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意思,何錢氏有意欺瞞我們?”
魏綽看着王進維,覺得可笑,“不過一些猜測罷了,王侍郎竟然信以爲真?”
煙官冷笑道:“猜測?難不成,今晚公主和阿巖被人刺殺也是虛無縹緲的事情嗎?”
魏綽反脣相譏,“全安死的時候只有滕越看見,追刺客又是他一人。如今刺客死了,若是按照公主所言,臣完全可以懷疑滕越,心懷叵測!”
外頭有人哼了一聲無能,魏綽險些拍案而起。
王進維拍了拍他勸慰道:“今晚公主險些被行刺,當時和阿巖同一匹馬,若是小凡之死確實沒有問題,那麼這個刺客之舉簡直是畫蛇添足。至少有可疑之處有待查證,魏京兆稍安勿躁!”
魏綽望了長孫姒一眼,低聲冷笑道:“說不準搶了誰家郎君,報私仇也不定!”
長孫姒也不以爲意,頗有興致地多看了他幾眼,魏綽果然擰過頭去。
她趁勢道:“頭一日辛苦各位,天熱煩躁實屬難免,明日,勞煩衆位再往高府一趟。聽說高顯派人去通知了高侍郎,安州離京城不過三五日,若是他回來,我們便不能像今日這般自由。時辰不早,各自散了吧!”
儘管立了秋,仍舊暑熱難耐,長孫姒抱着膝坐在廊下,看着南錚的那雙厚底翹頭靴下了四層臺階,繞過當庭的小池塘向她這裡走來。
“二更了,怎麼還不休息,嚇着你了?”
她搖了搖頭自嘲道:“起先,我以爲是慕崇遠那個老頭泄私怨,派個人來教訓我。”
過了許久南錚才道:“慕祭酒接旨很平靜,之後不過把慕中書關在府中,勒令三天不許出門。”
“難怪,”她哼了一聲,“我就說今兒這麼大的熱鬧,慕璟爲何不來。他阿爺分明是無聲地抗議,不過換成是我,也大概不會讓自己的骨肉往火坑裡跳。蘇慎彤多好啊,知書達理,才情一流,人品又俊。可惜只能做妾,老頭兒是要氣死了吧?”
“公主出降,是慕府的福氣。”
她託着腮望着天上殘缺不全的月亮傻笑,“還是自己人貼心,”回身想拍拍他以示感謝,又擔心他手上的傷只得作罷,“你的手無礙吧?”
“嗯。”
“幸好箭頭上無毒……”她齜着牙笑了笑,只能看見他的青色窄袖,掌心裹着藥布,修長的指按在劍鞘邊緣,似乎下一刻就能見着鋒芒利刃,“早知道三郎不懷好意,還不如我自願收了你,總比在十二衛生死一線強。”
她仰起頭看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立刻捂住耳朵縮成一團躲到一邊,“……說着玩的。”
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笑,燦若流光,“……公主這是在報復慕中書麼?”
長孫姒把臉枕在膝頭上看合歡樹,“他那人沒心沒肺,報復他權當看不見;何況和蘇慎彤郎情妾意,哪來得及顧上別人。現在就等着成婚,和離,”想到這裡她又開始嘟囔,“三郎真是多此一舉。”
南錚不善言談,只有她絮絮叨叨,話題就落在了長孫奐身上,“我今日看他氣色不好,舊疾又發作了?”
“是,”南錚面容素來淡然,月色裡更加清冷,說起長孫奐來也沒有起伏,“加上高貴妃鬧了一場,身心俱疲。待我們走後宣了三省的人入宮,商議退位之事!”
“退位?”長孫姒不由得皺眉,“他已經病到如此地步了麼?”
“視政時發作,強撐着沒叫朝臣看出端倪。”樹上一朵合歡掉進小池塘裡,平水起縠,再無寧靜。他接着道:“太上皇還能挽留新皇登基的波瀾!”
她許久沒有說話,中宗與世宗,全是崩於風痹之症。如今長孫奐纔在位三年,竟然到了藥石罔效的境地?
“他這麼盤算也不無道理,世家權重,他在,好歹能壓制得住。衷哥兒才八歲,雖說宰相和僕射還算忠心,但免不了有小人作祟。”她捧着臉盤算,“這麼說,高復岑從安州回來,怕不只是爲了高家裡的殺童案吧?”
所以,無論這件事情最終結果如何,都算給高家一個下馬威!
從大晉初建,安州高家綿延百年,門楣風流,若是把罔顧人命公諸天下,只怕幾世名聲蕩然無存。那麼,他將她拉進這樣一樁事裡的目的昭然若揭!
第二日,南錚入宮點卯,只剩她在阿巖屋子前的石凳上坐着,抱着小凡驗屍格目望着半開的屋門出神。
滕越不曉得什麼時候來的,在她對面盤膝拭劍,看她若有所思,半晌哼道:“一個無能之輩的話倒叫你猶豫起來!”
長孫姒的目光從昏暗的屋裡挪出來,迎上他諷刺的冷笑,她託着腮看他,“你老師授你功夫,順帶也把目中無人一道教給你了?”
“我沒有老師!”
“那麼請問滕小郎,你的功夫出自何門何派?”
滕越悠然自得地忙活,好容易有閒情跟她說句話,“疆場上活下來的人,還用的着老師?”
長孫姒越發地好奇,笑眯眯地望着他,“小郎年歲不大,倒是上過疆場,佩服佩服……”
“你是不是還想問我如何上的疆場,打過幾場仗,上司哪位,軍職在何處?”滕越將帛巾翻了個面,截斷了她的話,“你放心,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
長孫姒默默地擰過頭去,抱着格目繼續發呆。
滕越道:“我不是阿巖,你誆他,他就信以爲真!”
她幽怨道:“天熱,小凡屍身存不住,今日入土爲安,我哪裡誆他?”
“你叫他去看一眼,不只是送別這麼簡單吧!”
長孫姒哼一聲,“阿兄祭拜弟弟,能有多複雜?”
“你想從中知道……”
話沒說完,圍牆那處一陣嘈雜,有人喊叫着大膽,何人,吵吵嚷嚷。
長孫姒轉身看去,牆頭上隱隱約約趴着個人,從樹葉子裡探出個腦袋;牆根底下圍着五六個差役,舉着佩刀大聲呵斥。
她起身,走得近了些,還未待張望就聽見有人叫她,“阿姒阿姒,是我呀,放我進去!”
她疾走了幾步,遮住刺眼的光線仰頭看,“慕璟?你不是被關在府裡了,怎麼在這?”
慕璟臉憋得通紅,掛在圍牆上上不去下不來,騰出一隻手來指着差役斷斷續續道:“你叫他們,拿個梯子放我下去,快憋死我了!”
長孫姒指揮着人手忙腳亂把他架下來,慕璟癱坐在樹底下順氣,皺着臉道:“唉喲,跟你講啊,聽說高府的事情,我想方設法逃出來,準備……嗝——”
她身後冷不防出現抱劍的滕越,一臉警惕地看着他。
約莫是想到前天晚上的悲慘境地,嚇的慕璟氣也不敢喘了直打嗝,躲在樹後面道:“你你你,別過來啊,我告訴你,嗝……你再把我扔水裡試試,嗝……”
滕越:“……”
長孫姒扶額轉身,對着差役道:“……我不認識他,你們想怎麼處理怎麼處理!”
“別呀,小姑奶奶,嗝……”慕璟一躍而起,兩步趕上她,“哎哎哎,我是來幫你忙的,阿爺好容易不在府裡,我抽空溜出來。跟你說說高顯的事,都是秘聞,秘聞吶,嗝……”
長孫姒覷他一眼,“你是怕你阿爺揍吧,從四品中書舍人爬牆頭,怎麼不摔死你!”
慕璟委屈道:“還不是那個南錚,得不着他的手令不得進刑部,嗝。先不提這個,那什麼,高顯原先是我舊識,那是兩小無猜,嗝……”
“原先,現在不是了?”
慕璟點頭,神秘兮兮地湊過來,被滕越一劍擋開,規規矩矩說話,“這事得從十五年前說起,那是個風和日麗的……”
“說重點!”
“哦,就是你進京那年,發生了許多事,我記得特別清楚。開春的時候高顯阿姐嫁給了太子做側妃;盛夏,惠通渠潰堤,沿岸死了五六百戶;秋後,南郭深貪污一案審清,滿門抄斬;過不久之後,你隨穆貴妃回京認親;立冬,高顯就被他阿爺發到兵營裡去了,之後,我們鮮少有往來了,嗝……”
長孫姒眯縫着眼睛看他,“這和那孩子之死有什麼干係麼?”
慕璟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是沒什麼關係啊,但你聽聽或許有幫助呢。那時候,高顯比我還活潑一些……”
長孫姒幽怨地嘆了一口氣,當年的高顯,得是什麼樣啊?
“……他惹怒了高侍郎,聽他之意好像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就被扔到兵營裡去了。過了二年我又見過他一次,瘦高瘦高的,也不怎麼說話,手裡時常拿着把劍發愣,再後來就沒什麼消息了。三十年,世宗薨逝我才見到他,就是現在這個樣子,溫和有禮,可總覺得沒以前的好相處,嗝……”
長孫姒點頭,又問道:“你倆這麼好,那你知道高府的管家全安麼?”
“知道,”慕璟好奇道:“他怎麼了?”
“死了!”
“啊?”他好久纔回過神來,嘆一聲,“那麼和善的人,真是太可惜了?”
“和善?”她覷他一眼,“打罵僕從也叫和善?”
“不可能,他怎麼可能打罵下人啊。”慕璟連連擺手,“他生性善良,待高顯和親生孩子似的,尋常下人犯錯頂多提醒一二,你肯定是弄錯了。”
“是麼,聽說好像他得了一場病,之後就暴躁起來。”
慕璟哽了哽,不可置信,“我還是不信,一場病能叫人性情大變?嗝,當時高顯離府時,我去送他。全安也在,他還說,要家裡的弟弟代他在高府伺候,他要到兵營裡照顧高顯呢。”
“他有個弟弟?”
“嗯,全安說已經寫信回鄉給他弟弟全明瞭,還叫高顯在兵營等他,很快就能去伺候他。”慕璟捏着杯蓋玩,“不過,後來去沒去就不曉得了。”
長孫姒隱隱覺得什麼不對,起身笑眯眯地對慕璟道:“多謝多謝,我還有事,你自便吧。”
滕越跟着路過他身邊,一掌拍過去,“不用謝!”
慕璟一個激靈,嗝也不打了,捏着拳頭望着他揚長而去的背影道:“……都是什麼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