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嬌在江都王府已經住了有半個月了。這期間,劉非的病情越發沉重了起來,在和陳嬌接觸的兩日後便陷入昏迷。整個王府幾乎爲此陷入混亂,幸而劉徽臣奉父命全權掌管一切事物,手段高明的她最終讓府中安靜了下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娘娘,請用膳!”劉徽臣屏退一切僕婢,親手將膳食送到房內。她知道房內的這個女子身份絕對非同尋常,否則父親不會將她安置在梅園,之前父親讓她私下派人去查探她是如何被擄入,可惜還沒來得及將結果報上,父親就昏迷了。但是,劉徽臣牢牢記着父親對她的稱呼,“娘娘”,這世間能夠讓她父親這樣的王爺尊稱一聲“娘娘”的人,實在是不多。而從她得到的消息裡,實在看不出,這位姑娘到底是什麼娘娘。
“麻煩翁主了。”陳嬌放下手中的書簡,擡頭說道。在梅園的日子,可以說過得十分平靜,雖然其間江都王后曾經數度前來尋事。但是,梅園十幾年都是王府禁地,所選用的守衛對劉非的忠心非他人可比,即是劉非已經陷入昏迷,只要新任江都王沒有下令解除梅園禁令,他們是絕對不會退讓一絲一毫的。
唯一出乎陳嬌意料的事情卻是,在梅園的書房中居然有着衆多的書籍,其中很多還是當時難尋的珍貴典籍。經過秦始皇焚書坑儒和秦末大亂後,很多典籍遺失,縱然經過這幾十年的休養生息,還是很少有人擁有像江都王府梅園這麼多的書籍。曾經希望爲遼東的那座學校建一座圖書館的陳嬌,自然知道書籍的珍貴。
“沒想到梅園竟然會有這麼多的書籍呢!”陳嬌看到難得前來陪自己用膳的劉徽臣說道。
“這要感謝董師。”劉徽臣微微一笑說道。
“董師?”陳嬌聽到這個陌生的名字,奇怪的問道。
“便是廣川董仲舒先生,現官居中大夫的那位。”劉徽臣解釋道,“董師兩年前曾在江都國任相國,興禮樂,致教化,使江都稱治。這些書籍大都是那時他所蒐集贈送於父王的。”
無論後世對董仲舒其人有着怎樣的褒貶,在漢武之時,他確是個人人敬重的大學問家,當時士人都以師禮尊奉他。而在先秦典籍的保存整理上也的確有其貢獻。
“原來如此。”陳嬌點了點,方想起的確有這麼一回事。董仲舒在她初來這個世界時,官職的確是江都國相國,因爲劉非上奏請擊匈奴一事受到漢武帝責問,被認爲沒有盡到教化諸侯王的責任,因而被除去相國之職而前往京城任一個閒散的中大夫。當時張萃還曾經對她略略提及此事。
室內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兩人靜靜對坐着,繼續着她們的午餐。陳嬌微微擡眼看了看劉徽臣,今日的她看來特別的疲憊。想來也是,劉徽臣畢竟不是江都王府的正統繼承人,雖然在劉非昏迷的初期,由於巨大的慣性力量,府中諸人會聽從她這位歷年來代王爺理事的翁主的吩咐,但是隨着劉非昏迷時間的增長和太子王后的活動,劉徽臣遲早會失去對事態的控制能力,畢竟能夠真正死忠的人還是少數。
劉徽臣則完全陷入了自己的苦惱之中。這幾日王后已經不止一次來找她麻煩,雖然每次她都強硬的頂了回去,但是王后眼中越發深沉的痛恨卻深深的印入了她的心中。也許,等到大哥繼位之日,就是她斃命之時吧。劉徽臣無力的想着。
“翁主,你似乎有心事啊?”陳嬌試探性的問道。如今的她,在沒有任何外力幫助下想要離開王府幾乎是不可能,而且她還必須保證自己的身份不被泄露,要做到這一切,眼前的劉徽臣是關鍵的一個人物。經過這半月的觀察,陳嬌已經很確定,在這府中知道她真實身份的人只有一個半,劉非是一個,而眼前的劉徽臣只能算半個,否則她的眼中不會總是出現迷惑。而且,可以確定劉非絕對向這個女兒下達過禁口令,否則她不會在人前稱呼她爲姑娘,人後稱呼她爲娘娘。
必須,說動她,說動劉徽臣送我離開,在她完全失去權力之前。陳嬌默默的想着。
“不,沒什麼。”劉徽臣從自己的思緒中出來,勉強笑道。
“王爺的病情如何?”陳嬌看着劉徽臣逞強的樣子,也不拆穿她,只將話題輕輕一轉,到了劉非身上。
“大夫說,父王洪福,絕對會沒事的。”劉徽臣說道。
當醫生把病人的病情推到什麼洪福之類的話上的時候,那麼這個病人的未來就已經基本可以想見了。陳嬌想劉徽臣不是不知道這一點,只是不肯去面對,無論她再怎麼能幹,終究只是一個17的女孩兒。
“是嗎?”陳嬌並不反駁她,也不點醒她,這個時候,她知道自己只要一句淡淡的“是嗎”就足夠這個女孩子消受了。
果然,劉徽臣在聽到她這一句話後,立刻有些紅了眼眶,咬了咬下脣強撐着說了句:“小女還要去伺候父王,告退。”匆匆退下。
陳嬌看着劉徽臣的離去,忽然覺得有些難受。以親人的死來刺激一個小女孩,只爲了讓她在驚慌中失去主張,最後爲她所用罷了。原來,這種謀算人心的事情,她不是不會,原來這種察言觀色的本領,她也不是沒有,只是一直以來都不需要用罷了。
陳嬌起身走到屋外,長長嘆了口氣,一臉鬱悶的靠在柱子上,一襲長髮如同瀑布般披在身後,嫩白的臉和黑髮在陽光下相映成輝,讓在暗處的莊昕也看得有點心動。沒等陳嬌從這股自我厭惡的情緒中出來,就聽到從遠遠的地方傳來的爭吵。她不得不收拾起精神,走到屋外去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爭吵是從梅園門口發出的,陳嬌沒來得及靠近就聽到了劉徽臣的聲音。
“大哥,你不要這樣。梅園是父王設下的禁地,你是不可以隨便進的。”
“你給我滾開。把裡面那個女人交出來。”
“大哥,你到底想幹什麼?父王說過,不許你追究的。”劉徽臣的聲音漸漸清晰,陳嬌將身子隱在梅園巧妙設置的園林景緻後,悄悄觀察着這對兄妹的對峙。梅園的侍衛們守護着劉徽臣,而劉建帶來的一班人卻已經幾乎闖入正門,從梅園侍衛們束手束腳的反應來看,他們是害怕傷到劉建或害怕得罪未來的江都王,纔會對劉建手下那些家丁節節退讓。
“幹什麼?”劉建的左手仍然包着巨大的綁帶,從他蒼白的臉色上看,這半個月裡傷勢並沒有轉好。當然,沒有將子彈及時取出的傷口,怎麼可能癒合呢?
“徽臣,你沒看到本太子的傷嗎?我要那個妖女爲此償命!”劉建在劉徽臣的苦苦哀求下終於不再步步緊逼,只是定在原地如是說道。
“不行!”劉徽臣立刻出聲大喊,雖然陳嬌的身份仍然是妾身未明的狀態,可是從劉非的稱呼中,她也猜得出這人身份尊貴絕對不在他們父親之下,聯想到之前劉非特意提到過的朝廷削藩一事,劉徽臣心中的恐慌更深。在父王醒來做出決定之前,絕對不能讓她出事。劉徽臣正是抱着這樣的心態在咬牙堅持着,否則早已經將王府大權拱手相讓了。
劉建聽到她的回答,大皺眉頭。
“你退是不是退?”這時一個家丁獰笑着威脅道,他許是爲了討好劉建在說完這句話後,還上前去狠狠推了劉徽臣一把。在每一次的權力鬥爭中,總是會有類似這樣的人,爲了討好新主人,對舊主耍狠,以示忠心。
劉徽臣身邊的護衛沒想到居然會有人如此大膽的,一時不防,害得劉徽臣狼狽的跌倒在地上。這時,劉建卻臉色大變,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劉徽臣身邊將她扶起,臉上是明顯的關心的神情。
“大哥,”劉徽臣眼中含淚,她對劉建說道,“你就聽我一次,別這樣。對那位姑娘的處置等父王醒來再說好嗎?”
“……”劉建面色一僵,最後看到劉徽臣哀求的目光,狠狠咬了咬牙,說道,“你現在阻止我也沒用。總有一天,這府裡的一切都是我,我想做的事情再也沒人敢反對。”說完,帶着自己的一班手下呼嘯而去。
陳嬌隱身在花木之後,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在劉徽臣摔倒在地的那一刻,陳嬌幾乎可以確定自己在劉建的眼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心痛。劉建看劉徽臣的眼神,不是一個哥哥看妹妹的眼神,而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看着自己所愛的女人。
陳嬌知道自己終於抓住了,從她被劉徽臣救離劉建身邊時便感到的那一絲不對勁。即使在她被送入梅園後,劉建的騷擾也從來沒有停止過,可見劉非的命令對劉建來說並不那麼具有權威性,那麼爲什麼當初劉建會因爲自己妹妹一句父王有令而放人?不是因爲劉非,而是因爲劉徽臣,因爲不想在劉徽臣面前上演那過於醜惡荒淫的一幕。
想通了一切之後,陳嬌併爲現身,她知道這不是勸說劉徽臣的最好時機,再過一段日子,她就可以勸說這位翁主離開了,離開這個養育她的王府,也遠離一段有可能置她於死地的畸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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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想要做什麼?”張萃不敢置信的看着李希,“你明知道妹妹現在的情況,你居然不去救她?只是準備全家遷徙。”
“我派莊昕去保護她了。”李希微微撇過臉,說道。
“這樣就算了嗎?她的身份隨時可能被拆穿,如果被拆穿了,你要她怎麼辦?我們又怎麼救回她?”張萃知道李希這是在有意躲避自己,上前一步靠近李希,正視着他的眼睛說道,“夫君,你到底怎麼”
“萃萃,嬌嬌的事情,你別管,好嗎?”李希嘆了口氣,知道自己不能逃掉。
“你覺得我能不管嗎?”張萃有些難過的搖了搖頭,“妹妹的身份……她身上的任何事都有可能影響到我們全家的。夫君,不要這樣冒險。我們全家人平平安安的,不好嗎?”
“萃萃!”李希看着妻子近乎懇求的神情,心中有些不忍。
“夫君,我們認識有多少年了?”張萃低下頭,握住李希的手,“20年了,這些年來,我親眼看着你一步一步走到現在。難道你以爲你從遼東回來後心中所想的一切,我會看不出來嗎?”
“萃萃,我保證,我一定保護好你們的。我保證。”李希說道,“可是,這一次,放手讓我去吧。”
“夫君,”張萃聽着李希用略帶蕭索的語氣說完這些話後,知道自己不可能阻止,不可能阻止一顆被壓抑了10多年的想飛翔的心。她擡頭看着李希,說道:“夫君,我相信你,你保證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可是你能不能再給我一個保證?”
“你說。”李希忙道,雖然他不打算爲任何人停住自己的腳步,但是能夠得到結髮妻子的諒解,還是令他十分高興。
“我要你保證,絕對不能傷害到妹妹。”張萃說道。
“萃萃,”李希十分驚訝,沒有想到妻子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畢竟她雖然和陳嬌感情不錯,但畢竟相處日短。
“夫君,我知道,如果不能一展抱負,你今生今世都不會再有開心的日子了。”張萃說道,“可是,人是會變的,而人世間最容易使人改變的東西就是權力。我要你保證不傷害妹妹,不是爲了她,是爲了你,我不要在十年二十年後,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枕邊人。所以,請你謹記,她是你的妹妹,是你曾經不忍心下手傷害的妹妹。”
“……”李希放開手,輕輕摟住張萃,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低聲在她耳邊說道,“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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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非終究沒能逃過死劫。陳嬌看着劉徽臣臉色灰白的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如幽靈般地說道:“父王死了。”
“翁主,請節哀。”陳嬌對劉非這個血緣上的表哥並沒有太深的感情,看着傷心欲絕的劉徽臣也只能如此安慰。
“節哀?”劉徽臣美麗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自嘲的苦笑,她搖了搖頭,似是要甩開哀傷,“娘娘,你走吧。”
“你要放我走?”劉徽臣的這一招真的是出乎陳嬌的預料之外。
“父王死了,這府裡,就變成了大哥的天下了。我不可能再組織他對你動手。”劉徽臣說道,“父王歸天一事,我讓人封鎖了消息。王后和大哥一時不會知道,所以你走吧。”
“爲什麼放我走?”陳嬌忽然覺得眼前這位翁主很不簡單,能夠強壓住喪父之痛,做出決定,這種行事果決更在其父之上,至少劉非沒有這種壯士斷腕的決心,肯立時放她離開。
“徽臣只是小輩,又是女兒之身,很多事情父王並不肯和我說清楚。但徽臣自己有眼睛。”劉徽臣臉上一直保持那讓陳嬌覺得慘淡的笑容,“皇家總是有着這樣,那樣的秘密,徽臣無意追究,也無力追究。所以放娘娘您走,只是爲王府避禍罷了。父王已逝,大哥行事魯莽,娘娘您身份非同尋常,江都王府是留不住你的。而徽臣只希望江都王府能夠平安無事,如此徽臣百年之後也有臉面見父王於地下。”
“劉徽臣,”陳嬌看着這個面無血色的女孩,心中忽然有了憐惜,“我叫陳嬌,就是皇上的前皇后,本該居住於長門宮的那位。”
“娘娘!”
“你和我一起走吧。”陳嬌開口道,“留在這裡,對你沒有好處。”
“謝謝娘娘坦誠相告,解了徽臣心中疑惑。可是,徽臣無意離開江都王府。”劉徽臣屈身行了一禮,姿態完美。
“你說,只希望百年之後有臉面見你父王於地下?”陳嬌走近她的身邊,“可是,如果你繼續留下,對你,對江都王府都沒有好處。”
“娘娘何必危言聳聽?”劉徽臣仍然是笑着,“大哥繼位後,徽臣大約是要在府中度此殘生了。可是,即使如此,那也與江都王府無礙。”
“是嗎?我大漢極重孝道人倫。如果,王府中發生有亂人倫之事,不知道翁主將來有何顏面見王爺於地下。”
“並不會有那樣的事情。”劉徽臣終於連那點面上的笑容也掛不住了,聲音忽然變得尖銳起來,彷彿是被人刺中心中最隱秘的那一處。
“翁主何須自欺欺人。”陳嬌看到她這個反應,反倒鬆了口氣,繼續說道,“隨我一起離開吧。如此,便可保住一切你想要保住的。”
“……”
“還是你以爲在令兄繼位後,你還能夠反抗嗎?你也知道你父王一死,這江都王府便成了他的天下啊。‘總有一天,這府裡的一切都是我,我想做的事情再也沒人敢反對。’言猶在耳啊。”
“別說了,娘娘。你讓徽臣去和父王告個別好嗎?”劉徽臣終於開口說道,臉上掛着兩行清淚,更顯楚楚可憐。
“元朔元年冬,江都王劉非死,上賜諡號爲易,令其子劉建繼其位。董仲舒復相江都。”
——《漢書·董仲舒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