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統三年正月裡,才被攝政王請回朝中、大刀闊斧改組內閣剛過兩個月的袁項城、內閣總理大臣袁大人,忽然帶了一隊革命軍進了內廷,當着不過六歲的小皇帝的面,跪請隆裕皇太后在遜位詔書上蓋印。
據後來流落宮外的宮女太監們說,那一日,袁大人帶進去的革命軍並未進養心殿東暖閣,只守在外頭,站着標準的軍姿;裡頭隆裕太后低低啜泣,袁大人伏在地上,一張圓胖的臉上滿是縱橫的淚。
紫禁城裡頭的事,外頭的人自然看不到,大家只看到清帝遜位,被圈禁在後庭裡,時隔一月有餘,袁項城忽然成了民國的臨時大總統。
袁氏,實竊國之賊也!
敏之得着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房裡窗棱下繡花,好好的針忽然紮在她手指尖上,沁出一顆玉髓似的血珠子,正愣愣地呆看着,門房徐老頭氣喘吁吁地在樓下喊:“玉姑娘,玉姑娘!”
“你下去看看。”
墨玉上來時,手上拿着一卷報紙,進門就撲通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小姐,大清沒了,大清沒了!”
“你慢些......你說什麼?!”
大清沒了?清朝亡了?愛新覺羅氏清廷,沒有了?
扶着案几站起來,只覺得天旋地轉,不自覺就攥緊了拳頭,那根繡花針正正紮在手掌心裡,卻連痛都沒有發覺。
“快,快備車,回爹爹那裡!”
敏之站在門口等着人套車,馬匹還未牽出來,陸有先來了。
“少夫人,少爺在外頭馬車裡,您快去!”
敏之也不顧形象了,提起裙襬就往巷子外頭跑,手心還未凝固的血按在素色的羅裙上,絲毫沒有花開荼蘼的美感,只有一片片暗紅的刺眼顏色,瞧着沒來由的讓人打冷戰犯惡心。
車裡,敏之坐定了,身子卻在發抖,雙手還緊緊拽着裙襬。
“你的裙子......手怎麼了?!”隸銘上前掰開她的手,纔看到手心一片暗紅痕跡,有些幹了,還有幾個針眼還在汩汩地冒出血珠子來。
彷彿忽然才發覺身邊坐了個人,敏之轉過臉去對着他,蒼白的臉毫無血色,配那一身素色的羅裙,像長久沒有香火的廟裡剝落了朱漆金粉的泥
胎菩薩。
“說大清亡了,是真的嗎?”
眼前的面容與十年前的那個驟然重合了,那個在鎮江金山上扶着聖祖御筆欽賜的石碑發表感慨的小丫頭。隸銘的心緊緊縮了起來,縮得身體都忍不住的痛,不知道什麼時候手已經伸到了她頭頂將要觸碰到她的頭髮,想要撫慰她的話卻生生堵在喉嚨口。
長久沒有迴應,敏之失神:“真的啊......”
馬車裡,敏之呆坐無言,連身邊人扯下貼身裡衣的下襬給她包紮手上的傷,都沒有隻覺。
“主子,到了。”外頭響起陸有的聲音。
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陸有上前想要打起簾子,裡頭卻先有了動靜。
隸銘摻着敏之下車。
“少爺......”陸有想要說什麼,卻沒說出來,但身體擋在隸銘前頭,擺明了不想讓少爺進去。
“無妨,我陪少夫人進去。”
說着,摻着敏之走了。
身體彷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木然下車,進了金府,眼裡看去一片灰敗,原來已失了五感,看不到顏色、聽不見聲音、聞不到氣味、嘗不出味道,針紮在身上,也感覺不到痛了。
一路走來都沒有看到人,敏之也不覺得詫異。
進了後院,踏上池邊磚地,才聽見一陣更響過一陣的抽噎聲,聲音是大,卻還是壓抑着的。
敏之忽然覺得腿有些軟,有些不敢進去。
二進院落裡頭這最高的一幢樓,原本是逢年過節女眷們在這裡品茗聊天的,現如今卻是一家老小聚在這裡,放低了聲音哀鳴。
敏之站在廳堂門口,看裡頭一片伏倒在地悲泣着的人。金嶽溪坐在上首,眼中含淚,卻不見流下來,瞧着卻比旁人要釋然得多。
“父親!”敏之抖着嗓子叫了一聲。
“你們來了?好孩子啊。”見着敏之,金嶽溪還笑了笑。
“既然妹婿也來了,不如我們商量一下今後該如何。”說話的卻是存齋。
金嶽溪眯起眼睛看了他許久,半蓋着的眼簾下藏着的鋒芒一閃而過:“好,其他人都下去吧,敏之隸銘你們也留一留。婉婷,你將成俊帶出去玩一會兒。”
婉婷是姨太太的閨名。
“是。”
衆人退下,廳堂裡只剩了三房兄嫂,敏之夫婦二人,並金嶽溪一個。
“有什麼想說的,你就說吧。”金嶽溪的臉上帶着微微的笑,看起來,像是一位慈父在鼓勵自己的孩兒。
“父親,我是這樣想的,既然大清已經......咳咳,已經沒了,咱們是不是也......不是有話說得好麼?識時務者爲俊傑......”
“大哥,話怎麼能這麼說!好歹我們金家也是太祖親賜配享太廟的股肱之臣吧,你這不是,不是......”存志氣得發昏,下面的詞卻說不出來。
“二哥既然不好意思說,那我就替他說了吧。大哥不顧咱們那些在太廟裡頭受着供奉的祖宗牌位,不顧金家先祖拼死救下努爾哈赤太祖的那條命,也不顧咱們金家這十五代人受的朝廷恩賞,更不顧自己的祖母生母都是大清的正三品誥命,大廈才傾呢就想着另事新主,大哥這真是妥妥當當的識時務的俊傑、擇木而棲的良禽、忘恩負義的王八羔子、不忠不孝的畜生!”
隸銘見存義這一番話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心裡忍不住要叫個好。
“金存義!你一個兔兒爺還好意思在這裡教訓我?你可別忘了,金家丟這麼大的臉,你可是在裡頭有獨一份的貢獻!”
“大哥不用嫉妒,只要大哥在那什麼勞什子國民政府裡頭謀了官位補了缺,三弟我這第一的位置立馬妥妥的就讓給大哥您了。”
存義少言寡語,卻沒想到說起狠話來這麼刻薄。
存齋明白論口舌是爭不過自己這個三弟的了,忙丟開他向着金嶽溪道:“父親在上,我也是爲着金家往後着想,金家承蒙朝廷眷顧,可如今朝廷都沒了,人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金家這麼多口人,還不算上天津老宅那幾房,總不能爲了義氣,跟自己人過不去吧?”
金嶽溪坐在正位上,看着地下一羣兒子吵架,有種自己在棺材裡頭躺着聽他們爭家產的味道,忽然笑起來。
“父親?”
看見上頭自己父親那意味不明的笑,幾人終於停止了口舌之爭。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隸銘留下,敏之你也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