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臨時鋪設的射場之外已經坐滿了言笑晏晏的觀衆。爲首的自是當今天子與其諸位愛將,席下還坐着鐵勒諸部族長以及靈州的文武屬官。原本在偏殿中飲宴的女眷們亦坐了數席,帶着矜持的笑容,不着痕跡地打量着立在場中的那位英姿勃發的少婦。她們或多或少都聽聞過李暇玉,也曾暗地裡嘲笑堂堂陳郡謝氏子竟娶了個粗野的寒門之女。然而,曾經嘲弄諷刺的對象年紀輕輕地就獲取了戰功,竟又幸得天子刮目相看,如今更是充滿自信地應下了鐵勒酋長的挑戰,這讓她們心中都頗爲複雜。
地位最高的盧夫人沉着眼望着場上的年輕郎君與娘子們,有些氣悶的目光掠過了不遠處的柴郡君,發現剛來的她身邊已經簇擁了好些武官家眷,便又悄然移開了視線。昔日她絲毫不放在眼中的部曲女婢出身的寒門家族,居然眼看着便要後來者居上了,她也曾暗地裡焦急過。然而,天命有常,如今他們引以爲傲的孫女婿折損在塞外,憑着區區孀婦和稚子,往後又能翻出什麼水花來?只是她卻並未想到,自家從老到少都將胳膊肘往外拐,不提拔自家人也就罷了,反而將大好的機會給了這羣庶族,着實令她氣怒難當。
蕭瑟寒風捲着秋葉,將旁邊的圍障吹得簌簌作響。衆人皆是談笑自若,看上去彷彿只當這是個再尋常不過的遊戲。然而,絕大多數人心中都很清楚,這絕非簡單的遊戲。這次射藝比賽的結果,關乎着靈州一地的戰力,更關乎着大唐對鐵勒諸部的震懾之威。贏了,自是大出風頭無人能及;輸了,或許仕途便就此止步,更可能一輩子都受到嘲弄與蔑視。
李暇玉與那鐵勒酋長立在階下,幾乎同時舉弓對準百步之外的箭靶。她彷彿感覺不到任何壓力,泰然自若地拉弓射箭,似乎不必猶豫不必瞄準,甚至不必思考。僅僅片刻之間,一支支箭便帶起風聲,狠狠地射中了遠處的靶子。每中一箭,皆引得四周禁不住歡聲雷動,喝彩聲連連。
二人皆是十射十中,李暇玉速度極快,且幾乎是後箭緊追着前箭,箭箭正中紅心。鐵勒酋長費時比她更多些,有一兩箭稍微偏離紅心,卻也並不算失敗。幾名身爲天子近衛的千牛備身擡着二人的靶子繞場一週,而後在聖人面前停了下來。
天子讚歎數句之後,覺得有些爲難。雖然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來,李暇玉的射藝更高一籌,但十射十中卻是平手。若是判定鐵勒酋長輸了,這羣胡人很可能心中並不服氣。但若是判定平手,他心裡卻很不是滋味,替他親自封的定敏郡君覺得委屈。
在場衆人誰不是人精,自然瞧出了聖人的躊躇之意。未能分出勝負,李暇玉亦是頗覺得有幾分可惜,遂主動提議道:“不如再比一場?分出輸贏拿得彩頭才痛快些不是?尋常射箭也不知要比到什麼時候,不若在百步之外那棵樹上懸掛銅錢,以箭穿過錢孔爲勝,卻不能將銅錢射下來,聖人以爲如何?”若是如此,射箭者不僅須得注意準頭,同時更需要控制好力道。稍有不慎,便可能滿盤皆輸。
聖人滿意地頷首,又問那鐵勒酋長:“可願再比一場?”
“李郡君說得是,有輸有贏才痛快!”那鐵勒酋長也是個豪爽漢子,“方纔我其實已經輸了。不過是天可汗給我顏面,纔再給我一次機會。正好也讓我瞪大眼好生瞧一瞧,李郡君的射藝到底有多厲害。”
不多時,銅錢便已經掛好了。兩人再度舉弓引箭,李暇玉率先射出一箭——只見那一箭直奔銅錢而去,正好穿過銅錢孔中,帶得銅錢輕輕地一蕩,連錢帶箭竟是安然無恙地掛在了上頭。契苾何力將軍、李正明都督立時便拍案叫好,坐在角落裡的李和更是笑得咧開了嘴,立在場邊的李遐齡等人亦是雙目閃閃發亮,大聲喝彩。
李暇玉並未停歇,緊接着一箭跟着又一箭,十箭連射出去,竟無一落失,都穩穩地穿在銅錢上頭,端的是箭法如神!!待到雷鳴一般的喝彩聲稍歇之後,鐵勒酋長才舉弓小心翼翼地射出一箭。衆人都不由自主地靜寂下來,屏着呼吸看着他那一箭險而又險地帶着銅錢搖晃,唯恐一出聲便將那箭連帶銅錢給震下來。
及第五箭時,許是太過緊張了,那一箭竟並未穿入銅錢中,而是撞在了錢上,樹下頓時叮叮噹噹落了一陣銅錢雨。衆人這才放鬆地笑了起來,李暇玉勾着嘴角,拿着弓行了個拜禮:“承讓,酋長的三千匹良馬,我便不客氣地收下了。”
天子撫須大笑:“好!好!好!不愧是巾幗英雄!這一手射藝,恐怕已經難逢敵手了罷!便是我身邊的這些將軍,也不可能如你這般射得出神入化!這不僅是日復一日磨練而出的技藝,更需要過人的天分!”
“多謝聖人誇讚,妾愧不敢當。”李暇玉淺笑道,“許是家族淵源罷,妾的夫君、妾的弟妹,都同樣擅射。”她似不經意地提起了謝琰、李遐齡與孫秋娘,加深他們在衆人記憶中的印象——同時,很是無情地把孫夏給排除在外了。
聞言,提着雙斧坐在李和身邊的魁梧男子頗有幾分失落,嘟噥道:“光是比射有什麼意思?而且咱們家的家學淵源不是耍橫刀麼?”聽得李和禁不住在他背上狠狠地拍了一掌,呵呵笑道:“就算是耍橫刀,你也照樣排不進去!”
“方纔是鐵勒酋長主動挑戰於我,如今是否輪到我們這邊挑人比試了?”李暇玉接着又問。諸位鐵勒酋長也不好在大庭廣衆之下矢口否認,只得點頭承認了。於是,她便回首問絲帖兒:“絲帖兒,據你所知,哪一位酋長射藝最高明?”
衆鐵勒酋長頓時譁然,誰能料到對方竟然如此直接地詢問消息?且趁着他們不注意的時候,鐵力爾部落烏迷耳的女兒怎麼站到對面去了?!
李暇玉彷彿察覺了他們的不滿,很是體貼地提醒道:“諸位也可隨意問,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這樣對我們都很公平。”然而,那些虯髯大漢們卻依舊瞪着她——讓他們尋誰去問?烏迷耳麼?那個狡猾的傢伙會告訴他們什麼?
絲帖兒盤算了片刻,便毫不猶豫地指向其中一人,有些躍躍欲試:“姊姊,輪到我了麼?”
李暇玉搖搖首:“讓十娘姊姊去罷。你再尋一個射藝第二的,讓秋娘去,接着便是你了。”
聽了她的安排,李丹薇無奈笑道:“原來你想使田忌賽馬的招數。也罷,若是使得好,我一人輸了,你們六人都贏了,也算是大獲全勝了。”她早有預料,自己必定不可能贏。但即使要輸,也要輸得最有價值。故而,如此安排,其實是再合適不過了。
她們商量的時候,並未避着任何人,故而天子與諸愛將皆聽得清清楚楚。坐在另一邊的回紇族長吐迷度不由得笑道:“一場射藝比試,居然也會使這種計策,李郡君可真是——”他刻意地頓了頓,顯然覺得有些不滿。
李暇玉卻並不在意,回道:“我們不過是挑了個合適的對手而已。既然並未違反規則,那便是光明正大的陽謀。諸位酋長也大可利用規則,在下一輪挑你們覺得合適的對手。想要以強對弱,確定勝局,我們亦欣然接受。”
吐迷度一時無言以對,便將烏迷耳喚過去仔細詢問起來。然而烏迷耳從未見過孫秋娘與李遐齡,如何能判斷出他們的實力?於是,交頭接耳的鐵勒酋長們也只能勉強地安排了順序,心中更是覺得對面的年輕婦人看似正直坦率,實則狡猾之極。
倒是聖人聽了,又指着李暇玉,對愛將們笑道:“這小娘子的聰明伶俐勁兒,真是越瞧越像阿姊!兵者,詭道也。兩軍交戰,莫說是陽謀了,便是詭計也使得。她可是深得其中之道哪!”衆人聽得,雖是心中各有想法,卻也不得不笑着附和起來。有些人越聽越看越是滿意越是歡喜,有些人卻越聽越看越是暗恨越是忌憚。
李丹薇比試之後,果然輸了。然而,雖是輸,卻也同樣輸得漂亮,十射九中亦已經是相當難得了。聖人知道她是李正明都督的孫女,又是懷遠縣主,便很大方地賞了她百金以示鼓勵。緊接着,鐵勒酋長選擇了孫秋娘,結果是平局。這回輪到絲帖兒選人,再度平局。年輕娘子們都下場比試完了,場上只剩下慕容若、李遐齡與郭樸。
對手是兩位身經百戰的年輕郎君與一位身子骨尚未完全長開的少年,鐵勒酋長們幾乎不加思索便選擇了李遐齡。李遐齡微微頷首,朝着聖人行禮之後,便出列站定,優雅地舉起弓。雖是拉弓射箭,但他身上幾乎沒有任何煞氣,溫潤如玉猶如翩翩君子,瞧上去依然顯得略有些單薄。如此模樣,倒讓許多人不由得替他懸起心來。
然而,當他不緊不慢地將箭射出去之後,力道和準頭卻分毫不差。十射十中,一箭比一箭更有力,連箭靶都險些碎裂了,令觀衆們爲之側目。第二輪射銅錢,他的發揮同樣十分穩定,與自家阿姊一樣獲得了滿堂喝彩聲。毫無疑問,大唐再一次獲勝!
慕容若與郭樸面對的是射藝最尋常的對手,亦是無驚無險地獲勝。七戰四勝二平一負,一個時辰之內,大唐就掙得了萬匹良駒,同時令鐵勒諸酋長輸得心服口服。天子高興得朗聲大笑,又給雙方都各賜了百金:“這些良駒你們可得趕緊些送到長安,待到明年開春之後,朕要將它們賞賜下去,看着衆位愛卿騎着它們射獵打球!此外,定敏郡君留下兩千匹,讓屬下在賀蘭山上開設馬場放牧罷!!如此便不必愁你的部曲女兵沒有良馬可用了!”
“妾叩謝聖人隆恩。”李暇玉微微有些驚訝,隨即拜下。
伴隨着龍顏大悅的暢快笑聲,李暇玉及其弟妹的名聲也幾乎響徹了整座靈州城。不過幾日之後,便是消息最爲閉塞的邊境縣城官眷,也都聽聞了這位奇女子的名號。在暗地裡可憐她是位故作堅強的“孀婦”的同時,許多人不得不承認,對於這位憑一己之力得獲“定敏郡君”封號的年輕婦人,她們確實充滿了羨慕嫉妒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