有多少成本來自鉅額罰款,我不得而知。
秋棠怕我行差踏錯,自作主張開始同我介紹王宮裡繁瑣的規矩,我向來自在慣了,最怕約束,如今她說這個不行,那個是大忌,我只覺一個頭兩個大。轉念一想,推己及人,又着實佩服起清漪的適應能力來。
穿過御花園,又走過了幾個迷宮似的迴廊,纔到達清漪的寢殿——鳳儀宮。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還未入殿,一陣鶯聲燕語宛若纏綿春風,傳至耳畔。
我未作多想,張了張嘴便想進去同清漪打招呼,秋棠見狀立即攔住我,低聲道:“緋寒公子已在偏殿等候姑娘,姑娘舟車勞頓,請先隨奴婢入偏殿休息!”
我聞言大喜,“他已經到了?”問完深覺不妥,我和帝君分開行動,爲的就是避人耳目,如今她一個小小丫鬟,怎麼知道會知道帝君的行蹤?
見我一臉警惕,她微微一笑,道:“娘娘已經吩咐過奴婢,說姑娘和緋寒帝君皆非常人,要奴婢好生伺候着。”
她用的稱呼不再是“公子”,而是“帝君”,想必是已經知道我們的真實身份了,尋常人可看不出我們的精神遊絲和凡人有什麼不同,莫非她也是……我眯眼打量着她,周身氣息毫無特別之處,與常人無異,可不就是個普通凡人?
許是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她道:“姑娘不必忌憚奴婢,奴婢只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承蒙娘娘不齊,纔有了今日的造化,姑娘既是娘娘的朋友,也就是奴婢的主子,奴婢一定會盡心侍奉。”
她都這樣說了,我再懷疑就顯得毫無容人之量了,我尷尬笑道:“秋棠姑娘客氣了。”
她既知道了我們的身份,日後行事也會方便許多,若她居心叵測,即便清漪容得下她,我和帝君也斷不會容她。
我一進殿,就望見端坐在軟榻上閒閒看書的銀髮青年,心中的煩悶頓時消減不少,帝君果然先我一步到達了。辭了秋棠,便迫不及待地同帝君抱怨着森嚴的宮規,宮人的古板,帝君只含笑聽着,間或附和一兩句,有帝君在身邊,時間過得總是很快。
一陣環佩叮噹,我回頭一看,是清漪掀了珠簾進來了。她換下了繁複的宮裝,只着一身白色羅裙,青絲簡單挽起,清冷眉目不事雕琢,愈發顯得她宛若出水芙蓉,出塵脫俗。
她脣角微掀,“花洛,你來了。”望見我身旁的帝君,微微頷首,道:“想必這位就是緋寒帝君了,久仰大名,清漪福薄,一直未曾得見,今日得以親眼觀瞻,果真氣度不凡,令我等小妖望塵莫及。”
帝君溫和笑道:“清漪姑娘客氣了,你既是小花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間,這等虛禮自可省去。”
我沒聽出其中的因果關係,只覺得高興,我喜歡的人對我的朋友友好,這不正是我所希望的嗎?
上次見面太倉促,我們還有很多話沒說完,這次無人打擾,我心中歡喜,嘴上也像打開的閥門一樣,喋喋不休起來。清漪眼神不經意掃過帝君,欲言又止。我對她的沉默有些不解,還是帝君先反應過來,起身拍了拍我的頭,道:“就不打擾你們姐妹敘舊了,我出去外面逛逛。”
我這才明白過來,乖覺地點點頭。
等帝君修長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翡翠珠簾後,清漪才道:“你素來眼光極好,帝君天人之姿,六界之中無人能與之比肩,難怪你會喜歡他。“
我面上一紅,漫不經心道:“帝君自然是出色的。”心下卻忍不住想,我喜歡帝君並不是因爲他有多出色,僅僅是因爲他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救了我,即便他什麼都不是,我想我還是會喜歡上他。
她不置可否,輕聲道:“既然出色,便不只你一人能看到。”
我偶然涌起的喜悅一掃而光,神色鬱結,悶悶不樂。她見我如此,自知失言,便也不再出聲。
兩廂靜默,我有些不能適應,率先打破沉默,“不說我了,我看你這王后當得是如魚得水嘛!從前你不是最崇尚自由嗎,如今怎麼也能忍受這些繁瑣的宮規?”
她面容沉靜,目光深遠,“人總是會變的。”
我想起孫文德那些妻妾爭風吃醋的場景,又結合慕容煜一國之君的身份,想必妃嬪之間勾心鬥角的清醒只會過之,絕無不及。我把玩着她塗着淺紫色蔻丹的手,問道:“慕容煜有多少位夫人?”
她未料想到我會有此一問,怔愣片刻,才道:“歿了一位,如今還餘九位。”
我點點頭,不算太誇張,隨即又理所當然道:“那他最喜歡的是你吧?”
光華自她絕美的面龐褪去,她垂眸道:“從前也許是,如今,怕是厭惡都來不及。”
我咋舌不已,“怎麼會?”她這麼好,我身爲女子都忍不住想好好疼惜,天底下又怎會有人捨得厭棄她?
不過一瞬,她便擡眼,清冷的眼中無悲無喜,“是我的錯,不過沒關係,無論他如何看待我,欠了他的,我一定會還。”
正想仔細詢問他們之間的這一段恩怨糾葛,秋棠就掀了簾子,神色倉促道:“月夫人來了,正在正殿候着。”
清漪好看的眉頭微微蹙起,“她來做什麼?”
秋棠道:“奴婢不知,陛下免了月夫人的晨昏定省,也不讓娘娘和她接觸,如今她怎麼主動來找娘娘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清漪頗有些不耐地擺擺手,秋棠福了福身子,便退下了。
見狀,我急忙傾身湊過去,問道:“這個月夫人到底什麼來頭?你的丫鬟說她居然能享受和你同等從正門進出的殊榮。”
“她叫隱月,這些虛禮又算什麼,我本就不在乎,哪怕是王后的身份,她想要我都可以拱手讓給她。我在乎的,不過是阿煜對她的看重罷了。”她頓了頓,又道:“至於她的來歷,你見了她就知道了。”
我點點頭,隨清漪來到正殿,一眼便望見了那個站在窗邊仔細端詳一樹紫藤花的美人。美人身着一身湖藍色宮裝,青絲上釵環遍佈,轉身時,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妝容精緻的臉。
“你來幹什麼?”清漪的聲音似冰天雪地裡驟然開放的一朵寒梅,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隱月對她的冷淡渾不在意,嫣然一笑,道:“聽說你這裡來了個妹妹,我竟不知你還有姐妹,心下好奇,便過來瞧瞧。”
說完,她便用那雙藍色的眼毫無顧忌地打量着我。
在對上那雙湛藍的眼眸時,我彷彿被雷擊中,瞬間愣在原地。中原人的眼睛大多爲褐色或黑色,鮮少有藍色的,除了藩邦外。但我知道,凡間有一個地方,那裡的人的眼睛全是藍色的。那便是玉山,玉山福澤深厚,有助於修行,因而匯聚了一大批修行咒術的人。因果輪迴,自有定數,有得必有失,凡人未得仙身,便修行咒術,實乃逆天之舉,要付出代價。天君認爲人之所以會作惡,是因爲慾求不滿,若無慾無求,便可與世無爭,他們需要付出的代價便是剔除五識,斷卻塵緣。
眼前這個女子,從她周身的氣息判斷,顯然不是普通凡人,那就只能是玉山的咒術師了。咒術師負責捉妖,如若她看出了清漪的真身,清漪的處境豈不是很危險?我只覺後背微微發寒,縱然清漪心地善良,是好妖,可她未必會這麼認爲,從她的言行舉止中,我可以感覺出她對清漪的敵意,此刻,我愈發慶幸自己做了一個英明決斷。有我和帝君在,她一定不敢輕舉妄動。
我拿捏出一個尺度適宜的笑容,柔聲道:“我對月夫人才好奇呢,還想說什麼樣的妙人才能得陛下眷顧,今日一見,果然與衆不同,尤其是那雙眼睛,純淨的和天空似的,讓人一見便心生憐惜。”
“王后的碧色眼眸才叫特別呢,乍一看如一泓清泉,清澈見底,實則深不可測,有多少嶙峋怪石也未可知,磕着碰着在所難免,陛下曾說喜歡王后的眼睛,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不過好在陛下及時醒悟了。”她嘴上含笑,眼底卻殊無笑意。
我狀似無意道:“陛下的喜好自然奇特,不然也不會看上夫人,對不對?”
她神色凜然,冷冷瞥我一眼,又轉向清漪,語氣中不無譏諷:“看你平時清高孤傲,悶聲不響的,居然找了這麼個牙尖嘴利的姐妹做幫手,我還真是小瞧你了!”
清漪冷冷一笑,道:“你還真是小瞧我了,若我要對付你,何須勞動別人?”
她擡了擡下巴,冷笑着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