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的滿月酒說來就來。盧阿婆叫百順帶幾個人去鎮上採買辦酒席用的物品,叫蓋草去酒香谷,幫她訂一百斤好酒。
似錦跟着要去酒香谷,藥兒也嚷着要去。
蓋草看盧阿婆,盧阿婆說:“似錦一直想去,這回就讓他去吧。”她叫蓋草給他們帶上斗笠,還給似錦口袋裡塞了一把米,又合掌往掌心裡吹了口仙氣,在似錦的額頭上抹了三下。
從屋後過去,就是那片竹林。蓋草對似錦說,前面的竹林裡有一片竹字帖,都是他寫的字。
似錦一聽,頓時來了興趣,叫蓋草一定帶他去看。
沿着竹林中的小溪一路彎來拐去,突然就聞到一股濃濃的墨香。似錦翕動鼻羽說,好濃的墨香啊。
蓋草挽挽衣袖,說,一聞到墨香,他的手就發癢。
到了那片竹林,只見那一棵棵竹子從舉手之處往下,真的寫滿了字。似錦認真去看,那些字真的寫得好,率意顛逸,千變萬化,頗有懷素風韻,看得出蓋草習字非一日之興,而是極度苦修,近似沉迷。
蓋草尋了一個土堆,用腳隨意一撥,竟扒出一隻毛筆來。
似錦大爲驚訝,走過去一看,土堆裡全是寫禿了的毛筆。他說:“蓋草啊,古時懷素蕉葉代紙,臨盡芭蕉,廢筆成冢,你如今以竹爲紙,在竹林中也留下筆冢一座,該算是當今書壇又一佳話啊!”
“老僧在長沙食魚,及來長安城中,多食肉,又爲常流所笑,深爲不便。故久病不能多書異疏還抱。諸君欲善之會,當得扶贏也。”蓋草念起了懷素和尚的《食魚帖》。他說,他喜歡懷素這個“壞”和尚,懷素不僅字寫得好,人灑脫,無拘無束,他不管佛家那些清規戒律,又食魚又吃肉,還喜歡飲酒作樂,不分場所,到處塗寫,遇到牆壁寫牆壁,遇到衣物寫衣物,人人怕他,但又尊敬他。這樣的和尚,真的可愛。
似錦說,永州這個地方真的很了不起,出了懷素,出了柳宗元,出了周敦頤,還出了何紹基……都是歷史上的大名人呢。
蓋草說,還真的是這樣,這塊地方早晚還得出大人物。
似錦說,你的書法也很了不起了。
蓋草伸出小拇指說:“我算這個,我寫字只是好玩”。他說,這地方反正竹子多,寫字方便。說着,他在一個用竹枝竹葉蓋着的地方,又找出一個黑乎乎的石碗來,在溪裡舀了一碗水,用墨條在裡面磨了一支菸的功夫,那碗水竟成了粘稠的墨汁。他把筆遞給似錦,然後扯起袖子在一棵竹上擦拭了一遍,把那棵竹擦得綠亮亮的。他叫似錦寫字,似錦搖頭,說自己從未寫過。
蓋草也不客氣,拿過筆來,在碗裡蘸了墨汁,就揮手在竹子上狂寫起來,寫罷一面,轉身又寫一面,那字寫得龍飛鳳舞,細看竟是一副對聯:“竹林鳥啼明月上,青山雨後白雲飛。”
藥兒說,這些字雖寫得好,卻不認得。
蓋草說,這是書法,你個小女娃子,自然認不得的。
似錦對藥兒說:“這字寫得好呢。”他把聯語念給她聽,藥兒說,蓋草叔叔真的太厲害了,字寫得好,詩也寫得好。
蓋草說:“我不算,你似錦叔叔才真的是厲害呢!”蓋草叫似錦寫幾筆,似錦說他從沒在竹子上寫過,寫不好,莫糟蹋了。
蓋草提筆又寫,邊寫邊說,沒糟蹋什麼的。這些墨都不要錢,這些竹子遍地都是。下幾場雨,再過幾年,竹子上的墨痕都沒有了的。
似錦說,這些竹子上的字鮮豔得很,不會褪掉吧。
蓋草說,他在墨里加了些特殊的泥巴,在竹子上寫,容易上色,卻不太褪色。
似錦說,真的太神了。
藥兒看他,不知似錦說的是蓋草的字,還是蓋草磨的墨。
蓋草一氣寫了四五棵竹子。
似錦一路看過去,連聲稱讚他寫得好。蓋草說,你謙虛,不肯寫。
似錦說,等有時間他跟蓋草專門來竹林裡寫字,現在他們要去酒香谷。
蓋草說,只顧寫字,還真的要趕路呢。
他把筆扔在那個堆裡,把碗硯和墨條都遮掩好,帶着似錦和藥兒穿過竹林,往大山之中走去。
蓋草說去酒香谷只有一條路,就是沿着這道溪水走。
沿溪邊幽深的山路而進,山中溪溝縱橫、水聲隆隆,有小鳥時不時飛過頭頂,叫聲悅耳,毛色豔麗。林間花香遍野,香氣在幽谷中飄蕩。藥兒驚奇地發現,溪水裡有一種長着紅條紋的魚,它們一閃一閃地在清清的澗流中游動,聽到腳步聲就穿梭一般遊進樹蔭下的石窪深潭中。
越往裡走,溪谷越深,林子越密。擡頭竟看不到陽光,那些霧氣升騰着,遇到林中密密麻麻的樹葉子,竟結成了水珠,像下雨一般滴下來。幸虧帶了斗笠,要不然頭髮都透溼了。似錦對盧阿婆的細緻周到,打心裡敬佩。
很快發現,盧阿婆給他們的斗笠還有更大的作用。遮在溪谷上的那些樹,幾乎每棵大樹上都有鳥窩,這個時候鳥窩大都沒有空,正有雛鳥在窩裡伏着,它們常常移了屁股到窩邊來,拉下鳥糞。幸好有斗笠,要是鳥糞落到頭髮上可是最不吉利的事。突然吧啦一聲,程似錦感覺斗笠上落下了一塊什麼,他認爲絕對不是鳥糞,可能是一根幹樹枝。結果藥兒驚叫起來:“蛇,蛇,蛇!”蓋草告訴他,真的是一條蛇,從樹上掉下來,落在似錦的頭上。
似錦不敢取斗笠,只是一個勁地搖頭,要把斗笠上的蛇搖下來。蓋草笑着說,蛇已經掉下來,遊走了。
藥兒開始害怕起來,拉緊了蓋草的衣角。蓋草有時走得快,藥兒就拉住似錦的衣角。
蓋草一直走在前面,他給他們每人找了一根木棍,說山路陡,溪邊的石頭又滑,可以當柺杖用,也可以趕走路邊樹叢裡的蛇。
蓋草走在前面,突然就住了步,他回過頭來,輕輕地噓了一聲,告訴他們前面有情況。
抓着他衣角的藥兒被他嚇了一跳,大氣都不敢出。似錦也緊張起來,覺得自己的呼吸重了。
蓋草把衣服脫了下來,把衣袖口用樹條紮起來,跟着就是一個猛撲,把一條蛇用手提起來,塞進了紮好的袖管裡。
藥兒驚呼一聲,轉身撲進了似錦的懷裡。
似錦被蓋草嚇了一跳,也被藥兒這驚乍一撲嚇了一跳。
蓋草把那條蛇取了出來,原來那不是蛇,是一根削成蛇一樣了條紋的樹枝。
蓋草舉着塞得鼓囊囊的袖管,喜滋滋地說:“今天好口福,有石蹦拐吃了!”
藥兒從似錦懷裡拱出來,羞得一臉緋紅。她嬌嗔地跺腳道:“原來是石蹦拐啊,我以爲是蛇呢!”
似錦不知道石蹦拐是什麼,拿眼睛看看藥兒又看看蓋草。
蓋草伸手從袖管裡摸出一隻黑乎乎樣子像癩蛤蟆一樣的蛙來,告訴似錦,這就是石蹦拐,也就是石蛙。他把剛纔扔掉的像蛇一樣的樹枝撿起來,說這是捕蛙人留下來的,可能漏掉沒來取了。
蓋草邊走邊講山裡人捕蛙的事。
蛇是蛙的天敵,而石蛙跟蛇更是死對頭,敢跟蛇鬥。蛙蛇之戰並不總是蛇類佔上風,它們各有高招:石蛙能羣體作戰,蛇利用其毒牙和強健的肌肉。石蛙喜歡坐在溪邊的石頭上,天氣悶熱的時候,銀環蛇鬼鬼祟祟地游出來尋食,石蛙是它們的捕食對象,但是石蛙有天生的鬥蛇本領。當一條銀環蛇快遊近自己時,石蛙反而撲過去迎戰,用兩隻粗壯的前腳死死地箍住蛇脖子,並鼓起前胸的兩個肉突,把蛇頭下面的一段身子卡住。此時,蛇想咬,彎不轉脖子,想纏,又纏不到石蛙的身子,只得在地上翻滾掙扎。蛇脖子那裡是蛇的心臟、氣門所在,因爲透不過氣,最後銀環蛇氣絕身亡。石蛙還能協同作戰,如果一隻石蛙已卡住了一條銀環蛇,附近的石蛙見了,都會跳過來,伸出粗壯的前肢把蛇緊緊抱住,直到箍死毒蛇爲止。石蛙天性恨蛇,捉蛙人利用它這個天性,晚上就用削成蛇一樣的樹枝放在溪水裡,石蛙以爲是蛇,都跳過來抱住樹枝,一起死死地纏住樹枝,捉蛙人就輕易地把石蛙捉住了,有時一根樹枝可以捉五六隻石蛙的。
剛纔蓋草只捉了三隻。他說,要是發現得早,可能會多幾隻。蓋草脫了衣服感覺有些冷,就停下來,在溪邊扯了一根樹藤,把三隻石蛙捆了拎在手裡,他掂量了幾下,說這三隻蛙怕有兩斤多呢。似錦接過去掂量了一下,說肯定有兩斤多。蓋草說,等會到了酒香谷叫老白炒了下酒。
蓋草還說,這石蹦拐厲害着呢,不僅可以殺死蛇,還能把天上的鳥捉來當美餐。
他這麼一說,似錦和藥兒都瞪大了眼睛。藥兒說:“蓋草叔叔,你莫不是講仙話吧?難道還真有癩蛤蟆吃天鵝肉這回事?”
似錦說:“蓋草啊,你莫越講越神了。”
蓋草說,真的呢。夏天悶熱,石蛙經常白天爬跳到溪邊的石頭上或者草木叢中,攤開四肢露出肚皮不聲不晌仰臥着,如死蛙一般。在林中飛來飛去的小鳥,會將石蛙白色胸膜上的黑刺,當作一些小蟲子,就落下來捕食。當小鳥剛一踏上石蛙的肚皮,就會被它粗壯的四肢抱住,而且箍得鐵緊,然後一個翻身滾入水中,鑽入水底的石縫中,小鳥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就糊里糊塗地成了石蛙的美食。
藥兒說,這石蛙還真是厲害啊。
蓋草說,這石蛙生命力強得很,捉回家裡關在魚簍子裡一個月都不會餓死,體重也不會減。他對似錦說,這石蛙大補呢,一隻石蛙抵得三隻母雞。如果燉湯吃,那湯牛奶一樣白,六月天就像是凍膠,味道鮮美得很。他說,等會叫老白不炒,做湯算了,讓似錦好好補一補。
藥兒說,要是捉一條娃娃魚更補呢。
蓋草說,娃娃魚現在少了,白天根本看不到。即使有,也躲到石縫裡和深潭中了;即使看到了,也不敢捉,娃娃魚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呢,亂捕濫殺是要坐牢的。
似錦說,那是的,現在只能看看,能看到也是天大的幸運了。
可走了沒多遠,藥兒就在溪邊發現了兩隻兩指大的小娃娃魚。起初她以爲是魚或者是山裡的蜥蜴,細看還真就是娃娃魚。
娃娃魚很呆,很容易捉到。藥兒和似錦都怕捉,蓋草卻不怕。他捉了一條給似錦。似錦接過來一看,娃娃魚光滑無鱗,全身灰褐色,有斑紋,頭部扁平,尾部圓厚,樣子憨憨的,只是沒聽到像娃娃一樣的哭叫聲。
蓋草說,這是娃娃魚的幼仔,大的有100多斤呢,晚上能聽到它像嬰兒一樣啼哭。
似錦把小娃娃魚放回了溪裡。
一路走了很久,藥兒都快走不動了,直嚷着要休息一下。
蓋草說,在這溪谷裡走,不能停,一停下來就容易着涼感冒。他說,再堅持一會,酒香谷就到了。
這麼一說,藥兒翕動鼻子,竟然聞到一股酒香。她驚喜地說,聞到酒香嘞。程似錦唆唆鼻子,果然有一絲酒香從小溪的水霧中飄過來。
蓋草說,是吧,聞到酒香,酒香谷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