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市公安局資料室裡,刑警燕長鋒正孜孜不倦地翻着一大摞的卷宗,偶爾停下來做點筆記,或者鎖眉苦思。
燕長鋒年約二十八九,從坐着的挺拔身姿來看,個頭應在175cm以上,一對濃密的眉毛下,是一雙閃爍着精光的眼睛。僅這一對眼睛,就足以說明,這是一名剛毅精練的優秀警察。
不錯,燕長鋒正是廣東省公安系統裡冉冉升起的警察新星。從業七年,先後偵破大小案件無數,榮立一次一等功,三次二等功,獲得“廣東省優秀人民警察”、*“二級英雄模範”等勳章。不過這些都是他在深圳時創下的赫赫戰績。當時所有的人都看好他,認定他在深圳這個中國第一特區的城市警察系統裡會平步青雲,官運亨達,但他卻主動請命調到廣州擔任一個普通的刑警,這令所有的人大跌眼鏡,猜不着他的想法,而懷疑他的大腦出了問題。
當然了,如果那些人知道燕長鋒放下所有的輝煌成績和錦繡前程,孤身來到廣州的目的,只是爲偵查全省的第一懸案、兇案、無頭案——步雲花園6棟602兇案的話,那麼肯定會以爲他發了瘋,因爲在全省公安系統裡,步雲花園6棟602早已與死亡劃上等號。自從廣州市刑警大隊隊長陸霄及其屬下黃昆爲追查602發生的新婚夫婦雙雙斃命的兇殺案,未踏入602一步,卻一人爲黑貓抓去一眼,一人追隨黑貓墜樓身亡後,就無人再敢接手此案,甚至無人再過問。步雲花園6棟602,連同“朱素”、“蘇陽”的名字,成了廣州市公安系統乃至全省公安系統的忌語,人人都噤然閉口。高層領導也都將其列入一級機密,嚴禁602兇案在公安系統、社會上流傳,避免擾亂軍心、民心。
惟獨雄心勃勃的燕長鋒卻把偵破602兇案視爲職業生涯中的一次重大挑戰。他是在一次酒席上聽廣州市的一個警察酒後亂言得知此案的,當時心中就一動,產生了無限的興趣。對於一個屢破大案、屢建大功的“神探”來說,再沒有比遇到一個曠世奇案更讓他興奮的了。這就像是一個黑客高手,機密程度越高、防護越嚴密的網站,就越能激起他的鬥志,哪怕知道其結果是牢獄之災也在所不惜。燕長鋒知道,要想介入此案,唯有申請調到廣州纔有可能。於是在與局裡領導經過一番抗爭,甚至可以說是關係決裂後,他終於如願以償地調到了廣州。
到了廣州,燕長鋒與市公安局的大小人物混熟了之後,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他的行動。但他很快就發現,調查此案所遇到的阻力,遠遠要高出他的想象。在他向局裡領導提出準備接手步雲花園6棟602兇案之後,幾乎將領導嚇得從椅子上跌落下來,當即一口回絕了他。而燕長鋒他從領導辦公室裡出來後,發現自己立刻成了全局同事眼中的怪物、異端。不過燕長鋒並未就此放棄,他幾乎天天都到局裡領導辦公室裡去磨,去泡,最後領導被他逼得幾乎崩潰了,只得說:“那你寫一張軍令狀吧,說你調查此案是自願,生死與局裡無關,然後你愛幹啥就幹啥去。”
就這樣,燕長鋒如願地拿到領導的許可,申調出602兇案的卷宗。當他將卷宗攤開在資料室的桌子上進行時,所有的同事都臉色大變,趕緊收拾東西,一個個像躲避瘟疫一樣地溜了出去,留下他一個人,對着慘白的日光燈,靜靜地理清案件的來龍去脈,查找破案的線索。
花了近兩個小時,燕長鋒終於將所有的資料細細地翻閱了一遍。他閉上眼睛,靠在椅子上,半是休息,半是思考。良久,他若有所得,拿起筆,在筆記本上記下此案發生的順序:廣州某民房裡發現來廣州的打工者陳麗娟的無頭屍體——女屍手中短信牽出住在附近上領公寓604的蘇陽——蘇陽帶領刑警來到步雲花園6棟602,尋找網友朱素未果——當天晚上,蘇陽在夢遊的狀態下,引導刑警老陳和小張來到602,在落地音箱中找到朱素被肢解的屍體——老陳在蘇陽隔壁監視他,夜半蘇陽聲稱在牀頭上看到人頭,嚇得差點跳樓自殺——隔天,老陳尾隨蘇陽夜半進入上領公寓704房,第二天,老陳被發現嚇死在704室裡,同時704的房客被殺死在牀上,人頭不翼而飛,704馬桶裡則找到朱素的人頭,蘇陽卻神秘失蹤:現場上有他的腳印,但監視錄像裡並沒有他打開704門出去的記錄,只在樓下的花壇裡採到他的一個腳印和手印,旁邊還有一個貓腳印——在蘇陽房間的天花板上找到陳麗娟的幾滴屍水——參與此案的6名刑警相繼喪生——買下步雲花園6棟602的趙利旭夫婦於新婚之夜被殺,同樣人頭失蹤,前往現場勘察案情的刑警陸霄和陳昆一死一傷。
整個案件的記錄到此爲止。不過卷宗後面,有一段備註文字:200*年7月,步雲花園有居民報案說,他在602門口遇見蘇陽鬼魂,跟在602新戶主趙利旭的妹妹趙利蕊身後。經初步判斷,並無實據,不予接納。
燕長鋒用手指頭輕釦着桌子,漸漸有幾個疑點浮出了水面:
一:蘇陽究竟是不是兇手,他當晚是怎麼逃出上領公寓704,現在又在哪裡?
二:704房客究竟是誰,他的房間裡爲何藏有朱素人頭,到底是不是他殺死的朱素,如果是,那麼他的作案動機又是什麼?
三:老陳臨死之前究竟看到了什麼?其他的刑警的死是出於意外,還是其他因素?
四:陳麗娟、趙利旭夫婦以及704房客的人頭都去哪裡了?
燕長鋒陷入了長久的苦苦思索之中。一些想法在他大腦中漸漸形成:
首先是蘇陽如何做到從7樓跳下,卻又安然無恙?對於正常人來說,從高空中跳下來的致命因素,主要在於無法控制自己的重心,不是腦袋先着地,就是背部着地,所以往往是摔得腦漿迸裂,或者脊椎斷裂而亡,極少有用手腳着地,造成斷手斷腳的。而能夠在空中平衡身體,以手腳安全着地的,在燕長鋒的印象中,只有一種動物可以做到,那就是貓!
俗話說,貓有九條命,其中很大的一個傳說源於貓從高空中掉下來,並不會摔死,原因是貓可以在空中保持身體平衡,以腳掌來着地,而它的掌上厚厚的腳蹼可以緩衝掉高空墜下的壓力,減少對身體的衝擊傷害,從而保全性命。那麼難道蘇陽可以做到像貓一樣下墜?燕長鋒心頭一凜,但隨即被自己否定掉了。就算蘇陽可以在空中保持平衡,但自7樓跳下的巨大沖力,仍然可以震碎他的骨頭,至少手足的骨頭,除非……他在空中就有一個緩衝?燕長鋒猛地想起,從卷宗裡拍攝的上領公寓結構來看,每一層都有個向外凸出的陽臺。莫非蘇陽是從704跳下,然後手抓住604陽臺,再跳下,抓住504陽臺,直至從204陽臺跳到樓下的花壇裡?但這太不可思議了吧,就算是功夫巨星成龍恐怕都做不到這一點,何況他一個普通的小白領?就算他真的有此身手,要做到這一點,還需要莫大的勇氣,因爲誰也不能夠保證自己一定就可以抓到下一層的陽臺,而不是直接摔下去的!而從卷宗中對蘇陽的描述來看,他應該做不到這麼勇敢,否則就不會被半夜牀頭突現的人頭嚇得差點跳樓自殺。
燕長鋒在大腦中想象了一下蘇陽從一個陽臺跳到下一個陽臺的詭異情景。“那不是人所做的。”他喃喃自語道。但有一道閃光掠過他的大腦:人不能做到這一點,但如果當時在做的,並不是一個人呢?也就是說,當時支配蘇陽身體的,有沒有可能並不是他的意識,而是另外一個意識?
燕長鋒打了一個寒戰。他擡起頭來,看了看四周,空蕩蕩的資料室裡,只有他一個人的身影,對着一堆蒙滿灰塵、散發出嗆人氣味的卷宗獨坐着,而似乎有一絲血腥味與黑暗的氣息自卷宗中漸漸滲出,繚繞上日光燈慘淡的光芒,陰森森地沁入人的骨髓裡。
“真他媽的的有邪門!”燕長鋒狠狠地搖了一下頭,將“有鬼”的念頭自大腦中驅逐出去。在接手此案之前,他始終對所謂的“有鬼”傳言嗤之以鼻。這不僅是源於從小到大的馬列主義唯物觀教育的影響,也是他多年職業生涯形成的信念。在他的手中,偵破的各類兇殺案至少有上百宗,被他親手擊斃的兇徒,都有五人,但他從未見過這些人復活或顯靈,對他說聲“謝謝”或帶來報復。因此多年來,他始終保持着每天晚上腦袋一搭上枕頭,就進入睡鄉的良好狀態,從來不知恐懼是什麼。另外他覺得,即便真的有鬼,而自己就是那一種陽氣和正氣最重的人,那些鬼對他避之都還來不及,哪還敢招惹。但今天,他卻第一次感受到“有鬼”所帶來的嗖嗖涼意。也許自己真的並不是那一種邪氣不浸的人吧,至少那些傳言還是影響到了自己。燕長鋒心裡陡然一驚。
爲徹底地將心頭的不安感趕出意識,燕長鋒極力強迫着自己進一步地進行思索。如果說不是有鬼附身的話,那麼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可能做出那樣的危險和高難度舉動呢?一個詞擠進了他的大腦,“夢遊”!燕長鋒興奮了起來,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嗷了一聲:“對,一定是夢遊!”
人在睡覺的時候,身體是陷入一種“假死”的狀態。也就是說,大腦會將人的許多行爲“開關”都給關閉了,避免人在睡眠的無知狀態下傷害到自己或他人,比如伸手給自己臉一拳,或是踢你身邊的人一腳。但人若是受到某種刺激,會使大腦的某一部分神經比較興奮,於是出現了大腦中樞的一種斷裂。簡單地說,你的大腦有一部分是清醒的,但又有一部分仍在沉睡中,而這兩部分之間的信息,是相互不溝通的。於是人就會發生夢遊的行爲,而且自己卻對這個行爲一無所知。
在夢遊的狀態下,身體的肌肉要比平常裡放鬆得多,而且人的注意力會主要集中在某一個點上,忽略一些外在的因素,包括危險。在這種情況下,人往往可以做出、做到許多平常裡做不出的行爲來。這個原理就跟人在害怕時會做出一些平常裡做不到的事情一樣,比如會擁有更強的彈跳力以跳過懸崖、更大的力氣以扯斷繩索等。而在卷宗中也記錄到,蘇陽是有夢遊的習慣,比如他在夢遊的狀態下打開步雲花園6棟602室裡的音箱,將朱素的骸骨倒了出來。那麼當天他進入704,並從704扒着陽臺一層一層地往下跳,也極有可能是在夢遊!只有夢遊的狀態下,他纔可能完全忽略跳樓的危險性,也可以更好地操控自己的肌肉,靈活自如地做到抓住陽臺,並在空中保持身體的平衡性!
不過燕長鋒很快就又從自己的推理中找出一個漏洞:如果蘇陽是扒着陽臺跳下的話,那麼他如何騰出手來帶走704房客的人頭?難道是還有其他人在現場?燕長鋒想起卷宗中所記載的在花壇裡找到的那一個貓腳印,一個念頭浮起:難道人頭是貓叼走的?
雖然他覺得這種想法有點荒唐,但細想下來,卻越發地感覺到,現場應該有一隻貓。這不僅是從花壇裡遺留的貓腳印推理得出,而且也是從蘇陽的夢遊行爲導出的。因爲雖然夢遊中的人,可以做到一些平常時做不出或做不到的行爲,但卻很少會去做那些平常裡連想都不會想到去做的事情。也就是說,若是你的大腦裡沒有這個行爲的“模板”,那麼不論你是在清醒時還是夢遊狀態,它都不會給肌肉下指令。只有當大腦接收到了類似的信息,纔會引導意識去做出該反應。即是說,當天晚上,蘇陽應是見到了類似的跳樓場面,然後才下意識地進行模仿。而他手腳並落到地上的痕跡,足以證明他應該是在模仿貓的動作!
“貓,貓……”燕長鋒想到了從步雲花園6棟602室竄出的那一隻抓瞎邢警陳昆眼睛、誘導邢警大隊長陸霄跳樓的黑貓。“難道它真的跟這個案件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燕長鋒心頭一團亂麻。好不容易將案情的分析從“鬼”上撥回到了人身上,現在卻又跳出一隻不可理喻的貓。“看來這602兇案果然是非同尋常。”他怵惕着。
第一個疑點有了一個答案,燕長鋒無意再去對黑貓的問題進行發掘。因爲他覺得,人的邏輯推理,可以對人的行爲進行一個合理的還原,但對於一隻貓的行徑,卻根本用不上,因爲你很難去模擬貓的思維。所以最好的應對辦法就是,自己親自去面對黑貓,目睹它的行爲,再進行一個判斷。於是他將精神轉移到第二個疑點上。
第二個疑點雖然目前沒有答案,但相對而言,其調查起來就會簡單得多。對於704房客的身份無法確認這一點,燕長鋒有一點意外,也有些不滿。他知道這根本不是無法查出的問題,而肯定是各刑警們爲老陳等人的死亡嚇破了膽,不敢深入調查下去。不過這也沒有太大關係,他相信以自己多年的辦案經驗,不用多久就可以令這個問題水落石出。
第三個疑點,老陳臨死之前究竟看到了什麼呢。燕長鋒點了根菸,在心中細思起來。從老陳臨死前的模樣來看,他應該是承受極其大的驚恐。可是法醫事後從老陳放大的瞳孔中卻找不到任何的殘存信息,似乎當時的現場就是一片黑暗。那黑暗中有什麼東西會令一個身經百戰的老刑警嚇得肝膽俱裂而亡呢?另外,老陳的彈匣爲何會掉了下去呢?因爲正常來說,除非是自己動手,否則很難有人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彈匣從一支被緊握的手槍中卸掉。可是對於一個身處危險中的人,他怎麼可能去卸下自己的彈匣呢?另外從事後的檢測來看,老陳生前曾扣動過扳機。那麼他肯定是不知曉自己彈匣已掉落的事實。燕長鋒倒吸了一口冷氣,那究竟會是什麼東西卸掉老陳的彈匣呢?蘇陽,還是黑貓?似乎都不太可能。那難道屋子裡就是還有第四個人,而且是無影無形的?燕長鋒的頭開始疼了,“爲什麼總要指向鬼呢?”
他乾脆跳過這個問題,眼睛盯着老陳臨死前用力拉門的姿勢,心頭飛快地轉了起來:從老陳的動作來看,他當時肯定是極力想打開門,逃出去,但他卻又弄錯了開門的方向——陽臺的門是往內拉的,而不是往外推,於是以爲打不開門,從而讓自己陷入徹底的絕望中。可是卷宗上寫明,老陳當初爲監視蘇陽,曾在上領公寓住過一段時間,那麼他不可能不知道門的打開方向啊。“難道他把陽臺的門當作了大門?”燕長鋒心頭一震,他總覺得在老陳進入704房間的時候,有一刻中他的意識是被剝奪了,也就是說,有另外一股精神力量佔據了他的大腦,讓他做出了一些自己根本沒有意識到的動作,比如移動到陽臺門口,卸掉彈匣,甚至可能最終導致老陳死亡的,也就是這一股神秘的精神力量。
在燕長鋒所經手的案件中,曾遇上過一個以精神能量自殺的案例。死者是一名虔誠的基督教徒,家庭婦女,約有四十歲。在死前的一個月中,她總是不停地對家人說,她見到了耶穌,人們正在用釘子釘入他的手心、腳心,最後用長矛刺中了他的心臟。後來時,她又改口說,她看到耶穌進入了她的身體,她在替他受難。隨後,她的手心和腳心就開始自動流血,不見傷痕,但卻有源源不斷的鮮血汩出。這種現象一直持續了一個星期,後來一天她的家人一覺醒來,發現她已經死了,心臟位置凝固着一灘血漬,似乎真的是被一支長矛刺中似的。他家人懷疑是謀殺,就報了警。法醫在對屍體進行檢查後發現,死者的全身皮膚表面並無任何傷痕,內部的血管卻斷了,那情形,更像是有一股大力撞擊到她身上,將她的心血管震裂。但很顯然,世間並沒有人可以做到這一點,除非是武俠小說中的那些高手,可以一掌震斷別人的血脈。後來,法醫根據死者家人對她生前異常情況的描述,得出結論說,她是被自己殺死的!她想象自己是耶穌,正在承受着釘死在十字架的酷刑。由於她對於宗教信仰的虔誠,她對這個結論深信不疑,從而在潛意識中對自己的身體進行操控,製造出代耶穌受難的模樣,最終死亡。
出於好奇,燕長鋒後來查閱了大量的資料,發現該案例並不是孤立的,全世界到處都有這種叫做“聖痕”的現象發生過,即在人的身上,出現與耶穌最後受難一樣的傷痕,而出現“聖痕”的人,幾乎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心理學家將這種現象歸結於心因性紫瘢(沒有明顯的原因自發的失血),並對這個現象進行進一步的研究,最後發現,這些人身上都有以前創傷的痕跡,也就是,在他們以前的生命歷程中,曾經受到過傷害或者虐待。心理學家據此分析說,這些人的性格中多半存在着童年或者舊經歷的陰影,其性格比較抑鬱甚至孤僻。他們無法對外拓展自己的個性,將這些心理上的傷痕轉移出去,只好加強對內心的求索。而宗教信仰無疑爲他們的傷痕找到了一個理想的精神出口。他們一方面將自己的傷痕交予上帝,相信上帝會撫平它,但另一方面卻又在刻苦的修煉之中,試圖達到更高的境界,以向上帝靠攏,即“我要努力成爲我能成爲的人”。這種與上帝同一性的強烈渴望,會導致出現“聖痕”,因爲那代表着上帝對他的同一性認同的標記,從而他實現了將以往的傷痕消抹去、重獲心理上的新生。
燕長鋒懷疑,老陳也正是死於心因性紫瘢,這源於他個人心中的陰影,而這陰影,可能來自於他的個人經歷,也有可能出自職業的壓力。對於一個警察來說,其職業特點決定了他生活中要時常面對兇殺、血腥與殘暴,而這些陰暗的事件,會在他的心理上打下烙印,在不知不覺中影響甚至扭曲着自己的個性。而老陳極有可能有過更爲慘痛的傷痕,這些記憶藏在他的潛意識深處,並被上領公寓704房裡的神秘精神力量所激發、放大、扭曲,從而觸及恐懼及死亡的按紐。
燕長鋒嘆了一口氣,爲老陳的悲慘命運生出了一絲哀傷的情緒。他再燃上一支菸,在煙霧中,暫時忘卻血腥氣味的襲來。
一根菸燃盡,燕長鋒基本上已經確定老陳是死於自己的精神力量。因爲在黑暗中,他什麼都不可能看到,看到的,只能是自己想象中的情景。燕長鋒的心裡微微地顫抖了下,對這個案件產生了一點退縮之意。他不害怕跟任何有形的東西作對,哪怕對方多麼兇殘、無情,他自信都可以應付得來,但若對手是一個無形無體卻又無處不在的精神能量的話,那麼他就不知該如何應對,就像是一個拳擊手,對着對手,哪怕只是一個沙袋,他都可以不斷地調整自己的出拳方式、速度及方向,給予對方打擊,但若是面對着空氣,那麼他就不知道該如何出手了,更遑論取勝。最爲重要的是,燕長鋒並無法在心底確認自己真的是純淨無暇,無所畏懼,可以不受外界邪氣所侵染。喜怒哀懼愛惡欲,所謂七情,人皆有之,只是有所分重罷了。
燕長鋒將思慮轉到其他6個警察的死亡上。小張的死亡最讓他警惕,他是在執行任務時,被一個已經制服的吸毒者突然拿刀砍下腦袋。燕長鋒覺得,如果那一個吸毒者所言的有人在他耳邊說“殺了他,你會很痛快”不是推脫責任之詞的話,那麼只能說明這一個聲音要麼是他吸毒後精神恍惚出現的幻覺,要麼是有外來的精神能量在對進行他短暫性的催眠,而這個精神能量有可能是來自於與殺死老陳的同一股力量,也有可能是小張自己潛意識中下導的指令。如果是前者,那麼將是可怕的威脅,證明那股精神能量可以自由地移動空間;如果是後者,那麼小張又爲何會下達“殺死自己”的指令呢?是否就是有人在他的潛意識中埋下了一顆*?
*?燕長鋒對這個詞產生了興趣。他繼續推敲:第三個警察是在追趕罪犯時因爲緊急剎車,被拋出車外,爲一輛SUV所碾碎腦袋。第四個警察是在刷牙時,被地板滑倒,牙刷穿透喉嚨而身亡。第五個警察是被同事用一把誤裝了子彈的“空槍”所打爆腦袋。第六、七個警察則是坐大巴時與前面裝載鋼筋的貨車相撞,腦袋被鋼筋插成了血葫蘆。是否他們的死亡,不管是意外還是突發,都與大腦中的*有關?
燕長鋒越想越亂,這樣的結論實在與他平時的思維大相徑庭。“難道已經有外在力量在左右着我的思維?”他大吃一驚,“如果是,那它是準備引導我往真相方向探尋呢,還是讓我遠離事實?”
想到此,燕長鋒決定不再用腦子來破案,而要改成用腿,即多方收集線索來尋找突破,而不再是用推理。他收好資料,起來將資料放進文件櫃裡。在他即將關上櫃子的一瞬間,他突然感覺到脊樑一陣麻意,好像身後有無數雙的目光在冷幽幽地盯着自己。他猛地轉過身去,資料室裡空空如也,只有日光燈依然在盡職地散發出慘白的光芒。燕長鋒一寸空間一寸空間地掃描過去,漸漸地,他發現眼前的景象變了,整個屋子裡密密麻麻地佈滿了眼睛,藏在桌子背後,藏在日光燈裡,藏在天花板上,這些眼睛全都如死魚眼睛一般地翻白,冷冷地盯視着他,但似乎又根本沒有將焦點落在他身上,而是如一把利刃穿透他的身體,直釘在文件櫃上。
燕長鋒用力地搖了下頭,所有的眼睛幻象全都不見了。他舉起袖子,緩緩地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珠,轉過身去,瞥見櫃子裡關於602兇殺案的文件卷冊,心頭一震,慌亂地再轉過身去,身後仍是一片的空寂,只有日光燈幽幽的冷光在營造着悽清的氛圍。他飛快地合上櫃子,極力讓自己鎮定地走出資料室,但冷汗卻控制不住地滲透了出來,將襯衣打溼。
出了資料室,燕長鋒發現,已是晚上七點,大部分同事都走了,僅剩下一些留守值班的警察在吃飯。他們看到燕長鋒額頭密密的汗珠,眼神中都閃過驚懼之色。
燕長鋒跟同事道了一聲別,拖着疲憊的身體出了警局。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他感覺身體略微回溫了點,但回想起資料室裡的那些眼睛,心中猶然繚繞着一絲的恐懼。他想起之前“看見”的那些眼睛,總覺得它們注視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身後的那些602兇殺案的卷宗,而他,絲毫不能阻擋這些眼睛的獵取,或者說,在這些眼睛的眼中,他燕長鋒根本就是透明的,不足掛齒。
這樣的糟亂感覺,在燕長鋒的警察生涯中,從未出現過。他隱隱地有一絲後悔,不該爲好奇心所驅動,來查這一個案件。但心中同時又有一股不服氣的聲音在涌動着。“我會找到你的,幕後兇手。”燕長鋒在心頭暗暗發誓道。
他在街上隨便找了一家小飯館,解決了晚餐,回到家中,開始計劃下一步的行動。他略微思索了下,決定從蘇陽、朱素家人和上領公寓704室房客的身份入手,尋找線索。
蘇陽在此案中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他是此案中唯一見證了整個過程並且可能還存活的人,所以只要找到他,許多的疑點也都迎刃而解。對於尋找蘇陽,目前有兩條線索,一是他兩年前曾出現在步雲花園中,這說明他極有可能仍在廣州,而且就在步雲花園附近;二是他跟趙利旭的妹妹趙利蕊在一起,那麼找到了趙利蕊,無疑也就可以順藤摸瓜找到蘇陽。想到此,燕長鋒的精神頓時振奮了起來。
臨睡的時候,燕長鋒特意將所有的門窗都檢查了一遍,確認都關閉了,才安心地上牀安歇。平生他第一次失眠。他認知到,自己之前將602兇案想得太簡單了,或說過於高估自己的能力,造成現在孤軍奮戰的局面,而且前方有無盡的兇險在迎接着自己。現在,燕長鋒只能祈禱着可以儘快找到蘇陽,然後最終面對的,不要是“鬼魂”之類的虛無物。
那是否蘇陽可能就是策劃這一系列兇案的兇手呢?燕長鋒心頭一動,翻身坐了起來,打開臺燈,細細地想了起來。
顯然,蘇陽是有這個嫌疑的,首先,上領公寓704一案,他就絕對難逃干係;另外,他是第一個找到朱素屍體的人,儘管老陳的報告中寫說,他是在夢遊的狀態下做到的,但若他之前沒有經歷過,又怎麼知道屍體是藏在音箱裡?這是連老陳等七個警察搜查了半天都沒有察覺的地方,他一個凡夫俗子,又如何可以透視到呢?燕長鋒突然想到下午自己的推論:蘇陽當初進入704室時,極有可能是處於夢遊的狀態。那麼他是否也有可能在夢遊的狀態下殺死朱素,並分屍藏進音箱裡呢?還有啊,陳麗娟的人頭藏在他的天花板上,證明陳麗娟的死肯定也與他有着關聯,不排斥也是他作案的可能性,當然了,他有可能仍是在夢遊的狀態下。因爲老陳的報告中寫到,他與蘇陽同住上領公寓605室時,蘇陽凌晨時突然爬起,開門出去,拿了把菜刀準備殺他。這足以證明蘇陽有夢中殺人的習慣。如果這一切真是他乾的話,那麼就簡單了許多,只需要查到他殺人的動機即可。雖然暫時手頭上並沒有這方面的資料,但根據燕長鋒目前的整理,基本上可以斷定朱素、陳麗娟以及704房客、老陳之間的死存在着一定的關係,只要找到它們中的連接點,就可以綱張目舉,整個案情水落石出。
燕長鋒開始逐個推敲602連環兇殺案中是否存在着其他的線索,可以支持自己的推斷。他突然想到一件事,頓時整個人如同掉進冰窖,瞬間驚呆:在步雲花園6棟602室死亡的那人,是否真的就是朱素?此案中,朱素出現的分別是一堆被支解且烘烤過的肢體,以及一個高度腐爛的人頭,這都不具備任何的可辨別性。按照驗屍報告,當初是通過DNA化驗,通過對比覈對,證實死者就是朱素。可是朱素最初登記的DNA樣本是從哪裡來的呢?因爲按照中國目前的國情,雖然在逐步建立個人檔案,包括DNA記錄,但那畢竟只是起始階段,普通人是根本不會有DNA樣本的。有沒有可能,那一個DNA記錄根本就是假的?也就是說,朱素依然存活在世間?
燕長鋒爲自己的想法驚得大腦一片空白。許久,他起牀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地全部喝光,心才稍微安定了一點。他想了想,打電話給正在值班的同事劉威。讓他幫忙查證一下朱素的DNA記錄的來源及採樣時間。
劉威雖然不情願,但又不好拒絕燕長鋒的請求,只得懨懨地領命去了。大概十分鐘後,他給燕長鋒打來電話,告訴他說,檔案記錄上,只標註了DNA的化驗結果,但卻沒有任何其他的說明,甚至連登記的時間都沒有。
燕長鋒跌坐在牀上,心如亂麻。唯一能夠證實死者是朱素的證據,只有一個來歷不明的DNA樣本,這裡面絕對存有問題。但若死者不是朱素的話,那麼這個案件就更加複雜了,將引發一連串的新疑問:步雲花園6棟602的死者真正身份是誰?她怎麼會跑到602裡?朱素與這一系列的案件又是什麼關係?她們與蘇陽之間的關係又分別是怎樣的?
燕長鋒越想越覺得心驚。他發現,案情在逐漸偏離他所能控制的方向,而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隨時可能將參與此案的人吞噬進去,在劫難逃。
他躺回牀上,準備將所有的疑問都交由明天來回答。但當他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浮現出,一身素衣的朱素正站在天花板上,朝着他冷笑着,再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下臉皮,現出一張高度腐爛的顏面,緊隨着一個尖銳的聲音拋來:你知道我是誰嗎?
燕長鋒猛然醒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