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何做起這個夢來,夢中回到只有幾歲的時候遇到程老王爺的事,只可惜老王爺早已隨先帝而去……
她坐起,發現身上早給換了乾淨的衣衫,頭還暈着,似乎是不燒了,腳上給纏了厚厚的布條,已經不怎麼疼了。
躺了太久四肢乏力,她下牀走動也只能一步一步的來。
扭頭瞧見雕花銅鏡中自己凌亂的模樣,她猛然意識到昨日陳老瞧她的眼神飽含不可思議,自己怕早給程王爺在肚子裡笑話了千萬遍了。
尷尬的邊搖頭邊推開院門,一陣冷冽撲面,院中一片銀裝素裹,綿軟的積雪化去了一半,已經變得光禿的樹幹上不時地滴水下來。
待她看到石桌,才欣喜的表情一瞬間僵硬了。
那書寫完的紙張還擱在石桌上,下雪給蓋住了沒人收拾,此刻雪化了一半、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水!
她抽了口冷氣,忙飛奔過去查看,只見紙上字跡模糊、全然不可辨。往下翻則更糟,上頭的墨汁直接滲透到下方,甩手一下,墨汁四濺,整疊拿起那石桌上烏黑髮亮。
這下糟了!
她還特地叮囑曉紅“別讓人碰桌上的東西”!
她怎知道會下雪?下了雪還這麼快就化!
若芸猛地坐在凳子上,纔打起來的精神一瞬間就給卸空了,十萬分心痛的看着幾日的成果付諸化雪流水,欲哭無淚。
“小姐!!你這是不要命了!”一聲驚叫,隨之而來是曉紅大力的將她拉起來,“燒才退,小姐你怎的坐在溼凳子上!”
不僅如此,她還身着單衣單鞋,曉紅氣呼呼的跑回屋取了厚斗篷,忙將她裹起來。
“曉紅,冬祭還幾日?”她回過神便張口就問。
“三日後啊。”曉紅回答。
她如釋重負的表情又在曉紅說“算上今日”的時候戛然而止。
“所以小姐要趕緊養好身子,不然這病懨懨的,讓人瞧了去多不好。”曉紅絮絮叨叨的拉她進屋。
她拿着溼漉漉的稿紙扔在桌上又坐回牀上,曉紅就給她端來了熱騰騰的藥。
她死命瞪着曉紅,曉紅也死命瞪着她。
終於她哀嚎一聲,仰面就喝了乾淨,倒回牀上。
曉紅這才甜甜的笑了:“小姐我這就去準備晚膳。”
“晚膳?!”若芸又坐了起來,“我睡了一整天?!”
曉紅點頭,託着空碗走了。
若芸扭頭看着那坨黑色的紙張,灰心喪氣的又躺倒。
用過膳,大夫由陳管家陪着來請過脈,道是無礙,衆人這才放心。
人才走,曉紅便催她休息,無論她如何抗議,曉紅都不依不饒的將她按回去。
可她哪裡睡得着?心中早如千萬只螞蟻爬過,一心只記掛着那些字。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又等到曉紅回了隔壁屋歇下,若芸這才披了外衣、躡手躡腳的溜下牀,做賊似的靠着房門等。
終於伴隨着兩更的鑼,有鼾聲從隔壁隱隱約約、斷斷續續的傳來,若芸大喜過望,這才擦亮了火摺子把蠟燭點上。
屋內亮堂起來,她趕緊取來空白的紙,想了想,又換成空白的冊子,拿筆蘸墨、埋頭疾書起來。
寫過一遍再寫,內容是輕車熟路,但她練字生疏那麼久,寫起來竟也沒快多少,何況那字句又要重新斟酌推敲。
敲了三更,她寫了三頁半。
敲了四更,她寫了六頁半。
擡着沉重的眼皮望了望邊上足有五六十頁的、此刻黑乎乎的紙,看着自己越寫越慢,若芸已在心中痛哭。這麼多東西要在三個晚上共十二個時辰中寫出來,橫豎也趕不及。
她拿着筆活動活動痠疼的右肩,卻聽見有人叩門三下。
她汗毛倒數,忙扔了筆吹熄了燈、繞過屏風鑽回被窩裡。
這個點敲門的,是曉紅她就慘了,如果不是曉紅是別的東西,那她可就死定了。
門開了又關,像是有人來。
她心中“咯噔”一聲,緊閉雙眼捂着被子大氣都不敢出。
“我見有人點燈,倒是姑娘不曾睡下。”隔着屏風,有人帶着笑意輕聲說着,緊接着蠟燭又亮了起來。
聽到聲音熟悉,若芸不敢置信的下牀來張望,卻見到一人除了斗篷、將什麼東西擱在桌面上,那銀白的斗篷繡着熟悉的雲紋,玉雕似的側臉目光淡淡,正是程清璿。
“王爺怎的大半夜的……闖……額……”她頓住,昨日他才救了她,她怎可把他比作半夜私闖女子臥房的浪蕩人?
“姑娘莫驚,王府戒備森嚴,我不過還姑娘樣東西,自然不便白日前來。”程清璿輕描淡寫的解她心中所惑,脣角帶着絲笑意,眼角餘光瞧着貓在屏風後、探出個頭的她。
若芸狐疑的望了望桌上,竟然發現自己昨日丟失的那個錢袋好端端的被他擱在桌上。
“王爺哪裡尋來的?”她狐疑更甚,莫非他有天眼?
程清璿竟然面露尷尬,輕咳一聲道:“百澤昨日碰見我,說這錢袋是你的,並說‘診金就算了’。”
若芸愣了下,眼前彷彿出現了百澤玩世不恭卻大義凜然的神情,瞬間滿腹疑問化成了氣憤:他藉着一撞偷了她的錢袋!不僅如此還藉口受傷、想把她抓去充抵診金!
她覺得自己已經給氣的七竅生煙,不由得握緊拳,暗自下定決心——以後千萬要離笑的甜如蜜糖的人遠遠的!
“姑娘竟是沒歇下,可是在寫這個?”程清璿岔開話題,潔白的手指拈起桌上的紙,朝她揚了揚。
她面色一暗,忙衝出來搶過瞧着:斷句未完,方纔驚慌之下撂下筆,一條長長的墨跡劃過半頁紙。
若芸猛地坐回椅子上,重重的嘆了口氣,呆呆的又看了看那墨跡,擡手便撕去。
“姑娘無需煩憂,我驚擾了姑娘,是該彌補過失。”見她整了整披着的外衣、握着筆左右爲難,程清璿不動聲色的從她手中抽離了筆桿。
在她詫異的眼神中,他拿過她撕下的那頁紙,又拿過冊子彎腰飛速的寫着。
“王爺不可,這筆跡……”若芸忙伸手製止,卻在見到他字的時候生生頓住了手。
他模仿着她的寫,不僅以假亂真,竟然比起她生疏、略不工整的字跡順暢許多,僅在句末有習慣性的微微勾翹。
她愣愣的看着他俯首彎腰,片刻時間他已寫到了方纔墨痕處。
程清璿這才擡首瞧她:“姑娘看,這可過關?”
若芸緩緩的點頭。
“姑娘受了風寒纔好,如此深夜寫作定是着急。恐傷了身子,不如你報,我來寫?”見她不答,他出聲提議道。
“可是王爺……”她嘴上決不允許有人替捉刀,身子早叛離似的離開椅子。
脣邊浮上若有若無的笑,程清璿坦然提筆坐下。
“王爺只要答應若芸看完便忘,若芸就先謝過王爺了。”她嘆了口氣告降,搬來凳子並排坐着,清了清嗓子道,“故治則然矣。”
這幾字接了上句,她停了下,又慢慢念着,“既京城渠道閉塞,着一十二人探看東、南、西、北、東南、西南、西北、東北、內城四點共一十二道水閘運作,分三日核概況提報……”
程清璿添墨而書,她說什麼,他便寫什麼,四五頁皆言京城渠道淤塞的治理。
她疲憊的打了個哈欠,看着他優美的側顏略微失神,忙扭頭,話鋒一轉又開始講漕運,原來竟是以京城之水延伸到漕運來,自上游朝下、一路如何測水保正供給又能斷流清淤,所用錢財的來源、分配,人力的來源、分配,官員的調度、分配。這洋洋灑灑,最後便引出了稅收。
他偶爾瞧她的目光竟帶着諸多讚許,行筆到一處開腔道:“姑娘既是談稅收,必要考慮秋後納貢的時間、流程,此等細節恐怕姑娘只從書本中得知,現實卻因各地年年有變,故而品種、數目、時辰也該相應變化。”
她略想了下,嗅着他身上散發的墨櫻之香,托腮頷首道:“王爺言之有理,容我想想。”
他握筆靜候,良久不見動靜,一扭頭卻發現她挨着桌邊撐着頭睡去,恬靜的睡容似是無憂。
程清璿嘆息輕笑,猶豫了下,伸出指尖輕輕按上了她撐住頭那隻手的脈搏,目光微動略思忖,才點頭鬆開。擡手按了按那疊雖已幹、卻墨漬淋漓的稿紙,估摸着行文長度,復而下筆。
若芸再醒來已是天光大亮,發現自己的臉正對着牀頂的雕花,身子仰臥於被下,但她記得昨晚明明……
她一個激靈坐起身,肩上的外衣滑落,裡頭的衣裳好好的穿着。
若芸這才鬆了口氣,簡單的穿戴完繞過屏風。
門窗緊閉,桌案上整齊擺放的紙墨筆硯映入眼簾,最醒目的莫過於那放的端正的冊子,窗格處透過的陽光正暖暖的灑在上頭。
她趕緊三兩步過去取了來看,一行行清秀的小楷全無錯漏,翻到昨夜說到的納貢後頭,居然還寫了數十頁。
她坐下細細看去,越看越驚喜:雖與她的想法略有出入,可她從未想到過的因地制宜他全寫上了,總共加起來竟比那疊廢棄的稿紙還多出十頁有餘。
若芸合上冊子,心下竟被溫暖充盈、不知如何是好。
程清璿雖每次都說了個堂皇之理,她卻知道他是有心助她的。人人皆言異姓王威嚴,卻不料程清璿如此溫柔待人,而她卻連他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曉,不禁懊惱。
“小姐,再不起午膳可就過了?”她正神遊,曉紅已嚷嚷着推門而入。
緊接着榮逸軒竟隨曉紅而至,同平日便裝不同,他今日精緻的鴉青色外衫套着略色濃的紗衣,玉冠玉帶、繡金朝靴,竟是氣宇不凡。
見她握着冊子發愣、氣色紅潤,他原本冷峻覆霜的臉孔涌上喜色,陰沉的雙眸也亮了亮,脫口道:“可好些了?眼下覺得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