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亦連聽罷,額頭上起了一層細細的冷汗,也不敢去擦。在這一瞬間,他想起了十多年前,自己還只是一名默默無聞的百夫長的時候,總是因事事不順心而煩躁抑鬱。每當這個時候,身後總是會出現一個含着淡淡微笑,目光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女子,她就是前妻尹夢媛。
而面前這名叫方攸晨的年輕女子看起來也只有十四五歲的模樣,且長得和尹夢媛年輕時是那樣的相像。更讓他震動的是,她,居然也姓方。
驀地,他記起了十四年前的一箇中午,一名衣着粗衣麻布的男人拿着尹夢媛的書信來找他,當時他剛和公主完婚不久,乘轎從宮中回來,見那男人說什麼尹夢媛、遺孤之類的話,他當時只以爲是前妻不死心,故意編排出孩子來纏他。
公主是個多心的人,面對她的質疑,方亦連嚇得忙說自己並不識得什麼尹夢媛,更不可能有什麼遺孤之類的,連連讓人將那男人趕走,才罷休。
可沒想到的是,這十四年來公主竟是一無所出。方亦連開始懊悔起自己當年不該和母親一起將尹夢媛逐出家門,特別是漸到中年,他越發的感覺到無後的心慌和痛苦,有時候也會想念起尹夢媛的好來。
後來想起她有可能真的給自己留下一子半女,於是也開始暗地裡差人去四處尋找她們母子下落,只是一隻無果。
沒想到,尹夢媛還真給他留下了一個女兒,但她如今居然成了大王的妃嬪。聽大王方纔的口氣,彷彿是知道了些什麼,這讓他愈發的感到不安。
想到這裡,方亦連的後背都汗溼了一大片,只得站在那裡半句都不敢多說。
方攸晨冷冷地看着這個拋妻棄女的‘爹爹’方亦連,心中悲憤不已,終是忍不住站起來將母親留給她的錦帕扔到他面前,身體不可抑制的顫抖着,怒聲道:“你自己看看娘留給你的書信。”
方亦連顫抖着手將錦帕打開,娟秀熟悉的字跡映入了眼簾:帛錦小字平生意,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亦難抑,斜月簾櫳沉恨思。落花風雨更傷春,滿目山河空念遠。人面不知何歸處,綠波依舊向東流。
這短短的八句話讓方亦連想起了他與尹夢媛過往的種種,以及恩愛纏綿時自己曾承諾要一生一世對她好,可是自己……
“你這個忘恩負義,爲了榮華富貴就拋棄妻女的陳世美,枉娘臨終前還對你戀戀不忘,向你這種連妻女都不敢相認的人,娘終是錯付了!”
“晨兒……”面對方攸晨劈頭蓋臉的罵來,方亦連握緊手中的錦帕,擡眸望着她,也只是澀然的喊了她,心中被深深無盡的懺悔襲滿。
“你閉嘴!”方攸晨情緒激動的呵斥道。她突然覺得烏雅洛宣所說的兩件事一定不會是什麼好事,那麼第二件會是和夫君他們有關的嗎?
轉身看向一直以看戲姿態的烏雅洛宣,方攸晨沉聲道:“其實你早就知道我就是他遺女了吧?第一件事我已經知道了,至於你打算如何處置這個欺君罔上的逆臣,我不想知道,你還是告訴第二件事是什麼吧!如果不是和我夫君無關的消息,可以不必說了。”
烏雅洛宣微微擡眼看她,笑了笑,慢條斯理的說:“如你所願,第二件事還真是關於你夫君的。”
方攸晨心中微微一動,忙追問道:“他們在哪裡?”
“呵呵,可能你還不知道,在你離開益城的時候,葛家宅就已經不復存在了。還有,你心心念唸的夫君葛慶寰已經喪身在大火之中了,當然,他的家人也都去與他陪葬了!這,也是得罪本王的下場。”
“你說什麼?!……”
方攸晨瞪大了雙眸,眼中滿是不信和痛苦之意。她怎麼也不敢相信夫君已經……腦海剎時間一片空白,她蹌踉的倒退了幾步,表情痛苦的蹙着眉,臉色驀然浮現出一抹不自然的潮紅,喉頭一甜,竟是吐了一口血。
那赤目之色從脣角一點一點地流了出來,滴落在了暗沉的地板上,濺起一朵朵刺目的紅色花瓣。
她只覺得意識驀的一沉,眼前的視線陡然遁入了黑暗之中。
在昏迷的前一剎那,她只聽得須簪掉在地板上發出的脆響聲,以及方亦連的低呼聲:“晨兒!……”
……
方攸晨被侍婢扶進了一間偏室,自此她開始昏迷不醒,每天都在昏昏沉沉度過。不過她還能感知到外面的世界,常聽着室內人進人出,或是輕聲說話。可,不管外面發生什麼,這些都無法再引起她的注意。
方攸晨就那麼沉睡着,不知爲何,在聽見葛慶寰死去的消息後,她也真的想陪着他去死。
如今這個世界孤零零的只剩下她,她不知道自己苟且地活下來,還有什麼意義。
寧靜沒有保持多久。一天,安靜室內突然變得有些嘈雜,原來是烏雅洛宣給她找了太醫。
那太醫照例先給她把脈,可就在這時,太醫搭在方攸晨皓腕上的手指猛地抖了一下,臉色劇變。根據脈象顯示,方攸晨居然---懷孕了!
太醫以及服侍方攸晨的侍婢們聽到這個消息一時亂了手腳,因爲她們都知道,烏雅洛宣並沒有寵幸過她。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們也不知該如何處理,固然是慌了神。
不知是誰去將這個消息告知了烏雅洛宣,很快,烏雅洛宣陰沉着臉色進來了,當看見靜靜躺在牀榻上雙眼緊閉的方攸晨時,他冷哼了一聲,拋下冰冷的兩個字大步離開了房間。
在烏雅洛宣離去後不久,方攸晨突然睜開了眼睛。方纔所發生的一切她都聽在了耳中,特別是當太醫說她有了身孕時,她突然再也不願這樣沉睡下去了,她突然強烈的想要生下這個孩子,因爲這是她和葛慶寰的孩子。
可烏雅洛宣的一句“墮了。”讓她猝然心驚,爲了保護這個胎兒,她愈發的想要活過來!
當她適應了光線,睜開眼看到的卻是一名侍婢正要上前來扶起她,而她手中正端着一碗墮胎藥---紅花。
想都不用想的不顧一切的用力推開那碗湯藥,“啪……”
藥碗落地,藥汁灑落了一地。驚得那侍婢愣在了原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方攸晨。侍婢許是疑惑,從住進這裡就一直沉睡的方攸晨怎麼會突然醒來?
在那婢女還處在詫異中的時候,方攸晨已經從牀榻上下來,她一手自然的捂住小腹,一手推開那侍婢,想要逃出去。
可那侍婢突然反應過來的一聲驚呼,驚來了無數的守衛。方攸晨本就昏睡了近一個月,早就渾身癱軟沒有多少力氣,才跑到大廳,就被幾個身強力壯的守衛抓住,硬生生的將她又拖了回去。
這麼大的動靜也同樣引來了剛離去不久的烏雅洛宣。
他滿臉戾氣的衝進了進來,什麼話也沒說就一把扼住方攸晨蒼白的臉頰。用一雙狹長眼睛居高臨下的睇着她,森然道:“你不要試圖挑戰本王的耐性,本王能讓你活着,已是給你最大的恩惠了,如果你還不知好歹,那,本王也不介意親手將你毀去!”語氣微微一轉,又道:“不過,你若肯溫順些,自願墮掉孽種,興許,本王會再給你一次活命的機會。”
方攸晨的身子狠狠一顫,末了,卻是突然放聲大笑了起來。毫不畏懼的盯着烏雅洛宣道:“你不用威脅我,如今我既落入你手中,要殺要刮悉聽尊便就是。不過想要殺掉我的孩子,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除非,我死了!”
“啪!”一聲掌攆聲響徹了房間。
隨即一句“不知好歹!”冷冷的聲音從烏雅洛宣的嘴中迸出。
方攸晨吐出口中的血水,捂住剎那間紅腫的臉,望着烏雅洛宣冷笑着大聲道:“烏雅洛宣,你奪人妻子背孛五德,弒殺平民不遵國綱,像你這樣如此目無綱德,無視倫理道德的君王已有失君德。所以,你根本不配做烏雅國的大王。今天,要麼,你殺了我,否則,我方攸晨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烏雅洛宣臉色沉了下去,身體微微顫抖着,略微發紅的眸子中,怒氣難掩。顯然方攸晨的一番話已經徹底將他激怒。
看一眼方攸晨他冷聲道:“既然你這麼想去死,那麼本王成全你!”說罷,他一揮手,朝着門外大聲道:“來人,將此女拖出去,亂棍打死!”
“誰敢?!”
就在這時,一聲威嚴洪亮的聲音在大廳中響起。本欲進來拖走方攸晨的守衛見到來人,不,準確的說是來人手中高舉的金色紋龍劍時,嚇得一個個跪了下去,直呼先王萬歲。
烏雅洛宣聽到這聲音,臉色驀然大變,整個人彷彿被定住一般,站在那裡竟是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說話之人走了進來,方攸晨看見熟悉親切的葛姥姥突然出現在面前,竟激動得一時間忘記了此刻的兇險,一下子衝到來人的懷裡,顫聲喊:“姥姥……”隱忍了多日的淚水終是傾盆而下。
跟着葛姥姥一起來的還有大伯葛洛羯,大嫂瓏兒,以及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晨兒……”
就在這時,人羣衆突然響起一聲很輕地卻很熟悉的聲音。方攸晨聽到聲音,身體狠狠一顫,循聲去看,目光透過層層人羣,她看見了一位用褐色頭巾裹住臉,低垂着頭,毫不起眼的人。
“他是……誰?爲何會讓我感到如此親切和熟悉?”
方攸晨緩緩離開葛姥姥的懷抱,忍不住顫抖着,一步一步朝那人走去,直到走到那人跟前,她發現,這個人的左袖空空蕩蕩的,又擡頭去看他的臉,頭巾下的臉凹凸不平,滿是還未完全癒合的深深淺淺地疤痕,讓這個人看起來醜陋又恐怖。
看着依稀可辨的五官,熟悉的眼神。方攸晨的心狠狠抽痛起來。這個人是夫君嗎?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這時,那人又喊了句:“晨兒……”他擡起了頭,一雙滿是紅血絲的眼眸看向了她。
“夫……君!……”
方攸晨帶着哭腔喊了一聲,用力撲在了葛慶寰的懷中。並用雙手緊緊地抱住了他。
靠在他的懷中,那種熟悉安心的感覺瞬間將她侵襲。可是,爲什麼,她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只是握住他僅有的右手默默地流下了淚。
她不知道她離開後葛家宅裡又發生了些什麼,夫君爲什麼會毀去面容,失去左臂。也不知道葛姥姥他們爲何能如此輕易的進入到王宮中來,並找到了她。可,這些對於此時她的來講,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夫君還活着,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只要,活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