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過了重閣,一路入內廷卻暢通無阻,到了平陽殿前更有宮人早早的引了他去廳堂。
不多時,隨着宮婢一聲報,一纖弱女子由人扶着緩步走出,雙手捧着暖爐、頭上插着金簪,身上華貴衣飾掩蓋不住那柔弱怯怯的神色。
“臣見過芸公主。”程清璿俯首行禮,恭敬道。
榮玉芸蒼白的臉上飄了粉紅,忙回禮:“王爺言重,玉芸承蒙兩位王爺請脈多年,王爺怎可行此大禮。”
“只因昨日京城遇襲,這隔月十五請脈遲了一天,還請公主恕罪。”程清璿仍彎腰垂首、神色莫辨。
待榮玉芸忙伸手欲扶,程清璿緩緩直起身,道:“因長安街被毀一事忙於修繕,公主的藥按他先前開的服便是,還請公主賜脈。”
見他寥寥數語道明隻身前來的原因,榮玉芸收手,略微羞澀的點頭,緩緩坐在墊了軟墊的椅子上。
她自幼病弱而虛寒,生母姚淑妃去世之後便無依無靠,又不得父皇的寵愛,住這皇宮竟似冷宮。直到父皇病重、皇兄監國,榮錦桓才格外開恩請了醫藥號稱獨步天下的異姓王:程王、懷王來替她請脈。程王擅長搭脈施針,懷王擅長調藥只是她自幼落下的病根無法一朝一夕根治,程清璿便奏請皇上隔月十五同懷王一起來再度診治、調整藥方。
懷王爲人與其說冷漠,不如說如傀儡般只做事、不說話,他每次察她言觀她色、聽程清璿的診脈結果便提筆寫藥方,從不多說一個字。
只有程清璿會偶爾帶着溫暖的笑意、溫言相問,每每見到他低眉垂眸的仙姿神態,她因體寒而冰冷的手腳便會不知不覺溫暖起來。
她盼着他多來,只是他除了診脈幾乎從不入宮,即便前來也是匆匆而去。
“長安街毀了?玉芸在這深宮聽得隻字片語,着實可惜……”她輕嘆,復瞧他的神色來。
程清璿順勢坐她鄰座,接過宮女遞上的帕子,熟練又輕柔的覆上她伸出的手腕,指尖點脈略一思忖,微微詫異:“公主近日來,可更畏寒些?”
言下之意,便是她身子又差了。
榮玉芸淺色的脣瓣扯出個笑容來,晶瑩的眸子半開、自余光中瞧着他,搖頭:“這幾年自是如此,並無不同。想是這寒冬臘月,我身弱故而更怕冷些。”
程清璿微微點頭,並不去看她,只問宮人要來先前的藥方細細看了一遍:“懷王給公主的藥還是按時服用,加藥量只會讓人越發依賴,若覺得冷不妨多添些衣物暖爐,只是這炭莫要多燒纔是。”
“王爺無需擔憂,王爺一來請脈,我便暖些了……”榮玉芸面色緋紅,忙接口道。
程清璿目光微滯,淡淡掃過她鬢間的翠玉簪便又望向空無,起身行禮道:“長安街既毀,離人作亂,本王也將遠赴邊境數月,隔月的請脈便由懷王代勞,還望公主恕罪。”
榮玉芸愣在當場,苦澀頓生,只得失望的點頭,面色微白強扯出個笑容來。
程清璿簡單的陳述完便告辭,衣不沾塵闊步走出平陽殿。
“公主,既然程王爺要三個月不來,公主自己的藥還繼續吃麼?”一旁的侍女忙上前扶着榮玉芸坐下,又給她塞了暖爐,問道。
榮玉芸的失望之色已蔓延至臉上,緩緩點頭道:“自然是要吃的。”
她呆呆的看着粉色的繡花鞋面,不覺手爐已燙。
平陽殿外略遠處的迴廊上,一器宇不凡之人蹬着繡龍金靴緩步離開,面上是不易察覺的冷笑。
“皇上,已派人查問,這程王爺去沙洲之名乃是督運糧草,皇上可是要下旨招他回來?”常德小步跟着,輕聲同他說話。
榮錦桓鳳眸微斂,挑眉道:“朕早知道了,摺子可在那擱着。”
“可是皇上……”常德不明白,面露爲難之色,“既然您說這程王是爲那蘇若芸,她可是皇上點名要入採選之人啊……”
“且讓他去,本來朕還懷疑,這回倒是猜着蘇若芸是誰了。”榮錦桓揹着手,一步一步走在迴廊上,任風吹起他的衣襬袖子,雙眉深鎖、脣邊似有玩味。
天色大亮,若芸這才醒轉,發現自己正直挺挺躺在馬車內,而馬車似乎並沒有在趕路。
她猛地坐起,赫然發現自己身下是軟軟的褥子,周身還有幾個暖爐,同包裹一起整齊的碼放着。
莫不是被劫持了?
她不由得一哆嗦,簾子被掀開,百澤已經洗刷乾淨換了身衣裳,神清氣爽的探着個腦袋瞧着她,那陶瓷般白皙的皮膚和梳的飄逸的長髮,實在難以同昨日那灰頭土臉聯繫起來。
昨日……對了!
她猛地想起昨夜血肉橫飛的慘烈,也不知榮逸軒和程清璿,有沒有事……
“你醒啦?我以爲你要睡到吃晚飯。”百澤笑嘻嘻的調侃着。
“我們這是在哪裡?”她莫名,馬車不在官道上,周圍望去盡是光禿禿的樹木,馬兒正悠閒的在河邊吃草。
“啊?你昨天吸了太多的煙昏過去了,我是大好人,不能見死不救,只好把你帶出來了啊!”百澤一攤手,“我本來就是要回雲州城的,昨天事態緊急,就捎上你一同去了唄。”
“那……那……”她頭都暈了,忙扒着車門瞪他,“我回不了京城了?”
“你還想回去啊?我們堂而皇之的從城門衝出,在官道上橫衝直撞了大半夜,現在說不定就是朝廷要犯,就算不是朝廷要犯,那什麼清平教也指不定殺過來。”他哼了一聲,一副無辜的樣子,“你要回去自己回啊,別扯上我。”
“你——!”若芸氣結,明明是他把她弄出來的,現在好像是自己蠻不講理一樣,可轉念一想,他又救了自己一次,怎麼也沒有理由衝他發脾氣,只得暫忍。
“那……那……”她指着被褥暖爐,指尖顫抖,“你怎麼弄到馬車的?怎麼還有心思弄這些?你是……早就打算出京的?莫非你是逃犯?”她拋出這個可能,自己也給嚇着了。
“呸呸呸!你纔是逃犯!我可是安順良民……”百澤剛有些惱,忽然壓低了聲音,“我祖產在邊關州地,正想過完正月十五回去看看,我怎麼知道會遇到他們燒長安街啊。”
“安順良民,你要害死我麼?”她直瞪眼,“曉紅要是找不到我怎麼辦?我要是私自出京,到了開春宮裡尋我不得可怎麼辦?”
百澤聳肩,不以爲然的遞過塊溼帕子:“你膽子大敢去邊境,就跟着我走一趟,我開春送你回來就行啦。現在要我折返我可不幹,我馬不停蹄地要回去看看老宅有沒有事吶。”他說的頭頭是道,末了還補了句,“那個什麼曉紅,是你丫頭麼?我到了下個城鎮飛鴿傳書回京,保證給你送到信。”
若芸瞪了他一眼,用帕子沾了水,擦了擦臉,才發現身上貴重布料做的衣衫不僅有灰黑髒污、更有腥紅點點,而百澤明明一起逃出來的,怎能收拾的這麼幹淨整潔,說自己是逃難,可他那金色的腰帶卻還是那麼招搖過市。
“百澤,你說我們要去哪兒?”她迷茫起來,怔怔的問出口。
“雲州城呀。”他眨了眨眼睛,“聽清璿說皇上指明要你入採選之列,你難道,是要回去嫁給皇上?”
她氣結,重重的搖頭:“你是跑了一夜跑糊塗了?我巴不得離開京城!纔不要嫁給皇上!”
她說着環顧四周陌生的景色,忽然明白一件事:
她離開京城了!她自小甚少出門,遠足不過城郊,這回她是遠遠的出了皇城、竟要直入西方邊塞?
“那好辦,聽說榮逸軒要帶兵去沙洲,到那裡你說不定還遇上他。”百澤舔了舔脣,笑容好比三月驕陽,“你就求他挑個什麼當地富商把你嫁了,天高皇帝遠,皇上也抓不到你。”
他不由得胡猜、東言西扯,若芸卻是略一皺眉:“慢着,你說榮逸軒……榮王爺帶兵去沙洲?”
“是啊。”百澤不明所以的瞪眼瞧着她。
“你如何知曉的?”若芸目光微冷,警惕的盯着他無害的臉。
親王發兵至少要過早朝,這時辰纔到晌午而已。
“清璿飛鴿傳書的消息啊,我要是消息不靈通,怎能做買賣。”百澤輕描淡寫、不以爲意,擡手吹了口口哨。
若芸一愣,這麼說榮逸軒和程清璿都沒事,那……那程清和呢?榮瑛呢?
明明都出了京城,她一顆心卻怎麼都系死在城門之內。
她正百感交集,一隻火紅的鳥便像射出的箭矢般飛來,不偏不倚落到他手指上,鳥爪上還綁着根布條。
百澤嫺熟的拆下那飛“鴿”傳書,衝她道:“你看,多方便。”揚了揚手卻不給她看清,放走那鳥,伸了個懶腰。
“該走了,不然天黑都找不到村鎮,我可不想露宿街頭。”他坐上車伕位子,忽然扭頭一笑,“唉我說,裡頭有換洗衣裳,你要麼當我的丫頭,要麼當我的小廝,隨你選啊。”
他說完便揮鞭,風揚衣袂、長袖飄飄。
馬車又跑起來,若芸還處在這窘迫的境地沒有回過神,好半天才清醒的認識到一件事:
她,正在和百澤一起去到戰亂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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