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威鏢局接管吉庇巷,既是靖南王府的安排,也是耿家進駐福州城的前哨,林震南原本就絲毫不敢怠慢。
酒醒換防這樣的行爲,他可以心裡不在乎,但必須表現得足夠積極。
然而在福威鏢局點齊八十號人馬,浩浩蕩蕩來到吉庇巷口的時候,耿家留守的一名兵丁竟然已經七竅流血、天靈骨碎,不肯瞑目地死在了吉庇巷的牌樓之下!
鏢師也都是行走江湖的好手,對於外傷檢驗別有心得,很快就確定他是被人從背後靠近,以莫大掌力拍碎了天靈骨,以至於連呼喊都來不及發出,便已經死去。
鏢師們莫名驚慌,江湖上擁有像這樣掌力的人也寥寥無幾,這人若是混入了福州城中,隨時都可以掀起無邊風浪,攪得上下雞犬不寧。
衆多鏢師眼中的林總鏢頭則鎮定許多,目光遊移在死屍左右陷入思索,心中卻也如驚濤駭浪。
“你們幾個帶着屍體去府衙,路上記得走慢一點。”
福州城中的江湖並不太複雜,明面上能夠有這實力的人,林震南基本也心裡有數。
比如經常出沒在福州的白蓮教紅陽聖童,就以掌法內力聞名江湖,雖然形如孩童,卻殺伐無度令人膽寒,如果是他出手,倒是能很輕易地做到這一點。
不過,林震南擔心的不是敵人的險惡。
畢竟對方再怎麼凶神惡煞,福威鏢局也有靖南王府做後盾,紅陽聖童主動得罪了耿家,無異於是自取滅亡,只會招來不分青紅皁白的圍剿。
他最擔心的,是江聞出手殺人。
以他對江聞的瞭解,肯定已經來過吉庇巷了。江聞爲了滿足好奇心幹出什麼事,林震南都不會覺得驚訝。
而早年一同行走過江湖的林震南,也很清楚江聞擅長一門剛猛無匹的掌法,開碑裂石也視若等閒,每逢出手絕無活口。
一旦江聞或主動或無意地牽扯進去,哪怕只是留下些不該有的痕跡,那江聞必須面臨的,可就是極爲兇險的局勢了……
幸而就在他躊躇之時,
吉庇巷中一道人影凌空飛度,猛然向着遠處的巷道狂奔而去。
“快追!”
僅僅遲疑了片刻,林震南就命鏢師追擊,從高處看去,四周巷道里的火把搖搖晃晃、彙集成了一道,如火龍般蜿蜒向西,追逐着一道晦暗不潔的黑點,聲勢浩蕩。
林震南雙目如電緊盯着遠處,想要分辨這身影是不是江聞。
如果是,那他必須追上他以便先行保護;如果不是,他就必須擒拿下對方,用以掃除江聞的嫌疑。
寄希望於運屍報官隊伍爭取時間,林震南帶人不斷追趕,終於靠近了一處燈火熹微的古怪巷子,牽頭的人影卻忽然消失不見了。
“總鏢頭!”
“總鏢頭!”
隨着一聲聲的尊呼,幾十名勁裝大漢雲集於小巷之中,熊熊的火把照亮四野,接連成片,火光也映照出他們緊張不安的眉眼。
林震南挎劍前來,行走之間虎虎生風,對先行入內的史鏢頭說道:“發現什麼異樣沒有?”
史鏢頭前夜的酒氣已經全然散去,壓低了嗓子說道,“黑影在巷口忽然拔地而起飛了進去,穿牆過戶的樣子像極了鬼魅精怪。俺聽到裡面傳來打鬥之聲,不敢讓兄弟們貿然進去,怕裡面有妖人的埋伏……”
林震南緩緩點頭,讓帶好各色兵器的鏢師嚴陣以待,自己也緊盯着幽冥巷兩側高聳的牆壁,凝視着象徵着不安的苔痕。
“準備飛爪翻牆,從院角潛伏進去,不要驚動裡面的人。”
林震南內心越發不安,但臉上還是威嚴沉着指揮鏢師。
一根根繩索被拋上了牆頭,幾名身形矯健、膂力過人的鏢師嘴咬着尖刀攀爬上去,悄無聲息地想要佔據地形的險要,以便內外夾擊。
院角佔定,中心開花,居高臨下,以逸待勞。
這就是林震南預備好的策略。
但就在第二批人馬緊貼着院牆站好,緊守着一扇不易察覺的小門時,這扇門忽然洞開,一股濁氣滾滾而出,四周的溫度都似乎降低了幾度。
“怎麼是你啊,林兄?”
一個聲音顯得非常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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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聞?!”
林震南也驚道。
“……大家晚上好啊。”
江聞的身影緩緩出現,看着門口興師動衆的樣子,顯得格外尷尬,“林兄你怎麼叫這麼多人來保護我,不然我請大家放工後吃宵夜?”
林震南差點把自己的一綹鬍子扯下來。
“子鹿,你怎麼會在裡面!剛纔那人真的是你?!”
江聞摸不着頭腦地說道:“林兄你在說什麼,分明是你們把這團團圍住,怎麼反過來問我?”
江聞聳了聳肩,“我在院裡一聽外面的動向,就猜到是打算兩翼包抄、中心突破,所以乾脆先出來避免誤傷嘛。既然都是自己人,我們趕緊撤吧,裡面的賊人已經被我打跑,如今肯定是追不上了……”
林震南皺眉說道:“你剛纔是不是去過吉庇巷,然後來到這裡?”
江聞點了點頭:“對呀。”
林震南繼續說道:“那你剛纔有沒有見到人衝進院子裡?”
江聞點頭:“有個醜到離譜的鬼麪人來過,身法非常詭異,你們是追着他來的?”
“你們把守住門口,不要放任何人進來!”
林震南吩咐了鏢師,就和江聞一同走入了門內,瞬間看到了院中屍立如林的恐怖景象。
“這!!”
“沒事,都是死了很久的人了。”
江聞說道,“看你們的樣子,是出了什麼事了?”
林震南沉聲回答道:“耿家兵卒死了。”
江聞也臉色很差地搖了搖頭:“這裡迷霧重重,我就總感覺要出事情。剛纔我爲了保護屋裡的一個人,和鬼麪人交手了幾回合,對方卻突然翻牆跑了。”
“等我進屋的時候,就發現我要保護的人……”
江聞帶着林震南進入享殿,就看見了散落在地的沙盤竹枝。兩人打開了一處狹窄的牆角櫃子,就發現有人屈膝抱肩地團成一團,麪皮被自己的指掌抓爛,用縮骨功牢牢嵌入方寸之間,睜着眼睛死去多時了。
“這模樣……好像是嚇死的……”
林震南熟視片刻做出了判斷,“他想躲避追殺自己藏入櫃子裡,結果有什麼東西把他嚇死在裡面。”
江聞點了點頭:“我也是這麼認爲的。我只從他喉嚨裡找到了一顆珠子,沒看到什麼致命傷。在我和鬼麪人打鬥的時候,他還能出聲和我們說話,也許他就是那短短一刻鐘內喪命的……”
“嗯?他跟你說了什麼?”林震南詢問道。
江聞琢磨了一下:“都是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反正不是‘許我活’就對了……”
林震南正要說話,忽然間巷子外面又響起了隆隆之聲,似乎又有大隊人馬團團圍住了幽冥巷,把福威鏢局也圍困其中。
兩人轉出院內,和躁動不安的鏢師們站在了一處,在半明半暗間遙望着巷口方向,不知道又是何人趕來。
隨着腳步聲漸漸清晰,耿精忠的身影率先出現,因爲馳馬趕路、氣喘吁吁地對林震南說道:“林總鏢頭,這頭髮生了什麼事!”
林震南有些緊張地拱手說道:“稟報世子,吉庇巷中出現了一起殺人命案,我帶人追趕到了這裡!”
隨後將手一指江聞,“府客方纔先行入內,還與兇人交手了幾回合,可惜讓對方遁脫了——裡面又發現了一名死者,死因不明。”
衆位鏢師也隨即放低兵器,拱手行禮,心中暗暗佩服林震南的急智,瞬間就把劍拔弩張的可疑場面,解釋爲胸有成竹的出擊行動。
“有什麼線索嗎?”
“啓稟世子,我懷疑此事是白蓮教的紅陽聖童所爲。”
林震南的話說完,耿精忠似乎鬆了一口氣,轉頭對身後朗聲說道。
“欽差大人請看,我們靖南王府已經控制住局勢,就無須你們多慮了!”
這話說的火藥味十足,巷口卻響起了更加沉重的腳步聲,一道鐵塔般的身影猛然出現,以至於幽冥巷中的火把光線都遮擋黯淡了幾分。
“世子還是太過輕信,這事情沒那麼簡單!”
回答聲也針鋒相對,江聞卻看見走進來的,是一個長着一層短短髮茬、身穿僧衣的健碩僧人,只見他雙眉粗橫、相貌猙獰,眼中滿是凝而不散的戾氣,絲毫不見出家之人的慈悲。
這欽差竟然是個和尚!
和尚比耿精忠高出不止一籌,絲毫不理會耿精忠的逐客之意。
“死者外傷清晰,卻沒人見過兇手,我看這兇手很可能就是最初發現的人,只不過賊喊抓賊,想要矇混過關!”
他的雙眼緊盯着福威鏢局的人馬,特意在林震南面前停留了幾秒,“特別是我們進城剛好碰到運屍隊伍就打着鏢局旗號,那幾個人行蹤鬼鬼祟祟,自稱是要送去府衙,我看其實是想毀屍滅跡!”
不論行善還是作惡,如果採用這種論跡不論心的方式判斷,那每一個舉動都能被分析出許多種不同含義,每個人也都有不同的動機。
林震南沉默不語,只是拱手以對,他能看出對方來勢洶洶不是衝着自己,更多的是和耿家做對,自己強行分辯不見得會有作用。
“欽差大人,林總鏢頭和福威鏢局是以我的命令接管這裡,絕無殺人的可能!”
耿精忠甩袖說道,耿家的親兵也是百戰精銳,跟在耿精忠身後殺氣騰騰,絲毫不遜色對面的陣容,一個個抽刀凝眉,怒目而視。
“如果心裡沒鬼,那就一同到府衙由本欽差審問,自然會給你們一個清白!世子你看如何?”
和尚笑得十分醜陋,以退爲進地提出了另一個方案。
耿精忠本想斷然拒絕,卻剛好看了林震南一眼,見到對方做出微微點頭的動作,心下瞬間有了主意。
耿精忠倨傲地說道:“自古無兇不驗、無罪不刑,哪有隨便抓人覈驗的道理?這豈不是明擺着要屈打成招?”
隨後林震南果斷出聲。
“多謝世子明鑑,但我福威鏢局上下忠心耿耿,絕無逾越之處,這位大人如果不放心,就從總鏢頭我身上開始查驗好了!”
這一招反客爲主十分巧妙,原本是和尚以法理壓人,要強驗衆人尋找真兇,耿精忠表示反對只會落入被動。
可如今搖身一變,變成耿精忠表示反對,林震南爲了他面子願意配合,和尚就被架在火上烤了。
——好,你不是說福威鏢局是兇手嗎?那你倒是未卜先知地說說,兇手是我們中的哪一個?
和尚此時能且只能,從林震南身上開始查。如果查下去林震南不是兇手,幾個鏢頭也不是兇手,那越到後面,他行爲的法理性就大大減弱,變成了徹徹底底的無理取鬧,耿精忠就贏麻了。
可奇怪的是,那和尚卻面色凝重地吩咐手下擡上了那具七竅流血的屍體。
“殺人兇徒掌力絕人,走的剛猛路子,在場誰有這份功力就有嫌疑。”
他嗓音粗礪宛如砂紙,“我看這位道長氣息綿長、雙手剛勁,想來是個內家高手,就從你開始檢驗好了!”
和尚忽然越過衆人看向了江聞,鐵塔般的身軀極具壓迫力,閃電般抓起了江聞的左手。
“這推論未免太過武斷,爲什麼就不能是藏在暗處的兇徒殺人呢?”
和尚冷聲說道:“你也想說是不見蹤影的白蓮教?”
“非也非也。”
江聞不經意地笑着,對和尚說:“大師說的自然有道理。我看你手上老繭重疊、掌骨寬大,應該走的是外功橫練的路子,想要拍碎活人的天靈蓋,也是輕而易舉吧?”
和尚凝眉冷對:“本欽差今夜與耿世子一同入城,剛剛纔到達福州,你莫非是在懷疑本欽差?!”
江聞輕輕搖頭:“不敢不敢,既然有證人那我當然不敢亂猜。但我也有證人,不知長青子道長現在何處,他今夜與我有一面之緣,應該可以給我作證。”
此話一出,耿精忠與和尚的神情鉅變,猛然盯着江聞,同時出聲道。
“你見過長青子?!”
江聞心裡咯噔一下,忽然感覺情況不妙。
巷外又有人馬前來,拖着一具屍體再次進入,和地上兵卒屍體並排放置,赫然正是身形頎長、相貌蒼古的青城派長青子,此時已經七竅流血、氣息全無地殞斃多時了!
“方纔我們在度人塔裡看到一條胳膊露出,就發現這位道長已經被人打死,死法和之前的一模一樣!”
和尚咄咄逼人地看着江聞,眼裡幾乎放射出閃電。
“你身上嫌疑重重,還不速速伏法!”
林震南臉色蒼白, 大聲說道:“世子明鑑,江聞絕不可能殺人!兇手一定另有其人!”
耿精忠也狐疑地看着林震南和江聞,深吸一口氣後,繼續看向和尚。
“欽差大人雖然有聖旨在身,卻也不是替天巡守吧?我靖南王府招攬的人馬出事,理應由我們自己負責。閣下如此越俎代庖,頗爲不妥。”
和尚卻突然哈哈大笑,從身旁手下懷裡取出一份紙張。
“世子多慮了。我這次除了聖旨,還接到靖南王的親筆諭令,命我節制規勸世子逾矩之舉,王爺還說如果您舉止放蕩,宜應回府思過。如此,世子可以自行定奪!”
隨着一張紙輕飄飄地落在了耿精忠的面前,這名年輕人如遭雷擊地站在原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在林震南難以置信的目光中緩緩開口道。
“既然如此……便將疑犯收監……”
“擇日再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