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秀才退婚一事過後, 關於周離早已被皇帝臨幸過的謠言便越發傳得兇了,以後的日子裡,再也沒有一個媒婆上門提親了。
看着父母整日鬱鬱寡歡的神情, 周離突然開始懷疑, 自己的回鄉, 是否是一個錯誤。
或許, 被關進冷宮之初, 自己就該毫不猶豫地結束自己的生命,也了卻了這無窮無盡的煩惱。
她開始暗暗留意四里八鄉的尼庵,想選一間清淨的正式剃度出家。
聽舅母說鄰近翠萍鄉三裡莊有一座尼庵主持爲人甚是和藹端方, 香火也頗爲鼎盛,便決定去看一看。
見了那主持清虛師太, 相談之下, 果然覺得不同凡人, 當下便說明了自己想到她庵中出家的念頭。
清虛合掌輕輕唸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後方道:“女施主如此品貌,與我佛無緣, 還是回家好生過日子去吧!”
“師太!倘若這世間還有小女子一席容身之地,我又何必來求您收留?”
清虛微微一笑:“你自己也說了,是因爲走投無路纔想到皈依我佛,並非真心想終身侍奉佛祖。”
周離急了:“師太!出家人慈悲爲懷——”
“施主!”清虛打斷她的話:“你塵緣未斷,老尼送你一句話——一日不蓋棺, 一日不定論!施主請回吧!”
周離心中涌上苦澀:縱然將來再有曲折, 也不見得幸福圓滿, 只是別人既然已經下了逐客令, 也只能回家另做計較。
推開自家院門, 她徑直向後院自家房中走,卻聽見廳堂中母親的說話聲:“我寧可將女兒養在家中一輩子, 也捨不得將她遠嫁!陳嫂子請回吧!”
接着見四里八鄉有名的鐵嘴媒婆陳大娘有點訕訕地走出廳堂。
見周離站在院子裡,一雙剪水秋瞳目不轉睛望着自己,陳大娘不由得嘴裡感嘆:“那大官人和大侄女,可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惜!可惜!說着,搖搖頭走了。
周離見母親臉上神色有異,便叫了聲:“娘!”
周母嘆了口氣:“離兒!方纔,娘已經替你拒了陳大娘提的親事!”
“她提的什麼人?”
“是一位山西客商,姓戚,家中豪富,人也年輕。”
周離皺了皺眉頭:“既然是客商,家中又富,如何要來求我這——這樣的人?”
周母道:“那戚大官人說,他是前幾日在集市上看見你買絲線,就留意上了!故此託了陳大娘!”
周離沉吟了一番:“這門親事!娘應了便是!”
周母叫道:“離兒!你——”
“女兒知道,娘是怕山西太遠,女兒嫁過去不放心,可是,隔壁丁家姐姐就嫁在本村,不也是常年受夫君百般虐待?嫁人,不論遠近,只看是否所託非人!”
“可是離兒!那姓戚的已經二十六了,誰知道他家中有無妻子?怕是將你騙過去做妾也未可知,山西路遠迢迢,咱們又不知道他的根底!”
周離篤定地道:“女兒容貌並非絕色,年紀又老大了,他若想騙娶小妾,有的是十幾歲的年輕姑娘。”
周母被女兒一說,也沉思了起來。
周離卻推開了院門:“我這就去找陳大娘,叫她去給那位戚大官人回個話,就說我答應了!”
陳大娘身子肥胖,並沒有走多遠,周離很快便追上了她:“大娘!勞煩告訴戚大官人,叫他三日後來下聘便是!”
說話間,又將一小包散碎銀子塞到她手裡:“有勞大娘玉成此事。”
陳大娘笑眯了雙眼,拍着她的手背笑:“這銀子大娘我可收得問心無愧,等你見到那戚大官人,就只會滿心感激我老婆子了!”
看着陳大娘蹣跚遠去的背影,周離心中升起一縷惶然,遠嫁山西,前路茫茫,可是,若不如此,又怎能解父母愁腸?不知那戚大官人,究竟是何等樣人,爲什麼集市上匆匆一面,就來求娶,他——會待自己好嗎?
嘉興城,一所豪華宅院的後院中,直到深夜還亮着燈光。
遼國太子耶律東在燈下捧着一張字幅怔怔出神。
那字幅的紙張已然陳舊泛黃,有幾條明顯的摺痕,墨跡卻很新鮮,上面用清麗的簪花小楷寫着一闋詞章:曉風殘角,月裡梅花落。宿雨醒時滋味惡。翠被輕寒漠漠。
夢迴一點相思,遠山暗蹙雙眉。不覺肌膚瘦玉,但知帶減腰圍。
當初在汴京城的一條河流裡發現這樣一艘紙船的時候,讀着如此細膩纏綿的文字,不由得心馳神往,寫出若此文字的女子,該是如何的柔情似水,脈脈含愁?
以後的日子裡,耶律東便派人刻意守在河邊,果然又截獲了三張寫着優美情詞的紙船,他開始不停地想象着這女子的模樣。
爲了查出這女子身份,爲了知道有關她的一切,他甚至動用了遼國潛伏在皇宮大內的細作,當細作把一張周離的畫像呈現在他面前時,耶律東的心瞬間就被畫中人那楚楚的風姿攝住了。
遼國雖然不乏美豔絕色的女子,卻沒這般婉轉風流的體態,更加不會有那般細緻纏綿的情思。
“我能見到她嗎?”耶律東問那細作。
“殿下三思!她原本是宋皇的女人,現在被打入了冷宮。”
耶律東哈哈一笑:“那趙禎可真是有眼無珠,如此美貌靈性的女子,居然捨得讓她在冷宮中受苦!”
劍眉一挑:“要不,咱們想個法子救她出來?”
“殿下!莫要忘了咱們此行的大事!”耶律東的親信於寶忙上前勸道:“殿下莫要忘了,您已經和蕭家小姐訂婚了!。”
耶律東笑道:“不過是個南朝女子!本太子府中,難道不可以有姬妾嗎?”
於寶道:“可大內宮禁森嚴,咱們無論如何也沒法子將一個大活人偷出來的!”
耶律東一想也對,便嘆了一聲:“可惜了!”
原本是將此事擱下了的,誰知一個多月後,那細作向他稟告,說太后大赦,那女子被放出了宮廷。
他心中一動,難道是我與她註定有緣嗎?
知道出宮的女子們都歇息在京郊的清涼寺廟中,耶律東買通負責遣送守的太監,扮作香客混進了廟中。
第一眼看見周離的時候,她正在院中的薩提樹下站着,那普普通通的寺廟的灰色的磚牆,那平平無奇的薩提樹,因她這麼一站,登時便如同一幅畫般。
她彷彿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人,有着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有生以來,耶律東從未見過如此神清韻秀的女子。
他毫不猶豫地決定了,他要將這個女子帶回草原。
商談好了議和大事,領着於寶風塵僕僕趕到了她的家鄉嘉興,還好,她還沒有嫁人。
她到江畔看日出,他就站在不遠處的烏桕樹下凝視她的背影,她去集市上買絲線,他便悄悄尾隨她。
耶律東自己也不明白,爲何這個素昧平生的異邦女子會勾起自己如此大的興趣。
他知道宋人對遼國的敵視態度,便扮作山西客商,託陳大娘上週家提親,原本沒有多大的把握,誰知周離居然一口答應了下來。
燈光下,滿心歡喜的耶律東想象着將她帶到遼國上京後的情形,不由得微笑了。
而這一切,都是周離做夢也想不到的。
下聘那日,她家收到了一批豐厚的金珠寶貝,換了銀錢幾輩子也用不完,親友鄰居們紛紛誇羨她的好運氣。
“好運氣嗎?要等到嫁過去以後方知道呢!”周離在心裡說。
一個月後,周離終於被一頂大紅花轎擡進了嘉興城中的一所豪宅中。
樂手們一路吹着喜慶的調子,風透過轎簾拂動着頭上的大紅蓋頭,冰涼的流蘇墜子輕輕碰着周離的鬢角,這一生,便如此了嗎?壓下了心底泛起的淚意,努力做了一個微笑的表情,比起冷宮中蹉跎一生的際遇來,實在已經好上百倍,爲什麼不笑着迎接新的生活呢!
原本以爲他客居異鄉,不會有幾個親友前來吃喜酒觀禮,母親還爲此遺憾了好幾日。
誰知剛被喜娘扶進廳堂,就聽大廳之中笑語聲不絕於耳,悄悄掀起蓋頭一角,只見廳中坐滿了衣冠鮮明的賀客。
拜天地之時,一隻溫暖但卻粗糙的男人的手牽住了她的手,憑直覺,她知道這便是自己的夫君,山西客商戚大官人。
夜深人靜,洞房內紅燭高照,耶律東終於輕輕挑開了周離的紅蓋頭。
呈現在周離面前的,是一個身材高大,面目英武的男子,一雙眼睛似冷電般精光四射。此刻卻滿含笑意凝望着自己。
周離吃了一驚,這男子,眉宇間那一種高華氣度,神態間那一種泰然自若的雍容,實在,也太不像一介蠅營狗苟的商賈。
見到周離詫異的目光,耶律東笑問:“莫非是在下貌醜,惹得娘子失望,所以才這般驚訝?”
周離臉上一熱,低下頭去:“夫君莫要開玩笑,只是我一直弄不懂,外間那些關於我在宮中的謠言,你想必是知道的,憑你這般人品財力,什麼女子聘不到?爲何——”
“謠言止於智者,何況貞潔之說,本就是貽害天下女子的荒謬說辭!”頓了頓,耶律東又正色道:“我對你一見傾心,即便你真的被皇帝臨幸過,我也絲毫不會在乎!”
周離心中頓感安慰,輕聲道:“你在外爲客,哪來這許多親友來吃喜酒?”
耶律東哈哈一笑:“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給那嘉興政府送了一萬兩銀子,請他幫我請賀客,還愁請不到?”
周離聽了,也嫣然一笑,眼見紅燭就快燃盡,便輕步上前,緩緩吹熄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