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江湖之中,人的悲歡從來就是不相通的。
有人一戰成名,劍鞘一開,驚鬼泣神,一舉震驚江湖上下。有人家毀人亡,瞬間失魂落魄,如喪家之犬,無處容身。
有人遇得如意郎君使得家仇得報,瞬間揚眉吐氣,身披嫁衣,嬌羞待嫁。有人卻無辜受累,身重劇毒,一時間昏迷不醒,死生未卜……
而這一切的變數不過只發生一夜之間。
是的,無情谷一戰,葉楚天一戰成名,震驚江湖,不僅僅是他輕而易舉的踏進了無情谷的玄法陣,當他吹雪劍一出鞘的那一霎那,所有的人都震驚了。
清靈的月光下,那麼多的江湖高手在內,無人能分得清哪裡是劍哪裡是人,江湖中的一些德高望重的長者,包括無量拳的掌門無量老人,鬼影腿的創始人張廣遠,以及江南七舵之首秦滄泰都在葉楚天一出劍的那一霎那,不由的停住了手上的廝殺,他們面色凝重,扶着鬍鬚,不由的彼此的忘了一眼。
這幾個在江湖上位高權重的老人都很明白,那把劍,那個臉色清冷的青年,以及那駭人無比的劍氣,他們都似曾見過,就在二十多年前,當時屢戰不敗,狂傲無比的江湖第一劍客冷殘月,便也是三招之內敗在了那個十六歲的少年的劍下,那人就是當時武林盟主的玉老的入室大弟子,玉茗派堂堂的大少主段谷一。
而眼前的少年跟段谷一不只是劍相似,而且武功路數,以及眼眸裡目空一切的清冷氣質,都是如此的相似重疊……這個面有病容的葉楚天……這個一直來站在葉振仲身後默默無名的葉家山莊的二少爺,怎麼會……
關於葉楚天的事情到此遠遠沒有結束,無情谷一戰之後,各路英豪都紛紛聞得葉楚天的名號,各路人馬慕名而來請拜他,誰料如雪花般的拜帖怎麼送進去的還是怎麼送出來的,負責打理這一切,新上任的小廝東方命福少年,像模像樣的學着他家少爺的模樣,嘴角一歪甩出兩個字:無暇!
葉楚天的狂狷還不只如此,當日目睹他出劍的無量老人,張廣元,以及葉御風的親外公秦滄泰,三個江湖上地尊位崇的老人要見他一面,欲細問一下他跟段谷一的淵源,被葉振仲引上了門,卻被他一劍攔在了長生閣的外面,尤其是年近百歲無量老人,那快如閃電的無量拳還沒使出,便被葉楚天一劍將山羊鬍子削了下來。三人連門都沒進去,悻悻而歸,可憐那無量老人,活到這麼一把年紀了,被這一狂狷小兒無視於此,面子裡子俱失,據說回到無量山一病不起,眼見就要惱羞致死了。
這樣一來,江湖裡便炸開了鍋,一時間,這位劍術無邊,面有病容,性格怪戾的葉公子算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葉家山莊這些年來一直雄佔着江湖第一山莊的寶座,如今二公子又一舉滅了作孽深重的無情谷,地位便更加穩固,一時間風光無兩,直指玉茗山退隱後一直空缺着武林盟主的寶座。
“天兒!”莊主葉振仲撫着鬍鬚對着對面的葉楚天慎重開口。
葉楚天正站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小心翼翼的擦着吹雪劍,聽到葉振仲的聲音,他的面色一冷,將吹雪劍輕輕的推入鞘中,方漠然的轉過身來。
“莊主。”
“嗯!”葉振仲一身樸素的灰衣,加之謙和的長相,溫和的氣度,已經半數染白的銀髮,有一種沉穩內斂的親和力。
“天兒”葉振仲想了想還是開了口:“那些武林前輩都是江湖上德高位重的長者,你多少要賣些面子給他們,他們在這次圍剿無情谷中也出了不少力,就拿你的外公來說吧,此次結盟中大半數江南子弟都是賣他的面子來的。”
葉振仲說的正是葉御風的外公,也就是葉夫人秦玉湖的父親秦滄泰,鼎鼎大名的江南七舵之首,慕容夫人秦汀蘭是他的親生女兒,自從聽說了慕容一家遭此橫禍,自己的親生女兒含恨而死,秦滄泰一舉震怒,集結了江南三千子弟參加了此次圍剿。
“他是葉御風的外公。”葉楚天的疏離的點出事實,漆黑的眼眸隨即一動:“況且他參加這次圍剿,呵,說的好聽點,是爲女兒報仇,其實真正的目的,怕也是衝着穿虹劍去的吧……”
笑話,江湖上哪有那麼的道義而言,那些一個個義憤填膺的說要爲江湖除害的正人君子們,那一個不是瞅準了段無情手中的穿虹劍,當前玉劍山莊被段無情盡數戕害,千古靈劍穿虹劍自此下落不明,明眼的人都知道那極具靈氣的上古寶劍十有八九是落到了段無情的手中。
然而,穿虹劍的神奇之處不僅僅在於它是上古時候傳下來的靈性寶劍,而且,據說,只要是用玉劍山莊的人的血開了封,這把寶劍便會瞬間神氣大增,劍鞘一出,江湖上下,莫有爭鋒!
江湖上下,莫有爭鋒……說白了,空白了這麼多年的武林盟主之位不就唾手可得了麼……
“天兒,話不能這麼說……”葉振仲扶着山羊鬍子,擡起灰沉的眸子,眼睛一轉:“話又說回來,你們真的沒有遇見段無情?”
無情谷那一夜,無情谷大多數子弟被滅,段無淚被打敗後生死不明,段無心戰敗後落荒而逃,其他的長老護法也一一被他斬於劍下,而唯獨沒有段無情的影子,從他們進無情谷時,段無情似乎就不在谷中了,直到現在,他彷彿人間蒸發了一般,哪裡也找不到他。
葉楚天搖搖頭:“沒有”
葉振仲臉上一陣惋惜,他上前輕輕的拍着葉楚天的肩膀:“天兒,不是爹爹說,且不說段無情還欠着你孃親的一條命,只是他手上拿着穿虹劍,萬一被他開了封,整個江湖恐怕又不得安寧了,所以,天兒,你一定要手刃段無情,知道嗎,只有這樣,才能告慰你孃的在天之靈……”
葉楚天依然對葉振仲有些疏離,他悄然躲到一邊,沉着眸子:“你不必跟我說這些,因爲,一開,我就沒打算放過他們,無論是段無情還是穿虹劍,只能落在我的手上!”
葉振仲聽罷,浮上滿溢的笑容,他撫了撫鬍鬚:“天兒,爹爹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對了,你不是喜歡櫻兒麼,如下,你也算幫櫻兒報了仇了,爹爹今日便選個好日子,讓你倆成親可好……”
葉楚天聽罷,第一個反應便是回頭看了看那顆肆意怒放的合歡樹,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過了許久,他點點了頭,薄脣輕啓,沙啞說出一個字:“好。”
待葉振仲走後,葉楚天覆又抽出吹雪劍,輕輕的擦拭的,只是一個晃神,食指便碰上了鋒利的刀鋒,汩汩的鮮血洶涌而出,而纖塵不染的刀鋒未蹭的一絲血痕,那些鮮血盡數滴到了地上,瞬間便暈紅了一圈土地。
葉楚天仿若不知疼痛,蒼白的臉靜靜的看着地上鮮紅的血,嘴角竟浮起一層快感的笑容,只是這些笑容很快被眼底深不可測的痛楚所淹沒……
這樣的鮮血,他在幾年前也見過。
他同樣的食指,同樣的傷口,同樣的鮮血滴到那碗清水之中,瞬間將滿碗的透明氤氳成淡紅色。
那是他入玉茗山正式拜師的第一晚,在那間擺滿了祖師滿滿的排位的房間,他向玉老正式獻茶拜師,等所有的人都退去,玉老低沉的聲音緩緩的傳入他的耳內。
“葉楚天,你已入我玉茗山門下,現在我讓你跪在祖宗排位下向天起誓。”
密密麻麻的牌位前,供着一排排的敬祖香,個個忽明忽閃,燃燒的正好,玉老神祗一樣的面容隱在嫋嫋繚繞的香薰後面。
“尊師請講”葉楚天一個頭深磕在地平川上,彼時他還是那副殘敗不堪的身軀,這一個大禮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而真正讓他窒息的卻是玉老的下一句話。
“你葉楚天永遠不會跟夏如劍有兒女私情!”
“這……尊師……”葉楚天擡起蒼白的臉上全無血色,沉重的看着高高在上的玉老。
“師命如山,起誓。”玉老的臉不容抗拒。
葉楚天顫顫抖抖的舉起右手,表情如黑雲壓天:“皇天后土在上,祖師神靈在下,我,玉茗山第十三代入室子弟葉楚天起誓,永遠不會跟師姐夏如劍有兒女私情,否則……”
“否則怎樣……”
“否則……黃沙蓋臉,屍骨不全”
“將受咒改成夏如劍!”
“師傅!”葉楚天震驚的擡頭,哀求的看着玉老。
“說!”
香燃燒了好久,久到其中的一些都已經耗盡完全部的生命,只留在一攤死灰在香爐裡,葉楚天才顫抖的舉起右手,他的臉色就如同香爐裡死灰一樣:“我葉楚天若跟夏如劍有了私情……定叫……”
又是長久的沉默,下脣的血沉了出來,鮮紅的血沾到他雪白的牙齒觸目驚心,短短的幾個字卻彷彿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定叫夏如劍……黃沙蓋臉,屍……”葉楚天閉上眼,淚如雨下,一個字一個字彷彿有千斤重“屍骨不全……”
如劍……
縱然我站的更高,將這全世上的人都踩在腳下又如何,我甚至,從一開始,就失去留你在身邊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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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劍悠悠的睜開眼睛,滿室盡是微醺的陽光。
她愣了足足有一刻,迷濛的眼睛方清醒過來,第一個反應就是搭上自己的右脈,沉氣閉眼,過了好一會,方緩緩的睜開眼睛。
所幸,她還活着,雖然餘毒甚重,可已經無生命之虞了。
半香斷腸散,集齊蒼山蜥蜴皮,西域花蛇眼,古譚蟾蜍涎,靈丘蜈蚣腳四大人間至毒之物,歷經九湯九曝九寒九署方能提煉出小小的一粒,以毒性劇烈,發作迅速在江湖中讓人聞風喪膽,只要中了此毒,半柱香之內必死無疑,縱使神仙在世也迴天乏力。
看來,段無淚真的是恨他入骨,欲除之而後快啊……
如劍起身,滿室的富麗堂皇映入眼簾,蒼山楠木的傢什,江北玉官場的瓷器,就連布幔被單都繡着錦繡坊的名號,還有牆上的那副清明風雨的字畫,如劍輕輕一掃,眼中一驚,竟是前朝風流才子鍾落明的真跡,這要是癡愛琴棋書畫的幽香見了,估計又要瘋了。
腦中一片眩暈,她方要起身,一抹白色的身影輕輕的走進來,看見她醒了,先是一愣,然後飛一般的撲到她的懷中。
“如劍……”蘭玉麟孩子一般的哽咽,好看的桃花緊緊的盯着她,滿是委屈與後怕:“你可嚇死我了……”
如劍看着跟在他後面魚貫而入的兩排丫鬟,個個粉衣長髮,黛眉杏目,模樣身形都極爲的相似,現在一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湯汁,面含微笑,直直的排到了門外去。
“小王爺?”
“如劍你中毒了知不知道?我在無情谷找到你時你已經全臉發紫昏迷不醒了,如劍……”蘭玉麟伸手將她擁入懷中,語氣卻是難得的認真嚴肅:“都怪我,我說過,只要有我在,天底下便沒有人可以再傷害你,可我卻去晚了,讓你受了這麼多的折磨……”
這個平日裡孩子心性的小王爺,肩膀卻出奇的寬厚溫暖,也是平日裡他雖然經常粘着如劍,可他畢竟是年長於如劍的成年男子,又生的儀表堂堂,身軀凜凜,就算了平日裡如劍跟他說話也得輕輕的仰頭。
此時他臉上再無半點玩笑,嚴肅又認真的男性的氣息包圍了如劍,如劍忽然覺得,就像是許久未見的故人一般,她對這個小王爺的渾身的氣息並不排斥。
“是你……救得我……”如劍蒼白着臉開口,越發顯得眉間的梅印鮮紅如血。她在即將彌留之際仿若看見一白衣男子騎馬而來,她以爲……
“姑娘們,別愣着了,快給如劍端藥啊……”蘭玉麟回頭對着一幫女子說,語氣就像是跟家人們說話,親切的很,絲毫沒有一點王爺或者是主子高高在上的語氣。
那後面一個個美貌丫鬟便一個個上前,都笑意吟吟的從上到下好奇的打量着如劍,語氣倒也是很齊。
“請夏姑娘用藥!”
如劍望着眼前一碗碗的熱氣騰騰的藥汁,鼻子輕輕一嗅,便知道了是什麼,阿膠,冬蟲夏草,人蔘,燕窩……甚至還有雪蓮,靈芝,海龍……
都是清毒滋補,千金難求的名貴藥補,只是,這要一碗碗的這麼喝下去,她的小命估計會因爲氣血過剩給搭進去。
“怎麼了,如劍,這都是我讓太醫院那些個老頭們連夜開出來的藥單,你可得都喝光了,這樣病才能好,一滴也不許剩!”
如劍扶額,不只那些太醫們,看這陣仗整個太醫院也都被他搬空了吧,別的她不在行,行醫問藥她可熟的很,這些藥材隨隨便便拿出幾樣來就能養活好幾百個民間藥鋪,這下可看出來了,皇宮果然是他們家開的。
“小王爺,你的手怎麼了?”如劍瞥見他的手腕處纏着幾遭白布,隱隱有血點印了出來。
“沒事!”蘭玉麟見到她的目光,慌張的將手藏到身後,瞅着她,臉上換上溫暖的笑:“不小心磕了下,很快就會好了,你知道的啊,我的身體好的很,上次被那個葉御風砍傷,上上此中了蝕心蠱,都很快就好了,哈哈……”
如劍看着他又叨叨着停不下來,心情稍稍的放鬆,她垂下眼瞼,有些事壓到心底,不再開口,也不想再開口了。
比如說,無情谷經過那場浩劫怎麼樣了……
比如說,段無淚段無情他們是死是活……
再比如說,他……是否安然歸來,平安無虞……
經過這一次被劫,心思剔透的如劍總覺的有些事隱隱的冒了出來,又隱隱的看不清楚,百密無疏的天女散花針段無情怎麼能輕易躲過,並且叫出名來……他爲什麼見了她如此的激動,爲何管她心心念唸的叫如兒,還有,段無心跟葉楚天交手時劍法套路是如此的相似,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同出於一宗……
可是她的身心都是如此的疲憊,疲憊的她再也無力多做她想,就讓這一切隨機緣吧,經過這些日子的風風雨雨,她就更相信幽香說的話了,人的命早已暗含在了那漫天的繁星之中,不是個人強求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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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姑娘,外面起風了,您披上件衣服吧……”身後一粉衣丫鬟默默的站着,如劍回頭,之間她臉面如玉,杏目紅脣,生的清靈無比,十分的賞心悅目。
“弄玉?”如劍開口。
“奴婢是憐心,夏姑娘弄錯了,弄玉是給姑娘梳頭的……”憐心笑着回答。
不怪如劍,蘭玉麟這滿別院的丫頭幾乎都長的一個模樣,加上穿衣打扮都一個樣子,每天在如劍面前晃來晃去,如劍根本就分辨不清誰是誰了……
如劍擡頭,正巧看到一個故人急匆匆的走進別院,她眼眸一動,將來人輕聲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