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春園裡, 太后得知皇上把善雅帶到澄園教養之後,並不吃驚。
“當初是哀家給他定的元氏, 規矩品貌樣樣拿得出手, 當個王妃是綽綽有餘的了。只是沒想到,皇上這一御極, 水漲船高, 她自然成了皇后。”太后對着身旁的嬤嬤感嘆,“王妃她當得, 但這皇后卻越當越糊塗了。”
徐嬤嬤說:“皇上龍章鳳姿,能與之般配之人甚少, 並不怪您選錯了人。”
太后看了她一眼, 笑罵:“你這個老東西, 欺哀家年紀大了不成,張口就胡來!”
“老奴不敢。”徐嬤嬤笑道。
“哎……皇帝生來剛勇堅毅,他父王一早就斷言他是有將才之人, 所以對他諸多期待。所幸皇帝也沒有辜負他父王的教導,他父王沒有做成的事情, 他做成了,這就足以告慰先王的在天之靈了。”
“陛下英勇。”
“只是哀家早就知道他不喜元氏,一早是看在哀家的面子上娶了她, 後來又看她治理王府井井有條,這纔對她有所改觀。”太后搖頭嘆氣,“可如今皇后做事越發沒有章法了,先前哀家就說善雅身子雖弱, 但不能總把她拘在屋子裡不讓見人,她總不聽。現下好了,貴太妃膝下的樂暢不知道甩善雅多少條街去了,難怪皇帝常誇她。”
徐嬤嬤說:“許是陛下跟娘娘有同樣的想法,所以纔將公主約束在自己的膝下,親自教養。”
“他就這一個孩子,他能不心痛?”太后斜靠在榻上,“以往他是信任皇后,覺得他能教養孩子,現在可是失望了。”
“陛下打小就這樣,什麼都愛往心裡藏。”
“以前是本性如此,現在坐上了皇位,是不得不如此啦。”太后拉長了聲音,其中帶着對皇上的疼惜。
“幸好這後宮裡還有紀嬪這朵解語花,哀家看皇上跟她一塊兒的時候高興不少。”太后轉頭說道。
徐嬤嬤上前一步,低聲說:“老奴瞧着不是這麼一回事兒啊。”
“怎麼講?”太后眉毛一挑,偏過了身子。
徐嬤嬤彎腰,壓低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殿裡的宮女們都識趣地低下了頭,沒有偷聽的打算。
“當真如此?”太后偏頭,神色嚴謹。
“老奴也是道聽途說來的,做不了準兒。”徐嬤嬤說。
太后眉頭微蹙,暗自揣摩。
“你從哪裡聽到的消息?”她問。
徐嬤嬤答:“老奴查過了,一開始是從皇后的宮裡傳出來的。”
太后抿脣,搖頭:“那這個消息就大打折扣了。”
“娘娘懷疑是皇后想借您的手對付貴太妃?”徐嬤嬤跟了太后三十幾年,主僕倆心有靈犀,不用多說,一個眼神就能明白過來。
“皇后纔在貴太妃那裡吃了虧,轉頭就有這樣的消息傳出來,這讓哀家不得不慎思。”太后也是陰謀詭計中浸淫已久的老人兒了,什麼事情到她這裡都會打上一個懷疑的問號,她不會這麼容易就相信。
“何況皇帝也不是那麼輕浮的人,你是看着他長大的,你什麼時候見着他爲了一個女人丟下身份不顧了?”太后細細的分析道。
徐嬤嬤點頭:“所以老奴思忖再三,也不敢把這消息告訴您。老奴都不肯輕信,更何況您了。”
太后往後靠在墊子上,雍容華貴的臉上帶着淺淺的笑意,說:“但咱們也不得不防啊,貴太妃可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兒,她的本事哀家早已見識過了,若是她想勾上皇帝,估計……”
剩下的話她沒有說,但識趣的人都明白。
徐嬤嬤說:“那要不要按一兩顆釘子去頤春園?”
“正有此意。”太后掀起嘴角,“以備萬一嘛,反正她現在也只是一個閒妃,哀家也沒有想對付她的意思,撥兩個人去伺候她,也算是哀家這個做嫂嫂的一番心意。”
“是,老奴明白了。”徐嬤嬤彎腰。
頤春園裡,舒慈守在樂暢的牀前,距離那事兒已經過去半個月了,但她每每想起都後怕不已,最近更是要看着樂暢睡着了再離開。
“小孩子忘性大,您也不必過於憂慮。”紫嬋安慰她。
“其他的事情可能會忘記,但這種事關生死的事情,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忘了呢?”舒慈低頭,看樂暢的手牽住了她的搖擺,人睡着了,所以手上就鬆了幾分力氣,現在只是輕輕地搭在手掌心裡。
紫嬋說:“這也是一個教訓,殿下從小生活的環境都太單純了,吃了這一次虧她以後就長記性了。”
“本宮寧願她無憂無慮的過一生,也不想這種磨難讓她成長起來。”
“您是這樣想,但別人肯嗎?”對付舒慈的人,第一個看準的就是樂暢,誰讓她是她的軟肋呢?
舒慈低頭,輕輕爲樂暢撫過粘在臉上的髮絲,輕聲說:“本宮是不是做錯了?因爲想讓她有公主的身份,以後能自由擇婿,所以當初不肯帶她離開皇宮。卻忘了,這世間大多的女兒都是盲婚啞嫁,便是公主也不例外。現在她還這麼小就已經被牽扯了進來,以後可怎麼辦啊……”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不是娘娘最愛的一句詩嗎?”紫嬋伸手,扶着她起身。
舒慈整理裙襬,走出內室,聲音放高了一些:“喜歡是喜歡,但誰又能保證山那邊就一定是路呢?說不準啊,碰上的是路障。”
紫嬋笑了起來,覺得眼前這個巧笑倩兮的女人,怎麼看都還是當年侯府裡坐在書案前描紅寫字的雙鬟少女。
夜深了,主僕倆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外間的蟲鳴也遠去了。
澄園裡,駱顯才批完奏摺,擱下筆,問:“善雅如何了?”
“剛纔哭了一會兒,現在已經睡下了。”李江回道。
“她有說什麼嗎?”駱顯起身。
“殿下這幾天一直鬧脾氣,說想見您。”李江回道。
駱顯動了動僵硬的脖頸,擡腿往善雅的寢殿走去。
澄園一直是皇帝居住的地方,后妃不會輕易到這裡來,公主更是不會。駱顯這次把善雅移到澄園來也是一片慈父之心,他想隔離那些污糟的環境,能把她的性子扳過來。
“參見皇上。”值夜的宮女跪在地上,低聲請安。
“起來吧。”駱顯掀開帷帳,站在腳踏上,看着牀上的女兒。
她興許是哭累了才睡的,所以眼圈又紅又腫,鼻子也是紅紅的,雙手緊緊地抓住被子,十足的沒有安全感的表現。
駱顯掀開袍子坐在她的牀前,他這一落座,牀上的人立馬就被驚醒了。
“嗚嗚嗚——”
閉着眼哭了一會兒,見沒有人來安慰她,這才努力地睜開眼看。
“父皇?”她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嗯。”駱顯應了一聲。
善雅推開被子爬了起來,跪在牀上:“父皇,兒臣知錯了,您不要再給兒臣禁足了。”
駱顯說:“善雅,在這裡住了這麼多天,這是你唯一的感受嗎?”
善雅茫然,看着駱顯,又怕又驚。
“朕問你,你那天爲什麼要說謊?”
“兒臣……”
“你做了什麼,朕一清二楚,如果你還想抱着瞞天過海的心思,那就做好在這裡待一輩子的準備罷。”
“兒臣知錯了!兒臣不該撒謊,不該推姑姑下水!”善雅大聲叫道。她是真的怕了,這裡的每個人都好像不怕她似的,她說話沒有人聽,她哭沒有人哄,她想見母后會被門口的人攔下來,她害怕極了。
“你說了真話。”駱顯說。
“兒臣說的是真話,父皇……”善雅嘴巴一憋,又要哭出來了。
“說真話難嗎?”
“……”
“你剛纔對朕說的,很難說出口嗎?”
善雅不知其意,低頭不語。
“你不說話朕就當作不難了,既然不難,你那天爲什麼要說謊?”
“因爲……因爲兒臣做錯了事,如果把實話告訴父皇,父皇會責罰兒臣的。”善雅擡手,抹了一把眼淚。
“做錯事會受懲罰,難道說謊就不會嗎?”駱顯又問她。
“兒臣錯了,兒臣再也不撒謊了……”善雅跪在牀上,頭髮披在身後,看起來像個罪人似的。她今年虛歲五歲,卻已經知道了“懲罰”“妒忌”“畏懼”這些字眼了。
駱顯說:“那你可願親自去向樂暢道歉?”
善雅的嘴脣蠕動了兩下,沒有開口。
“繼續睡吧,朕改日再和你聊。”駱顯起身。
善雅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衣服下襬,哭泣道:“父皇別走,兒臣願意去道歉!”
“當真?”
“那……父皇可否陪着兒臣一塊兒去?”善雅囁嚅道。
“爲何?”
“貴太妃娘娘恨死兒臣了,她……”
“她不會。”駱顯重新坐了下來,伸手拍了拍善雅的肩膀,“且做錯了事就要認罰,即使貴太妃讓你跪下你也得跪,她要懲罰你你也得受着,這是你做錯事又撒謊的代價。”
“母后說……”
“朕的話不管用嗎?”駱顯提高了聲音,略顯嚴厲。
“不是。”善雅搖頭,“兒臣想說的是,母后說您更喜歡樂暢姑姑,這是真的嗎?”
駱顯頓了一下,纔回:“她是這樣給你說的?”
“嗯。”善雅點頭。
“你母后錯了。”駱顯說,“沒有人會喜歡別人家的孩子勝過自己的。”
善雅又喜又驚,還帶着一點點的疑惑,她咬着脣:“母后也會錯嗎?”
“當然,是人都會犯錯,但犯錯就要接受懲罰。”
“那母后也會被父皇懲罰嗎?”
“她是大人了,她的懲罰不由朕來決定。”駱顯和她的對話,完全是兩個平等的人只見的交談,他沒有用帝王的威勢去鎮壓她,也沒有仗着生養了她就理所當然的要她順從,他只是在單純的和她講道理。
“兒臣懂了。”善雅點頭,懵懵懂懂的明白了點兒什麼,但說不清。
駱顯說:“好好睡,明日去道歉。”
“是。”善雅躺下,拉好被子蓋好。
駱顯起身準備離開,善雅又喊住了他。
“父皇!”
駱顯回頭,善雅抿了抿脣,雙頰帶着害羞:“兒臣也喜歡你。”
她從出生開始,就有人在耳邊告訴她,她有一個多麼威風多麼厲害的父王,他可以號令數十萬的軍士,他可以騎馬仗劍衝入匈奴人的腹地斬殺他們的王,他可以獲得天下人的敬仰……他是天底下最厲害的男人。
但他總是腳步匆匆地來,毫無留念的離開。她想爲他展示一下自己第一幅畫,可他在聽見幕僚們在書房等他之後沒有遲疑的就離開了,她多次站在廊下,想喊一聲父王,他卻聽到副將的彙報,轉身就離去。他們家從王府搬到了一個更寬廣的地方,大家稱之爲“皇宮”,但她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因爲她見到父王的時間就更少了。
直到有一天,她聽到有宮女說父皇最喜歡的公主是樂暢公主,她終於忍不住了。
她不知道爲什麼要推樂暢姑姑一把,但她知道,如果姑姑不在了,她就是她父皇最愛的公主了。
母后說:“善雅,千萬不能說是你故意推樂暢的,知道嗎?”
她點頭,卻毫不在意,是又如何,她就是那樣打算的啊。
駱顯腳步頓了一下,鼻翼微張,拳頭也不自覺地捏了起來,他微微側了側頭,沒有應聲,只吩咐宮女照顧好她就離開了。
善雅閉上眼,眼睛又腫又疼,但她心裡高興。她終於不用再嫉妒那個橫空冒出來的姑姑了,父皇說了,他最愛的女兒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