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離被關入冷宮之中, 已經整整三天了。
她坐在大殿的屋檐下,想着以往那些溫柔旖旎,兩情相悅的時光, 不禁將牙齒深深嵌進
了嘴脣。
血!林眠風的血, 就那樣灑落在尚宮局院子裡光滑如鏡般的青磚地上, 殷紅刺目。
她永遠都忘不了, 那一日的情形。
趙禎對她說, 爲了應付皇后,可能還要再委屈她在這裡多待幾日,她全心全意地沉浸在被心愛的男人全盤信任的幸福之中, 哪裡會在乎多住幾天小黑屋?
況且自趙禎來此探望之後,何尚宮親自給她送來了精美的飯食, 言談之間對她極爲恭敬:“姑娘要些什麼, 奴婢都可以去辦, 只是這幾日,還要做做樣子, 不能出這間屋子。
她微笑點頭:“尚宮大人,不知林眠風他?”
“姑娘放心!林公公就在在外院的一間屋子裡,既然陛下都相信你們是被人誣陷的,他自然也會平平安安!”
她笑了笑,轉了話題, 又向她討要了絲線和一角羅巾, 坐在小屋的窗邊繡花打發時間, 那時候, 她是那麼死心塌地地信任他, 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卻不知道帝王也是凡人, 也有食言的時候。
這日晌午過後,突然響起一陣悶雷,周離擡起頭看了看窗外,漫天的烏雲讓院子裡的開得正豔的海棠花和遠處鱗次櫛比的屋頂都變得昏暗模糊起來。
她收起手中的繡花針和絲線,關上了窗子,點起牛油蠟燭看書。
房門突然大開,一股冷風吹了進來,她猛然擡頭,卻見陳琳帶了兩個小太監堵在門口。
“陳公公,你這是——”
陳琳欲言又止,隨即嘆了口氣:“周離,我奉陛下旨意,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是——是冷宮。”
周離難以置信地看着陳琳,見他目光中流露出來的悲憫之色,一陣涼意自腳底生起。
她掙扎着問:“是太后的意思嗎?”
陳琳沒有接觸她的目光,只是沉默。
“我要去問陛下,到底爲何要將我打入冷宮!”突如其來的打擊並沒有令她崩潰,她昂着頭,鎮靜地說。
陳琳面露難色,卻見金光一閃,周離猛地從頭上拔出金簪對準了咽喉。
他忙對身後的小太監點頭示意:“放她出去!”
到了外院,一眼就看見了躺在地上掙扎的林眠風。
她渾身大震,不顧一切地飛奔到他面前,忍住了心中的驚痛,上前抱住他的身子。
他把頭倚在她懷裡,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斷斷續續地說:陛下賜了我毒酒,我——想跑去見你最後一面,可惜——沒力氣了。”
她顫抖着問:“眠風,陛下昨日來看過我,他明明已經知曉咱們是冤枉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眠風吃力地搖了搖頭:“都——已經不重要了!我活着也沒什麼意思,周離!能死在你的懷中,這是我最好的歸宿,永遠無法得到自己最愛的人,真的——真的死不如死!”
她梗咽,眼淚一滴滴流到他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對不起眠風,我辜負了你
林眠風微笑着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周離強忍住眼淚,輕輕合上了他的雙眼,幫助他——瞑目。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進御書房的,只見到一身龍袍的趙禎正站在書房一角默默地看着掛在牆壁上的一副行軍圖。
趙禎沒有迴轉身子,他聽得出她的腳步。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她緩緩開口,語音清冷:“爲什麼?”
沉默半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你前日明明說過信我!你明明知道我對你的心,可爲什麼還要這般待我?”她的聲音在寂靜空曠的大殿中迴盪,說不出的哀怨傷心。
趙禎始終一語不發,一語不發。
大殿裡的更漏,一聲一空,似乎要敲擊到人的心上。
終於,趙禎開口了:“來人!將她帶去冷宮!”
周離身子晃了幾晃,差點載到,她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你真的不肯給我一個答案嗎?”
幾個小太監聞聲而來,周離喝道:“且慢!我答應陳公公,見過陛下之後,自會隨他前去!”
定了定神,她盯着那個幾年來令自己魂牽夢縈,如今卻始終不肯回頭再看她一眼,再與她說一句話背影,斬釘截鐵,痛徹心扉:“趙禎!我不會原諒你。永遠都不會!”
是的,永遠都不會原諒,永遠都無法原諒。
——永遠也無法明白,他爲何前後變化得如此之快。
天上下起了雨,雨水夾着水汽撲面打來,雖然是春天,可風卻如此寒涼,直涼至她心底深處最柔軟的角落。
在她背後空曠冷寂的殿堂中,有許多披頭散髮,形如鬼魅的女人,她們都是前朝的廢妃,被關在這裡已經好多年了。
冷宮中,每天都有人發瘋,有人尖聲大笑,可是,卻偏偏沒有人哭,哭泣,是正常女人傷感的宣泄,可這裡幾乎已經沒有正常的女人了。
兩個小太監擡了一桶飯食開了院門走了進來,路過她身邊的時候,其中一個看着她冷笑道:“哼!關在這裡娘娘們多了去了,誰也沒像你一個小宮婢這般不吃不喝!”
另一個不耐煩地道:“何必跟她多說,管她什麼貴妃宮女,到了這裡最終都是瘋人和死人!
“啊哈哈哈!“彷彿驗證了那小太監的話一樣,殿中突然就響起一個女人的尖聲狂笑。
周離下意識地回頭,只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對着兩個小太監縱聲大笑,一副狂喜不已的神情,用蒼老嘶啞的嗓音叫道:“我知道,你們是來下旨的!陛下有旨意了!我要出去嘍!啊哈哈哈!”
女人的頭髮亂蓬蓬的像雞窩,身上穿的衣服已經骯髒破爛得看不出料子與花色,她伸出多年沒有修剪過的又黑又長的指甲,狠狠揪住了小太監的衣領,刺啦一聲就扯了一片布帛下來。
小太監大怒:“瘋婆子!你幹什麼!”
女人捧着這片布帛,乾枯的眼睛裡煥發出異樣的神彩:“瞧!你們瞧!這是聖旨啊!陛下他心中始終是愛我的呀!他——他到底還是要放我出去了啊!”
說到最後,聲音淒厲無比,令周離不忍再聽。
兩個小太監相互使了個眼色,不約而架起了女人的胳膊,將她拖往偏院,不一會偏院內響起了一聲長長的慘叫,隨後便無聲無息了。
周離跳了起來,拔腳就要往偏院裡跑,身後卻有人緊緊拖住了她的衣襟:“丫頭!去不得!”
周離顫聲道:“他們把她拖去做什麼?”
那人嘆道:“王貴妃瘋了,他們是——讓她早日解脫了!”
周離打了個冷戰,再也說不出話來。
王貴妃!可以想象當年是何等的金尊玉貴,何等的花容月貌,如今卻不如一條狗那般的死去,這——便是她將來的命運嗎?
此時殿中小太監留下的那桶飯食還在冒着熱氣,他們前腳剛走,殿中那羣女子就紛紛撲到桶邊,也不用碗筷,只是用手挖着拼命往嘴裡塞,彷彿餓鬼投胎一般,至於方纔發生的慘案,她們似乎毫無感覺,個個表情呆滯麻木,只有水和食物,才能令她們臉上露出一種動物般貪饞的表情。
周離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前所未有的恐懼與絕望涌上了心頭,她一步一步的向後退,只想離她們越遠越好,越遠越好。
退到了院門處,小太監走時,門沒有關緊,留下一條縫,她猛然轉身撲了上去,門縫中,隱約可見御花園茂盛豐潤的草木。
周離開始拼命地拉門,用盡全身力氣,她要出去,她要逃離這個人間地獄,當手指上滲出鮮血的時候,她終於癱軟在地,再也抑制不住崩潰的情緒,靠着門板嚎啕大哭起來。
哭了許久許久,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小牀上,她驚坐而起,方纔那個勸她不要去偏院的婦人來到她身邊,蹲下來,輕輕握着她的手:“你醒了?
“我這是在哪裡?”她嘶聲問道。
“這是冷宮的偏殿,只有我一個人住,你若不嫌棄,便與我同住如何?”
語音輕柔,帶着長者對小輩那種溫暖的關愛,周離仔細打量了她一眼,只見她四十來歲年紀,皮膚白皙,容色清麗,衣衫雖然破舊,可是卻洗得乾乾淨淨,頭髮也梳得一絲不亂。
她的嘴角不禁泛出一絲嘲諷的笑,在這種鬼地方,收拾得這般乾淨有什麼意義?遲早有一天,會被寂寞與絕望折磨成一具行屍走肉。
“孩子,我今年四十五歲,在冷宮中住了二十二年了,我尚且沒有絕望,你更加不必絕望!”那婦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溫言道。
周離默不作聲,臉上的表情卻是死的。
“你幾日沒吃東西了,喝點粥罷!”
周離搖了搖頭,沒有接那碗稀粥,與其將來變成瘋子被人屠殺宰割,不如自絕。起碼能爲自己留下最後一點尊嚴。
婦人將粥碗遞到她眼前:“人乃萬物之靈,難道還不如它?”
周離垂下眼簾,只見粥裡裹着一隻黑色的小螞蟻,正在奮力向碗沿游去。
兩顆大大的淚珠滴落進了雪白的粥中。
她用手指輕輕拈出了那個爲求生而不懈拼搏的小螞蟻,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到牀腳。
那婦人接着道:“你可聽說過唐朝武則天年輕時被趕入寺廟爲尼的故事?”
周離心中一動,擡眼怔怔地看着她。
那婦人點了點頭,語含激勵:“則天女皇在寺廟中呆了整整四年,本以爲此生休矣,誰知後來一生竟是如許絢爛多彩!”
周離心頭掠過趙禎的身影,自己若能出去,定然是靠他了,他會放自己出去嗎?
想到這裡,腦際突然靈光一閃:“那日,趙禎爲何只是背對自己?他——他爲何不敢接觸她的目光?“
“啊!他一定是捨不得自己,他一定有難言的苦衷,莫非是太后強迫於他?恩,是了,他一向事事受太后牽制,自己和林眠風的事情,一定是郭盈陷害,而郭家功高震主…
看着小螞蟻輕快地向牀底爬行,她臉上的神色也有了一絲活泛,端起粥碗,一口氣喝光了。
那婦人知道她此時已經想通了,欣慰地笑:“你果然是個有慧根的,殿中那些人想了一輩子都沒有想通的機鋒,你一下子就通了!
周離喘了口氣,用衣袖揩了揩:如果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寂寞?
婦人眼睛亮了一下,心中暗暗嘆息:“好個聰明睿智的孩子!可惜,皇帝沒福!”
“你——你也是冷宮中的廢妃?那你以前是?”
那中年婦人悽然一笑:“前塵如夢,我統統忘卻了,你便叫我李姑姑吧!”
沒有想到冷宮之中還有這樣一位舉止正常,溫柔可親的人。
周離不禁想:“是天不絕我嗎?若是同那羣瘋子常年攪合在一起,自己遲早也會瘋的。”
偏殿雖然簡陋不堪,可是李姑姑總是把她收拾得乾乾淨淨,她對周離說:“孩子,要記住!不論到了什麼地方,不論遭遇到什麼災難,都要儘自己最大的努力,把日子過到最好!”
而周離總是默然不語,她依舊喜歡坐在大殿的屋檐下,望着天空變換不停的流雲,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和思索自己十九年來雖然短暫,但是曲折坎坷的命運軌跡。
求生的意志被喚醒之後,取而代之的,竟然仍舊是刻骨蝕心的痛楚。
趙禎!你真的是情非得已嗎?你真的會像唐朝那個癡情的皇帝那般,終有一天,一道聖旨將我放出這阿鼻地獄嗎?
可是,倘若真的如此,你爲何不給我一點點希望?你哪怕對我說一句:“等着我,以後終將放你出來。“我也知道自己能在你心中佔有什麼位置,可惜,現在的你,居然當我不存在!
她想起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女人,一生便是爲自己的男人而活,哭也是他,笑也是他,完滿也是他,苦命更是他!“
如今,自己的哭與笑,自己悲慘的命運,全因趙禎而起,然而,他是媚兒的男人,是郭盈的男人,卻唯獨不是自己的男人!
想到這裡,她對着天空扯出了一個比哭還要辛酸的笑容。
這冷宮中其他的女子,之所以被打入冷宮,是因爲她們是妃子,她們是名正言順的帝王的女人?可自己呢?從來沒有享受過妃子的榮寵,卻偏偏有了妃子特有的悽慘的收場。
這真是一個荒謬的笑話,上天待她,何其太薄?
日子一天天過去,天空漸漸飄起了雪花,除了時間,其餘的一切都是靜止的,一成不變的。
日子枯燥孤寂得令人想對着天空放聲大叫,可是,周離不敢叫,她怕自己一叫之後,就會真的瘋掉。
寂寞難耐的時候,她會暫時忘記對趙禎的恨意,忘記所有的猜測與疑惑,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他的笑容,他的話語,他炙熱而纏綿的吻。
她會想起佛堂中的初相遇,想起廟中的定情,想起畫室的默契與溫馨。
想呀想,如今她也只剩下想了,可是,如果連想的能力都沒有了,那麼她又與行屍走肉何異?
趙禎,爲什麼我在受了這般苦楚之後,對你,依舊恨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