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別前, 我讓她隨我回花神宮,趁着天君還未知曉她與凡人結合的事,一切都還有迴旋的餘地。她沒有答應, 清冷的眼堅定決絕:“花洛, 三千年已過, 我們都不是那個光靠信仰就可以過一輩子的小姑娘了, 我們的肩上, 還有責任。我欠了阿煜很多,我要留在這兒,慢慢償還。”
可當我細問:“你到底欠了他什麼, 需要用自己的安危來償還?”
她卻說:“花洛,這是我的事。”
我們都太瞭解對方, 我知道一旦她決定的事, 多少匹馬都拉不回來。這也是我們爲數不多的共同點之一, 不撞南牆絕不回頭。她這麼說,不代表我就要袖手旁觀, 我也同樣堅定地對她說:“那好,我留下來,陪你一起慢慢還。”
她搖頭拒絕,“你這是何苦?”
“清漪,這是我的事。”我用同樣的話將她堵得啞口無言, 她輕聲嘆息, 捏了捏我的手。
送走了清漪, 我坐在桌邊, 回想着從前我們在花神宮的快樂時光。那時候我還沒愛上帝君, 她也從未離開過,每天的生活單調重複, 卻有一種平淡的快樂。只可惜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不過沒關係,等她還完了債,我也集全了花神淚,一切都可以按部就班,重新開始。
門外“篤篤篤”三聲規整的叩門聲及時響起,那是獨屬於帝君的節奏。果然,叩門聲完了之後,緊接着的便是帝君推開門的聲音。看到我端坐在桌邊,他微怔,隨後便彎眉淺笑。
“找了你老半天,原來你在這兒!”他在我身旁坐下,一起一伏間,鼻間充盈的依舊是那股淡淡的清香,煞是好聞。
“說說看,我不在的時候你都做了些什麼?”
他說神界有事情亟待他處理,需要回去幾天。當他說出這個計劃時,我有些不安。這段時間的朝夕相處,我已經習慣了每天都能聽到帝君清冽醇厚的嗓音,習慣了他用寬厚的手掌拍我的頭,叫我“傻丫頭”,習慣了他俊美面龐上的每一種表情。儘管我知道這種習慣不是什麼好事,但還是不受控制地慢慢將這種習慣融入骨血,成爲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以,當他提出要暫時離開時,我內心的恐懼是真切無比的。
不過,在我的習慣演變成不習慣前,他回來了,依舊是那麼的風姿卓越,坐在我面前,問我一句再尋常不過,卻又溫暖平實的話。
我托腮冥想片刻,道:“也沒幹什麼。吃飯睡覺,閒暇時去看看柳毓,陪她說話。”
他忍俊不禁,點頭評論:“不錯,還挺規律。”
我來了興致,眨巴着星星眼將帝君望着:“帝君,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他挑眉道:“你說。”
“假如你多年未見的好友突然以一種你從未想過的身份出現,你會怎麼做?”
望見我臉上的嚴肅,他失笑道:“你說的那個好友,是秦國王后?”
我驚訝地瞪大雙眼,“這你都知道?!”
他撫摸着下巴,啓脣輕笑:“這有什麼難猜的。這幾日,你並未見其他生人,只除了今日同去探望柳毓的秦國王后,你又恰好有此一問,想必你的這位多年未見的好友除了她,不會有旁人吧?”
我好不鬱悶,本想同帝君炫耀一下的,結果剛開個頭,他就把答案說出來了,一點懸念都不留,好生無趣。我嘟囔道:“你不是回神界了嗎,怎麼對我的人際關係瞭解的這麼清楚?”我似乎忘了剛纔已經向他彙報過行蹤。
他的回答意味深長:“只要有心,距離並不能成爲一個人關心另一個人的阻礙。”
對於其中的深意,我選擇性地忽略了,只愈發覺得帝君神通廣大。看來以後不能揹着帝君胡來了,呃,雖然我不知道哪種程度纔算是胡來,但安分點總是沒錯的。
他鳳目微眯,好整以暇地望着我,道:“說吧。”
我有些不能反應,“啊?說什麼?”
他的指節在我光潔的額頭上留下一道痕跡,裝作感興趣的樣子:“你那好朋友的故事。”
我捂住額頭,點點頭,開始娓娓道來:“她叫清漪,原形是一株紫藤花……”我給帝君講了一下我和她在花神宮的故事,事無鉅細,講到有趣的地方時,忍不住咧嘴傻笑,偏頭去看帝君,發現他的嘴角也是上揚的,弧度優雅美好,便愈發興致高昂地回憶着。
待說到清漪的現狀時,才染上幾分惆悵:“你知道紫藤花妖的宿命吧,因愛而生,無愛便亡。我曾經以爲以她的性子,永生永世都不會沾染情愛這種東西,可我讓她隨我回去,她卻說,她走不了,她欠了慕容煜的,要留在這裡還債。”說到這裡,我擡頭望着帝君:“可我想,她不是走不了,而是不願意離開,她欠他的,只是一份遲到的愛。你問我他們之間的故事,其實我也不知道。”
他收起玩笑的意味,認真與我對視:“你是說,若紫藤花妖動了凡心,便等於將身家性命託付於情愛之事上,一旦無愛便會乾枯而亡?”
我沉重地點點頭。
“所以,你打算怎麼辦?”
“我想留在秦國,雖然不一定能幫上什麼忙,可我想,有個傾聽者也是種安慰。”
他擡手撫上我的髮髻,無奈道:“真不知該說你是博愛衆生,樂於助人還是多管閒事,沒事找事。”
我乾笑道:“當然是前者了!”兩種說法雖然表達的都是喜歡攬分外之事,但八字之差,便是雲泥之別,褒貶立顯,我權當帝君是在誇我!
“一直見你爲別人的事鞍前馬後,你自己的事怎麼不見你上心?”帝君面上波瀾不驚,說出的話卻着實讓我愣住了。
帝君是在說我不務正業嗎?我撓撓頭,道:“呃,我上心了啊!我一直很努力地在爲五百年後的天劫做準備呢!”
帝君嘆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解:“那你是什麼意思?”
他促狹道:“你一個小姑娘,一直致力於幫別人處理感情問題,耳濡目染,也該鍛鍊成箇中高手了吧,什麼時候爲自己的終生大事做準備啊?”
我嚇了一跳,認真地打量着他,確定他不是在開玩笑,才尷尬道:“帝君過獎了,我只不過是瞎折騰,其實什麼都不懂。”
正打算岔開話題,他的氣息卻突然逼近,我驚地身子直往後仰,但此時屁股下的軟凳是沒有椅背的,我不停後仰的結果就是險些摔個四腳朝天。好在帝君及時扶住了我的肩,將我的重心拉了回來,我纔不至於太過狼狽。我輕聲道謝之後,帝君並沒有鬆手,顛倒衆生的俊顏就在我上方一拳之處,近到我一擡頭他的薄脣便會擦着我的額頭。
溫熱馨香的氣息拂面而來,我渾身僵硬,慌得手腳都不知道往何處放,臉定是比西紅柿還要紅。雖然知道帝君不可能有什麼越軌的舉動,但胸中還是有如鹿撞,我甚至懷疑只要一張嘴,下一秒就會有一顆鮮紅熱絡的心臟破喉而出。
就在我以爲我會死在這種尷尬曖昧的沉默中時,帝君清冽的嗓音從頭頂上方響起:“果然什麼都不懂,難道還是太小了?”
我神色迷茫,不明所以,帝君驟然放開鉗制在我肩上的手,雙脣緊抿,眼中滿是深沉笑意。
我愣愣地望着他,腦中的疑惑纏繞成一團亂麻,唯獨記住了他的後半句話,他說我還太小了。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這個場景總會不期然地出現在我腦海中,我一直不明白帝君當日有此一問是出於玩笑還是真正關心我的情感歸屬問題。
我因爲實在放心不下清漪,加之柳毓有孫文德的陪伴,每日高興都來不及,不用我繼續照拂,便向她提出要離開廷尉府,進宮。她雖不捨,但知道我和清漪的關係後,也不便多做挽留,只細心囑咐了幾句。我看着面前這個神色雍容,卻略帶悵惘的中年婦人,心中似有一股暖流過境,我想,大多時候,她是真的把我當成女兒來看待,即便她面上風平浪靜,談笑自若,但不能像尋常女子那樣享受天倫之樂終究是她永遠的遺憾。
清漪說過只要我願意,她會隨時安排我進宮,我說不用麻煩,試問這凡間的屋宇宮室如何能攔得住我和帝君,想去哪還不是輕而易舉之事,聽了我的說法,她但笑不語。我很是迷茫,帝君爲我解惑:“在人多口雜的王宮,面子上的功夫還是要做足的。我們去一次兩次容易,若要常住,還是得光明正大才行。”我點頭稱是。
所以,清漪派了一輛豪華馬車附加十幾個宮娥和侍衛來接我。王宮不允許陌生男子出入,所以帝君和我不能一起入宮,只能殊途同歸。柳毓將我送到門口,眼眶中有盈盈水光閃動,我微笑道謝,上車前,她還矗立在原地,凝視着我的方向。我生出一個強烈的願望,衝上去緊緊抱住她,她怔愣片刻,隨即也回抱我,輕拍我背部。
感受着她懷抱的溫度,我附在她輕聲低語:“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也很像我娘,做你的孩子,一定很有福氣。”
她呼吸一窒,扶在我背上的手輕輕顫抖,我便知道,這個外柔內剛的女人,此時落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