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六年 春 開渭渠、龍首渠。”
近來的彭城不是很安定。因爲朝廷決定開渭渠、龍首渠,原本在渠道所經一帶生活的百姓,都被驅散、遷移了。因此而產生的一部分流民進入了彭城,街頭的乞丐日漸增多。對於陳嬌來說,難民兩個字更多的只是一種文字概念和電影電視裡的物理影像,親自接觸到這些難民卻是第一次。那些瘦得皮包骨得孩子們呆滯的目光,以及他們眼中對食物的渴望,刺痛了她的心。剛開始,她只是那些食物給那些可憐的孩子,但是隨着流民的日漸增多,聚集在煤行旁等待分食的人也越來越多。一直跟隨在陳嬌身邊,充當她的保鏢的莊昕將這一情況告訴了李希。
晚飯後,李希特意將陳嬌叫到書房。
“嬌嬌,你最近是不是經常給那些城裡的乞丐施捨食物?”李希靜靜的看着面前急促不安的陳嬌,見她點了一下頭之後,繼續說道,“現在流民越來越多,而天氣漸暖,煤行利潤越發薄了,是不可能養下這麼多人的。”
“我知道,授人以魚,不若授之以漁。”陳嬌聽後急急的說道,“我已經在想辦法讓他們能夠自己更生了。”
“嬌嬌!”李希扶住陳嬌的肩膀,“你不能再這麼做了。你這是市恩,你知道嗎?”
“市恩?”陳嬌疑惑的看着李希,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嬌嬌,你聽好,收攏流民,照顧他們的衣食住行,這不應該由任何個人來做這件事。這些都是朝廷的事。就算是諸侯王們,如果對此事插手太多,也會被視爲市恩,是收買人心,大逆不道的舉動,你明白嗎?”
“什麼?”陳嬌不明白自己的同情爲什麼會變成大逆不道。
“楚王一貫有愛民如子的稱譽,他爲什麼會對這些進入他治下的流民視若無睹?你想過沒有?他這是爲了避嫌。流民因朝廷而流離失所,如果因楚王或者任何人而得以安居,那麼,流民會怎麼想?朝廷會怎麼想?楚王不能做的事情,你就更不能做了,知道嗎?”李希不願意看到陳嬌在這件事情上越陷越深,只能不遺餘力的點醒她,“你每日給他們食物,現在大量的流民聚集此處,已是不對。至於要爲他們尋找自力更生的方法,就更加不應該。”
“就因爲這個,所以要對這麼多人的生死,視而不見嗎?”陳嬌覺得自己的聲音艱澀異常,她彷彿是第一次看清這個世界,人命是那麼輕賤,只是權利角鬥下,理所當然的犧牲品。
“嬌嬌,很多時候,我們不能做什麼。”李希感到心痛,爲陳嬌那大夢初醒的表情,爲自己親手打破的純真。
“可是,可是我不能,”陳嬌對着李希大吼,她需要一個發泄的方式,她太恐慌了,“我不能將別人的鮮血視爲理所當然。”
她開始向外奔跑,彷彿身後有着什麼可以吞噬一切的巨獸。李希沒有組織她,只是對着書房的一個角落說了句,“跟着她,暗中保護。”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夫君,妹妹不會有事吧?”一直在窗外觀察的張萃擔心的問道。
李希心中的擔憂並不比她少,他長長的嘆息了一聲,說道:“她會沒事的。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不是嗎?”
張萃將頭靠在丈夫的肩膀上,默默無語。
來到古代以後,陳嬌所接觸道的除了宮裡那些永遠不會說話的奴婢和宦官,就是李希等人。在李希的保護下,她的世界一直都是和風細雨的。但是,邪惡之所以可怕,正是因爲它會在人們最不經意的時候,狠狠撕裂人心中最柔軟的部分。陳嬌的心此刻正被這個古代世界說不得的潛規則狠狠傷害,鮮血淋漓。
漢代的街市,晚間是不開的。所以,天色一暗,除了那些無家可歸者,很少有多餘的行人出現,即使是乞丐們也會被驅趕到城東的一處。陳嬌一路狂奔到藥鋪,當她停下腳步,在一片寂靜中,唯一可以聽見的就是自己喘氣的聲音。看着高高掛起的“懸壺濟世”的匾額,想到那些衣衫襤褸的人們,她一陣茫然。
“仙子姐姐,仙子姐姐。”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將她從迷惘中拉回現實。一個大約7、8歲的孩子出現在她的視線裡,他小小的身子正瑟瑟發抖。
“孩子,你怎麼會在這裡?你的爹孃呢?”陳嬌收拾起心情,彎腰詢問這個孩子。
“稹兒正要去煤行等仙子姐姐,稹兒沒有爹孃了。”自稱稹兒的小男孩說道。
“稹兒怎麼會沒有爹孃呢?那稹兒怎麼會在這裡?”
“稹兒一出生就沒有爹爹,大伯們說他在稹兒還在孃親肚子裡的時候就不在了。孃親本來是和稹兒在一起的,有一天也不見了。我問大嬸,他們總是哭。大家說,皇上要蓋大渠,所以大伯們要離開村子裡了,他們說稹兒不能一個人呆在村裡,要和他們一起走。所以我們來了這裡。”稹兒雖然衣着破爛,但是顯然有着良好的教養,回答問題有條不紊。
原來是個父親早死,母親失蹤的可憐孩子,隨鄰里逃難到此的可憐孩子。
“仙子姐姐,你剛纔在哭嗎?”稹兒怯生生伸出小手,撫上陳嬌的臉。
“不,沒有。”將那雙冰涼的小手護在掌中,陳嬌搖了搖頭,“稹兒爲什麼叫我仙子姐姐呢?”
“姐姐長得像仙子一樣漂亮呢。以前大家都說我娘是村裡最漂亮的人,可是姐姐更漂亮呢。而且姐姐像仙子一樣,給了稹兒和大伯們東西吃。大伯也說姐姐一定是神仙轉世,纔會有這麼好的心腸。”稹兒搖頭晃腦的說道,“我和胡伯家的小三打賭,說我一定要當明天第一個和姐姐說話的人。就偷偷跑了出來,沒想到在這裡碰見姐姐你。果然誰也沒我早。”
看着他天真可愛的樣子,陳嬌不禁笑了出來,但是想到李希說的“市恩”不禁又神色黯然。她將稹兒抱起,發現他的身子輕得和羽毛似的,緊緊擁抱着這個可憐的孩子,她將頭深深埋進了他的肩膀上。
“仙子姐姐,稹兒很髒的。不要……”
“沒關係!”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天上的月亮很圓很圓,皎潔的月光灑落在大地上,陳嬌看着那千古不變的月光,心中無聲的詢問,爲什麼要讓我來到這裡?老天,你讓我看到的這一切,何其殘忍!何其殘忍!
“仙子姐姐,你在哭嗎?”
“沒有,稹兒。沒有。”
這一晚,是陳嬌第一次知道,原來這裡和她曾經生活過的世界是那麼的不一樣。人命與人命之間原來是有貴賤之分的。稹兒這個可憐的孩子,難道要她放任他像那些無辜的生命一樣,流逝在歷史的長河中,成爲將來史書所掩蓋的血色之一嗎?
這個晴朗的天氣 陽光燦爛,鳥語花香,到處都顯示出春天已經來臨的跡象。彭城李家卻被一片陰雲所籠罩。大廳上,李希一臉懊惱的看着陳嬌,而張萃則在一邊擔心的看着像鬥牛一般的兩個人。
“嬌嬌,你想收養那個孩子,可以。但是,你說要救助所有的災民,這怎麼行?我昨天和你說的話,你都忘了嗎?”李希頭痛的揉了揉太陽穴。
“我沒有忘記,只要不讓朝廷知道就行了,不是嗎?”陳嬌紅着眼眶,這是她一夜沒睡的結果。
“嬌嬌,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冒險。”張萃也忍不住出聲了,“要瞞過朝廷,談何容易?現在可是有數千人啊?”
“一定會有辦法的。只要姐夫你肯幫我,我相信我可以做到。”陳嬌很是固執,是的,經過一夜的思索,她知道自己逃不了,她不能無視這些流民的生死。
“嬌嬌!你理智一點!”李希對她的固執簡直沒有辦法。
“我很理智,真的。”陳嬌靜靜的看着他們,“姐夫,你先聽我把話說完好嗎?聽完我的辦法,如果你覺得不妥,那麼我就聽你的。”
“你說吧。”李希不認爲陳嬌能夠想出什麼好辦法,只希望她能早早死心。
陳嬌的辦法很簡單,就是將這幾千人分批送離彭城再安置。如此,流民就與李家無關了。
“慢着,嬌嬌,你可知道我朝有編戶齊民的制度?”李希搖了搖頭,不甚贊成,“他們無論到何處安居,都需要向官府申報戶數人口,這麼多人的落戶怎麼可能做到像你說的‘不驚動官府’?”
“所以,只要他們不再是自耕農,這條制度就奈何不了他們了。”陳嬌自然知道漢朝爲了嚴格控制人口流動,而實行的編戶齊民制度。
“你是說要將他們的戶籍由農入商?這不可能。朝廷是不會通過的。而且,也沒有商家可以僱傭這麼多人做事。”李希還是覺得陳嬌太異想天開了。
“如果,我可以讓他們有事做呢?我知道對於一個地方產生太多流民對官員的升遷和政績是很不好的。只要姐夫你肯幫我運作,他們的戶籍絕對沒有問題。”陳嬌對自己的計劃很有信心。
“嬌嬌,就算這樣,你到底打算把他們送到什麼地方去?”李希對於陳嬌的固執己見完全沒有辦法。
“姐夫覺得右北平以東如何?”陳嬌將自己想到的地點說了出來。
“右北平以東?”李希挑了挑眉,說道,“北地荒涼,雜草叢生,人煙稀少。但是,朝廷尚未在此地設立實質管轄的郡縣,若要在此地安置數千人,也非不可。但是,你確定他們可以在那裡生活下去嗎?”
“可以的,只要給我半年的時間,我可以做到。”陳嬌很相信這一點。以北大荒的肥沃,只要不出意外,一定可以養活這些人。“一旦他們的戶籍轉入商家,那麼就可以以行腳商的名義,名正言順的離開了吧?”
“你,算了,真想做,我幫你就是了。”李希終究不能狠心拒絕她,雖然這個妹妹的想法在他看來仍然是異想天開,但是以李傢俬底下的實力,要養活這些人,還是不成問題的。就當是,爲了妹妹開心吧。
“謝謝你,姐夫。”陳嬌開心極了,說服了李希之後她信心大增,因爲她心中知道,李希做事比她有分寸得多,只要他真的肯插手,絕對可以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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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批流民大都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的人,因爲漢代所實行的什伍連坐之法,所以一般是一人逃匿,就會有十戶人家跟隨。同鄉同裡的人之間彼此都很熟悉,李希暗中將他們中的幾個比較通事理的人秘密請來,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細說,以及他們現在的打算也全盤道出。這些人都是平日在鄉里之間聲名甚好的人,十分的通事理,對朝廷的法令也知道一些,成爲流民以來一直對將來很是擔憂,現在知道可以有一條活路,自然是十分樂意前去的。
於是,在李希的安排下,這數千的流民分成數百批離開了彭城,悄悄前往右北平以東的北大荒。期間,動用了李家的全部人馬,纔將這些人的來來去去隱住。
“姐夫,我走了。你和姐姐要小心啊。”陳嬌放心不下這些流民,一定要隨他們到東北走一趟,才能安心。今天是最後一批流民離開的日子,她由莊昕陪同,離開彭城。
“你好好照顧自己就可以了。”李希沒好氣的說,他實在是扭不過這個妹妹,只能讓她離去,但是他心中可是不樂意得很。
“姐夫,別生氣嘛。”陳嬌對着李希說道,“就一年,我保證,一年之後,我就回來。”
“你啊……”李希一臉無奈。
“嬌嬌,這是二姨的醫書,你帶在身上,有空看看。北地風寒,你要是有什麼三災兩病的,也可以以防萬一。”緹縈將一卷漂亮精緻的小竹簡塞到她手中。
“我知道,謝謝,二姨。”陳嬌靠到緹縈懷中,感受她母愛般的關懷。
“千萬記住。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同來送行的陳伏看着容光煥發的陳嬌,想到她擇善固執的性格,一陣擔憂。
“我知道。”陳嬌當然明白陳伏在擔憂什麼,“姐姐讓我以後都要蒙着面紗,我不是都答應了嗎?”
“不止是容貌,言行也是。”陳潛提醒道。
“知道了,知道了。唐僧們!”陳嬌發現自己對他們唸叨的能力有些受不了,從他們離開李府開始,一直在不斷重複這些話,現在都已經離城有一二十里了吧?他們還在繼續說。
“唐僧是什麼?”他們當然不會知道《西遊記》,所有人都疑惑的看着陳嬌。
“……”一陣語塞。
“算了,你一定要一路小心啊!”李希將馬車的簾子放下,對着架車的莊昕又細細吩咐了幾句,才依依不捨的看着他們上路。
馬車開始動了,陳嬌撩起簾子,看着站在路邊爲她送行的李希等人,一陣感傷,在她心中已經將他們當作了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家人了,如今分離,自然是很難受。
“姐夫,陳叔,二姨,陳二叔,你們保重!”
在春季花草的芳香氣味中,陳嬌告別了這個讓她真正融入這個世界的城市。此刻,她的心中雖然有着感傷,但是對於自己的將來,卻有着更多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