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佔地遼闊的耿王府,其中的擺設、機構設置以及隨從配備卻一應俱全,與皇宮也相差無幾,儼然是皇宮的縮小版。

但這裡在入夜之後人煙稀少,因爲耿繼茂不止一次下令,入夜之後不需閒雜人等入府走動,乃至於親手斬殺過夜出的僕役。

而耿王府中更有一座院子空空蕩蕩,格外清冷。

未曾點燈的空屋裡擺着薰爐一座,陳設使用兩宜,平日焚香之際,伴隨着沉煙嫋嫋,案上雲煙擾動意境甚是曼妙,如今偌大房屋裡,卻只蜷縮着一個邋遢不堪的貴人。

他的錦袍玉帶被自行扯爛,靴子不知何時蹬掉了一隻,滿屋都是被砸碎的瓷器綢帷的碎片,遍地酒氣由於沉澱太久,已經變成了酸腐濃烈的臭味,混合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惡臭,飄散在空氣中。

不遠處的地磚之上,漬留着一道匍匐的污穢痕跡,宛然呈掙扎扭曲的人形。屍水已然不可磨滅地深滲入磚石縫間,看去猙獰可怖,宛然是一道臥着的屍影。

很古怪,一具死亡三天的屍體,似乎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和消失半天的人有所聯繫。

王府僕役也明明看見小廝出來打酒,可當大家面面相覷着退後,察覺到彼此臉上的諱莫如深時,一切也都變得詭秘莫測、不寒而慄了起來。

門窗緊閉的房間外,忽然有火光閃過,隨後腳步聲響起,匆匆忙忙步近後毫不停歇,徑直推開這扇令王府衆人避之不及的大門。

“世子,福威鏢局救駕來遲,還請恕罪!”

眼前的人失魂落魄,也只剩下失魂落魄。

年輕的世子潦倒不堪,雙眼佈滿連日未眠的疲憊,精神已經麻木到了極致,以至於他感覺自己像一塊漂在水上的爛木頭,叩一叩胸口都能聽見空空如也的糟爛聲響。

福威鏢局?

棋子罷了,還只是一顆無膽無用的廢棋。

他早就探知林震南將手下潛送出城的動作,卻也無意阻攔,寧願這樣看着林震南自以爲高明地撲入網羅。

像這樣的棋子,他手裡原本還有很多,福威鏢局也不過是尋常一子。可如今,那些精心佈置的殺招都悄然做廢,

福威鏢局來的一個孤身潛入的江湖客,又能派上什麼用場呢?

“世子,我是來接你出去的。還請立即請洗漱更衣,出來主持大局!”

嗓門很大,震得年輕的世子耳鳴不斷頭痛難忍,可他連捂耳朵的想法都欠奉,目光呆滯地看着面前的地磚,眼皮良久才眨動一下。

乾裂到極點的嘴脣已經滿是暗褐色的血痂,時隔許久才囁嚅抖動着發出聲音,聲帶卻紋絲不動。

出去……可笑……

他已經沒地方可以去了。

曾經名爲耿精忠的這個軀體的一切歷史,只誕生於走出紫禁城圈禁的那一天,又滅亡於步入耿王府圈禁的那一刻,一切都恰到好處,就像最高明的西洋畫師信手畫出的圓。

在被圈禁的前幾天,曾養性、白顯中、徐文耀等人輪番趕回來看望,以密信傳遞外界消息,可短短不過兩天,這些曾經竭力拉攏的腹心就杳無音訊,自己傳出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了。

“世子,如今形勢誠乃危急。我看見城內駐紮了一隊八旗,還打着安南大將軍的名號,行跡十分可疑。”

安南大將軍……達素?

對了,就是他……

世子呆滯的目光中帶着針刺般的痛苦閃躲。

數月前鄭成功進犯江南,清廷派出安南大將軍達素前往征剿,然而到達時鄭家已經兵敗,他便繼續向南進軍思明州,意圖直搗鄭氏巢穴。

這人進入福州休整兵馬、補充糧秣也合情合理。

但與尋常不同的是,拋下大軍、率五百輕騎親兵搶先抵達城中的達素,還帶來了兩個分別名爲耿昭忠、耿聚忠的人……

欽差宣以自己謀逆之罪,將軍送回來另外兩個扣押質子,朝廷的用意不言而喻。

高坐在金鑾殿中的那個同齡人似乎什麼都沒說,但所有人都明白自己這個世子將不再是世子,圈禁也再不是保護,已經變成了徹徹底底的懲罰。

近日的冷遇隨即順理成章,年輕的世子都明白了。

“達素……去幹什麼的……”

他連說話都很疼,喉嚨裡彷彿插着刀片,隨着聲帶微微震動,喉嚨裡的鮮血直流,嘴裡反出一股濃烈的鐵鏽味。

“是這樣,我看見有人打着安南大將軍旗號的人馬,星夜趕往了西湖畔。隨後驅趕走世子留下的兵卒,接管了樹堤排水、圍湖造圩的工事,當即開掘湖心古廟。”

湖心古廟?

他們果然也是打着胞皇廟的主意。

年輕世子轉動了一下眼珠,往常伶俐的思緒卻遲鈍非常,良久纔想通這個簡單的問題。

南唐李氏攻滅閩國之後,據說曾派健卒前去拆毀九仙山上的胞皇宮,宮中的胞皇尊更是被南唐刀砍火焚,以數百人的性命爲代價,鑿沉樓船陪葬,纔將胞皇尊永遠沉入閩江的深處。

福威鏢局裡相貌醜陋的賬房先生,早就將《胞皇宮龍啓碑》的碑拓獻上。耿繼茂派人挖遍三山兩塔而不獲的胞皇宮線索,實則早就被他掌握在了手裡。

他猜到南唐李氏分明是做了一場大戲,騙過了所有人!

他知道,胞皇宮之所以建在九仙山頂,不是因爲閩惠宗衷情那裡,而是因爲胞皇尊只在那裡!

“愚蠢……”

年輕世子面露不屑,不知輕重的人比比皆是,而清廷派出的這個達素更是堪稱其中翹楚。

達素之所以能獨領一軍南下平叛,除了XHQ的身份外,便是因爲他不知變通的鷹犬之性,早已被愛新覺羅家那套熬鷹之法訓練得腦袋空空。

當年在清宮的遭遇還歷歷在目,年輕世子始終不甘心輸在這些鷹犬爪牙的面前,哪怕是隻是一步也不行!

“何止是愚蠢,簡直是愚蠢!”

福威鏢局的人笑得很輕佻,以至於年輕世子隱隱覺得受到了某種冒犯。

“達素派人縋入水中無果,遂命人開挖淤泥,試圖吊起古廟。沒多久就在泥裡掘到了一尊猙獰可怖的鑄鐵鎮河獸,傾塌下來又砸死三人,場面一時難以失控,靠親軍竭力彈壓纔沒有炸營,灰溜溜地縮回了岸邊。”

來人分享的消息讓他渾身舒暢,此時只有別人遭遇的痛苦,才能讓他感同身受地露出一絲微笑——而別人志得意滿的笑容對他來說,就是世間最剜心蝕骨的毒藥。

西晉築城時挖出的海眼,本身就是一處深不可測的所在,南唐李氏宣稱胞皇尊已經被樓船載着沉入閩江深處,實則只爲了瞞天過海,真正的胞皇尊極可能就藏在那座古廟裡,被無可奈何的南唐國主投入海眼,永無現世之期。

這手法極爲隱秘,後人若非有十成的把握,絕不會耗費民力開挖湖底,故而避免了許許多多的後患。

只是年輕的世子依舊想不通,胞皇尊究竟是什麼可怕的存在,纔會讓攜勝軍之威的國主忌憚如斯,更讓李璟當真認爲號稱求無不應的胞皇尊“神力”,只對閩國王氏有效,繼而不計代價地要將其驅逐鎮壓!

“他們不過徒勞!”

年輕世子忽然笑得很猖狂,咬牙切齒的樣子不知是因爲疼痛亦或快意,“這座古廟若是輕易就能現世,我們耿家也就不用如此費心了……”

說到這兒,世子的臉上忽然被燭火照過,剛說出的話化爲了插在心間的尖刀,又像是剛剛從快慰美夢中驚醒的可憐蟲。此時面前這名殘酒因爲熱血而褪去的醉漢,又只剩下了一身的痛楚,和始終無法麻痹澆滅的殘怨。

他哪還有什麼耿家?

江聞蹲下身去,把燈盞擺在了耿精忠面前,露出了一個古怪的表情。

“世子這招假癡不癲頗爲高明,不愧是避禍躲災的妙計,當年龐涓之事是也。若非時運不濟,形勢大於人,世子說不得就能蟄龍飛天。”

許久未見亮光的耿精忠眯着眼,打量多時纔看清江聞的臉。

“你是……林家的門客?”

耿精忠用手掌遮擋着亮光,桀驁不馴地坐着斜睨江聞,“我在酒宴上見過你,長青子私晤時說你必然武功不弱。”

然後他才自嘲似地笑了笑,“可惜酒宴後物是人非了,如今你當不成林家門客,我也不再是耿家世子了。”

江聞謙虛地說道:“長青子掌門過獎了。世子,我奉總鏢頭之命來救你出去,順道想問下二酉齋的黃先生和你說過什麼。”

年輕的世子微微一笑,語帶諷刺地說道。

“林總鏢頭百忙之中還能想起我,本世子可真是感激不盡啊。”

而江聞只當沒聽見對方的嘲諷,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威脅交換的意思已經溢於言表,耿精忠只有將消息拿來交換,他纔會如約將他救出去。

耿精忠面色陰沉地沉默了良久,才緩緩說出江聞想知道的內容。

福威鏢局的賬房先生曾告訴他,南北朝時有練氣士王霸曾居於福州九仙山上。

他見山上有兩棵皂莢樹,長得枝繁葉茂,心中甚爲喜歡,便在樹下築了一座土壇,作爲朝夕禮敬修煉所在。後來,王霸煉丹成功身化清風而去,對人說道:“我的後世子孫,當有在此地爲王者。”

更自作術讖,埋藏於地下。其一寫道:

樹枯不用伐,壇壞不須結。

不滿一千年,自有系孫列。

言語中自帶說不盡的灑脫不羈、與世無爭,這座法壇也伴隨着近千年的物是人非、滄海桑田,終於被唐時的爛柯道士徐景玄在挖土修道觀時挖出,隨即重現人間。

而第二首術讖寫的東西則更加離奇,似乎一舉道盡了千年後的成敗興衰:

後來是三王,潮水蕩禍殃。

巖逢二乍間,未免有銷亡。

子孫依吾道,代代封閩疆。

這首讖詩被徐氏家族代代保管,秘而不宣,直到被徐景玄的子孫徐彥,敬獻給了首位稱帝的閩惠宗,隨後才發生了宮中視鬼的怪事。

耿精忠忽然沉默了下來。

他想起當初說到這些的時候,福威鏢局的賬房先生面帶着詭異的笑容,彷彿這些因爲得國不正而編造的粗鄙讖言裡,蘊含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世子,第二首讖詩怎麼跟我聽過的不太一樣?後面是不是少了一句’福建出天子,三山做戰場‘?”

“‘福建出天子,三山作戰場’的說法,民間訛傳是劉基劉伯溫所作,實則乃朱洪武麾下江夏侯周德興,奉命出使福泉二郡後所稟報之言。”

耿精忠神色詫異地擡起頭,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周德興後來也因此截斷兩府龍脈,此二事相逾何止千年,怎麼能混爲一談呢?”

江聞哈哈一笑,將這些話記在了心裡,隨後從懷裡掏出一個水囊遞給他。

然而耿精忠接到手裡掂了掂,便扔到了一邊,寧願飢渴交加也不碰一下。他搖搖晃晃的想要站起來,卻虛弱地兩腿都無法支撐站立。

“世子如此自逐放浪,可見將假癡不癲之計用到深處,不外乎虛虛實實使人無法揣測。”

江聞淡淡一笑,拖過一張花梨椅坐下,“真要用計,何妨假戲真做,置之死地而後生呢?”

江聞已經試探出來了,耿精忠並沒有如傳言中發瘋,他只是佯瘋避禍時被順治暗算了一手,導致世子之位已經無可挽回,堪稱裝逼裝成了傻逼,感覺沒臉見人才躲起來的。

畢竟到這時候,與其被發現是個蠢材貽笑大方,還不如老老實實把瘋子扮演到最後。

看着江聞了然的眼神,耿精忠忽然很討厭眼前這個人。

這感覺,就像他年幼時一旦在順治和孝莊面前使用小把戲,總會被拆穿然後譏諷到體無完膚。

江聞看着搖晃的燭火滋生出滿屋奇形怪狀的影子,毫不客氣地說道:“世子,你還不知道自己輸在哪裡嗎?”

耿精忠閉口不言,眼神中殺機四伏,他忽然覺得對方是清廷派來的細作。

江聞瞥了一眼他的袖口,那裡面顯然藏着一柄腰刀。

隨後果然如他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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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怎能勾結反賊白蓮教呢?”

耿精忠以爲對方要來譏諷他的計策淺薄,卻沒想到面前道士打扮的人忽然站起身來,指着他的鼻子大喝。

耿精忠被說傻了,甚至懷疑面前的人就是個毫無理智的腐儒。

在他面臨的處境,本想靠裝瘋以退爲進結果被堵住去路,這確實是他的幼稚天真,但是跟勾結白蓮教有什麼關係?

這個罪名分明有一半是衍空和尚故意栽贓,難道不去招惹白蓮教,清廷就拿自己沒辦法了?

江聞扶了扶歪斜的道冠,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應該勾結大反賊鄭成功啊!”

此話一出,耿精忠臉上的詫異瞬間化爲了不可思議,瞳孔放大雙眼無神,明明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只能重重地呼吸着,導致心跳猛烈得清晰可聞。

他感覺自己的心跳錯了拍,某種更猛烈的懊惱正像是大海深處生成的海嘯,轟隆隆地沿着海天之際席捲而來。

江聞接下來的話,依舊擲地有聲。

“裝瘋有什麼用?在你棋差一招的時候,就應該立馬投子認負,吸取教訓然後另開一局,而不是硬撐着想從殘局中獲利。清廷就是看透了你的性格,纔會抓着你的破綻窮追猛打!”

在江聞的眼裡,耿精忠絕不是個無膽之人,但也不是一個沉穩深算的藩王。

日後的他在削藩的威脅下敢於主動發起反叛,可一旦遭遇挫折,居然還會想着再度投降清廷、反攻另外的兩藩。

這種古怪的行爲,只能說明他的性格色厲內荏、貪功諉過,對於做錯的選擇不僅不敢承擔,還會主動使昏招試圖掩蓋,以至於落入死局。

耿精忠面色漲紅,雙拳緊攥着不肯鬆開,眼前浮現出了無數深感屈辱的畫面,似乎自己還是當初那個跪在清宮之中,瑟瑟發抖不敢反抗的藩鎮質子。

“原來你纔是個瘋子!”

耿精忠咬牙說道。

江聞的表情卻不以爲然,就像一個瘋到深處的正常人。

“這算什麼?如果想動手,那就必須先做好撕破臉的準備,必須把謀逆的想發寫在臉上,清廷反而就不敢對你動手,乃至插手藩鎮事物了。”

江聞瞥了耿精忠一眼,“不相信?那我問你,清廷最倚重耿家的是什麼地方?是東南防務。東南最擔憂的敵人是誰?是閩南鄭氏!所謂的白蓮教不過癬疥之疾,派出一任欽差、三百精兵就可以剷除殆盡,而若是耿家勾結鄭成功,就會是一場數省糜爛、東南鼎沸的大亂!”

這不是江聞在胡謅。

日後的三藩之亂時,耿精忠就是依靠與臺灣鄭經聯手,纔打得南方清軍節節敗退、首尾不能兼顧,而耿家敗亡之始,就是耿鄭兩家因爲利益劃分而開始互相攻訐。

“我若是做此行徑,焉能有我繼任藩王之事?”

耿精忠嚥了口唾沫,嘶啞着說道。

江聞的表情卻極爲古怪。

“那就是你第二個幼稚之處了。你是不是以爲只要有你父王耿繼茂在,不論如何都會護着你保着你?而現在他將你作爲棄子,你開始覺得無依無靠了!?”

耿精忠又一時語塞。

支撐着他在清宮那十年活下去的力量,就是在外征戰不朽的父親耿繼茂,只有當父親取得了赫赫大勝,順治和孝莊對他的刻薄態度纔有會一絲收斂。

不知何時起,他的所作所爲的一切底氣,都是這個常年征戰在外、自己叫做父親的陌生男人。可兩父子真正相處的時間,還不到尋常父子的千分之一,見面都不曾說過幾句話。

“你祖父耿仲明畏罪自殺後,清廷所忌憚的是麾下精兵作亂,因此當時雖然削藩一事甚囂塵上,多爾袞還是力排衆議地,讓你父親作爲耿家長子繼續統兵,一則收攏人心避免譁變,二則作爲先鋒測試忠心。”

那一次,清廷的熬鷹戰術又成功了。臨危授命的耿繼茂南下全力作戰,次年便與尚可喜率數萬鐵騎攻入廣州,成爲了不折不扣、無可反駁的忠臣,成爲了如今的“靖南王”耿繼茂。

“但自古狡兔死良狗烹,當今時勢清廷已經一家獨大,耿家想要再掙扎求生,一則必須有獨擁人心的旗幟人物,二則必須外有強敵確保地位,如此才能讓清廷對削藩一事仍舊投鼠忌器。”

江聞深深地看了耿精忠一眼,“你父親耿繼茂如今雖然春秋鼎盛,但總有衰頹的一天。本來這個人物不是你,還能是你那牙牙學語的弟弟們嗎?”

當一個人兼具野心和玻璃心,就會變成面前咬牙切齒的矛盾模樣。

耿精忠既不願意忍受失敗,也不願意承認錯誤,相比之下鄭成功就舉重若輕得多,南京城下大敗後元氣大傷,折損戰將七十二員,依舊能在明年的廈門大敗達素,殲滅清兵萬餘,讓勝券在握的安南大將軍達素僅以身免。

“可惜一切都晚了……若我能早醒悟幾天,或許……”

耿精忠深深嘆了一口氣,壓制住內心翻江倒海的懊悔。

他本以爲自己已經是年少老成,已經是算無遺策,可時至今日才發現自己的手段在清廷看來,依舊無異於孩童的撒潑打鬧,不值一哂。

江聞忽然站起身來,袍袖拂過空氣渾濁的室內,掀起一陣的惡浪。

“誰說晚了?”

江聞的語氣邪僻萬分,似乎帶着瘋子纔有的表情,話語也極具蠱惑性。

“自古肉食者鄙,所謂上位者並非能事事預卜先機、佔盡上風,而在於犯錯之後,都能第一時間找到毫無破綻的藉口掩飾過錯!我看世子您如今從事,就極有梟雄之姿,所謂慮敗之憂,也不過差了臨門一腳,就能起死回生!”

這番話字字誅心,幾乎把上位者的臉放在地上踩,可細細思索卻極有道理,耿精忠即便心灰意冷不願意觸及回憶,卻依然忍不住幽幽想去。

“道長……請爲我指點迷津!”

聽到這句話說出口,江聞就知道耿精忠變了。

這個剛剛成年的世子,此時已經展現出了極強的可塑性,隨着少年心性最後被磨去,就像新窯瓷器的火氣褪去,終於開始向攪亂天下的梟雄靠攏。

尤其是對方此刻表情之誠懇,若不是江聞敏銳地發現他依舊沒碰水囊一根指頭,都差點被他騙過去了。

“世子免禮。你可知道我在西湖邊上除了目睹達素折戟,還看見了什麼嗎?”

江聞坐回花梨椅上,緩緩說道,“鑄鐵鎮水獸上岸時壓死數人,導致大亂,忽然湖中城垣高聳,樓櫓崢嶸,旌旗帆檣旋繞於城外者,紛沓分明於煙靄中。”

“衆人驚呼不定,此時耿王爺所埋伏的親兵忽然趕至,與安南大將軍達素輕車簡從帶的三百八旗精兵形成對峙,以福州防務的聖旨爲由寸步不讓。”

“耿王爺連日看似退讓,實則在清廷的腳下放了陷阱,衍空和尚進城擾亂還能說是擒匪剿亂,但達素這貪功冒進的舉動就徹底落入了算計。”

“他們原本從圈禁世子一事,以爲耿王爺沒膽子與欽差作對,但這招‘兵戎相見’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耿王爺動刀的膽氣。就像我先前說的安身之策,令尊就完全有魄力勾結鄭氏,幹一回真正的養寇自重!”

耿精忠瞠目結舌,深深地低下了頭,將表情藏在拱手的陰影裡。

“若是這樣,我也只能向父王請罪了……”

江聞微微一笑,顯得詭異又殘忍。

“世子多慮了。您招攬交好的曾、徐、白各位指揮,都被勒令還家思過,這座院子外連貼身的親衛都被撤走,此時隨便一個人都能出入自如。”

“耿王爺深謀遠慮不假,卻不見得想要恢復你的世子之位。他可能在等清廷派出殺手前來,雙方好心照不宣地放出世子無故暴斃的消息,隨後朝廷哀撫封贈、王爺厚禮回貢,就能把福州城中種種不快自然而然地翻過去了……”

“不可能!我父王他絕不……”

耿精忠驚叫出聲,隨後強行壓制住喉嚨中的聲音,把後半句話硬生生嚥了回去。

因爲他突然發現在對方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已經想不到可以反駁的理由了。畢竟要是沒有了靖南藩鎮,靖南王和世子的名頭不過是個笑話。

孰重孰輕,一目瞭然。

這或者就是眼前人所說的“瘋得徹底”——爲了藩鎮我連親生兒子都能捨斷,你們好好想想看,一旦削藩會發生什麼事?!

耿精忠如墜冰窟。

“世子倒也無需如此擔心。就在雙方對峙之際,在下見時機成熟便現身說法。在一番以德服人之後,兩方都同時答應撤兵罷鬥,各歸本陣。”

江聞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容在燈火搖曳下顯得變化萬端,猶如鬼魅。

“勸鬥時爲了師出有名,我用的是世子您的名義。耿王爺如今久居深宮、音訊不出,似乎有些將士誤以爲我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舉動,也是耿王爺的授意之舉……”

江聞停頓片刻,此時屋外已經耀出火光,陣陣腳步也匆匆靠近,似乎有無數人環繞在這座世子宅邸的周圍,卻不約而同地屏氣息聲。

耿精忠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血液陣陣往脆弱緊繃的大腦中涌去,一股強烈的眩暈感襲來,讓他連坐姿都保持不住,即將倒向牆角。

但隨着江聞伸手扶住,耿精忠只覺得一股暖流涌到身體裡,渾身的疲憊都削減了幾分,緊張與迫切卻仍舊衝昏他的頭腦。

“曾、徐、白各位將軍聞訊,連夜帶兵前來世子府,王府的親軍大概是爲了將功贖罪,也沒有阻攔他們的膽量。此刻大家都以爲世子即將被釋放,回到那高高在上的位子,爲得罪過您而擔驚受怕得很呢。”

江聞豎起耳朵聽了片刻,“此刻想來,應該已經到大門口了吧?世子雖然是萬金之軀,也應該出門稍迎一步吧?”

感謝陰謀交錯的複雜性,讓江聞恰到好處的暗示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四兩就能撥動千斤,更何況兩千兩百斤乎?

耿精忠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似乎已經從大喜大悲中解脫出來。

他艱難地彎腰撿起水袋,咕嘟嘟地一口氣喝光。

江聞微微一笑,又上前對他說了最後一段話,便看着他將散亂的頭髮在腦後一系,光着一隻腳推開了房屋大門。

火光晃眼,甲冑閃爍,門口當先三人面有愧色地一字排開,後面諸人也毫無倦容,整裝護衛着耿精忠的世子府邸,將不大的院子保衛得水泄不通。

耿精忠站在門口,只覺得眼前的景象如夢似幻,自己彷彿只是經歷了一場噩夢,在夢裡他頹唐、沮喪、懊惱,苦痛,但醒來後失去的一切都回來了。

年輕的世子竭力繃住臉,看着面前的三位心腹。

能讓他享受的時間不多了,父親有命令入夜之後絕不見客,可一旦清晨到來、親軍入府,這場美妙的誤會就會像清晨的露珠一樣破滅消散。

耿精忠可能是這座偌大的福州城裡,唯一一個不願看見天明的人了。

三位統領沉默着跟在踉蹌前行的耿精忠身後,手下親兵的火炬匯成長夜裡的一條火龍,前呼後擁地跟隨耿精忠向王府的深處走去。而在人羣裡,他們也確確實實看到了西湖邊出現過的那個人——三人雖然被勒令思過,手下的探子卻從未停歇。

探子們不約而同地傳回了一個,關於西湖邊上罷斗的離奇故事。

探子說世子手下的一名高手出現,舉起了湖中壓死三人的鑄鐵鎮水鐵犀牛,隨手一扔便拋出丈外,正好落入達素與耿繼茂對峙的親兵之間,震懾住了全場。

讓雙方驚詫而還的除了出其不意,更多的是鑄鐵鎮水鐵犀獸身上,歷經不知多少年月依舊清晰可見的銘文,上面寫着“鑄犀作鎮奠海眼,保大四年八月監鑄官查文徽鐫石,重兩千兩百斤。”

他們當時就想通了,耿王爺既然將如此高手潛藏在世子身邊,那麼所謂的廢位犧牲絕對是惑敵之計,自己亡羊補牢猶未遲也!

耿精忠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江聞剛纔說的話也在腦海裡盤旋不去,他是一刻都不敢遺忘,因爲他最後的生路都在其中。

這句話聽來簡單,說出口卻讓人膽戰心寒,幾刻鐘後或許就將成爲他遺臭萬年的開端。身後道人穿着道袍,卻像一個從地府爬出來的惡鬼,輕巧萬分地就讓他接受了父殺子,子逼父的說法。

那人雖然雲淡風輕,但耿精忠知道這世道已經將他徹底逼瘋,化爲了滔天而來的洪水猛獸。

那是一個真正的瘋子。

可他不想死,因此他必須站着來到父王面前,用最平穩、最理所當然的語氣說出那句話。

父王何故謀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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