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裡只有茫然,他的毒已解,他可以擁有新的記憶,即使是以後想起自己,也不會再次忘記,可那是以後想得起來的事了。
他現在的記憶,停留的不太好,在這漫漫皇宮,自己也遲早活不下去。
“是我偷了。”
“朕本以爲你和其他人不同,也不過是他人細作。”
宮中有傳聞,有個小宮女跑了,聽說是誰埋在宮中的細作,偷了重要的東西跑了,四處張貼告示也沒有抓出人。
朝廷上仍舊激流動盪。
“她人呢?”
“主上找她做什麼?”
“虎符在她那裡。”
“虎符早就給五王爺了吧。”多稀奇吧,找人的理由也太拙劣了。
“……”
“五王爺的人有異動。”
“他既然得到了虎符,是應該動一動了。”
藍柯退至暗處,目光停留在那一疊奏章上,若有所思。
炎炎夏日,扶幾坐在屋內,手裡拿着一株枯萎的純七雪,已經一個月沒有去過皇宮,如今身體越來越不好,大概也進不去了。
他本來就是皇帝,至高無上,他有妃嬪滿宮,他忘了就不會痛苦,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這一路走來,磕磕絆絆,坎坎坷坷,自己的身體本來就是被毒素支撐起來,現在解了毒,一日不如一日。
有時候早晨醒來,牀單上有鮮血,有孕在身,這樣長期有出血症狀,意味着什麼不言而喻。
有時候夜裡睡不着,有時候睡着了,一丁點的響動就能被驚醒,然後再難入眠。
扶腰傳來消息說,其邑到處找自己,扶幾沒說什麼,對自己好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能陷他於危難。
那時候是六月份,天氣越來越炎熱,遲來的孕吐十分嚴重,師兄教了自己一套針法,難受的時候給自己扎,特地配了一套藥丸,開始的時候吃一顆,後來吃兩顆,到後來吃三顆,那是不久之後,唐子傳來消息,池清歡動營背後家族勢力,向皇帝進言,說是聽到消息,那虎符是假的,真正的虎符還流落在外……
扶幾那時候已經沒有精力去管那些,在一個午後,剛剛喝下一碗稀粥,結果在起身的那一剎那,頭暈目眩,眼前事物變得顛三倒四,喉中涌起一股腥甜,然後血腥味在嘴裡蔓延開,是濃重的鐵鏽味。
當初因爲身體不好,又因爲中了蠱,所以服用了不老核,不老核本是劇毒,支撐着自己的身體,現毒一解,時間久了,越發撐不住。
的師父寫了一封信,沒兩天就送來了丹藥,和從前沒什麼區別,黑漆漆一顆藥丸,叫不老核,入口時發苦,一下子就化開,順着咽喉滑下去,已經習慣了那種感覺,五臟六腑像是在火上烤,五內焚煮之苦,動用內力時,還有一半的反噬……
支離破碎的身體,能不拖後腿就不錯了,如今他已恢復如常,又沒有了自己這個顧忌,施展起手腳來也能更輕鬆,那些人根本算不過他,否則他少年稱帝,也不會活到今日。
扶幾寫了一封信,傳給師兄他們,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日子裡,獨自離開。天大地大,總有自己的容身之所,左家青不是自己的對手,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望月樓————
“啊————”樓中傳來一聲慘叫,要多淒厲有多淒厲,“爲什麼會這樣?我的臉怎麼會這樣?”一身黑色衣衫的人,對着面前的鏡子,還有地上的瓷器碎片,如同瘋了一般,面容扭曲,爬滿傷痕,有的甚至潰爛流膿,有的翻着紅色的血肉,散發着一股令人噁心的味道,“這不是她的血嗎?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彷彿是不相信,可是看了很多次,仍然是一樣的模樣,最後發了瘋一般,連鏡子都打碎。
侍女的退了出去,生怕禍及池魚。
“難怪當初那麼輕鬆,原來她早就做了手腳,”左家青眼睛瞪的很大,眼睛裡面佈滿血絲,面色猙獰,“這麼久的努力,竟然功虧一簣……,百幾!我要你生不如死!”
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同,別人家的孩子白白胖胖,而自己從有記憶開始,臉上就佈滿傷痕,連身上都有,後來幾經輾轉,終於學會了易容術,可易容術就是易容術,不是自己的臉,每當沒有人的時候,看到鏡子中的那張臉,多麼可怕,多麼醜陋,連自己都不想看到,更別說別人。
所以一步一步往上爬,所以坐到現在的位置上,求遍天下名醫,也沒有辦法根治,用了很多的藥,仍舊沒有起色,直到有一天,自己看到了一本古書,書中記載了奇人,這世上本來就有奇人,也傳說了他們的作用,可是沒有人相信,可是自己相信了,哪怕是那一絲絲,一點點的希望,也願意盡力一試。
可是努力了這麼久的結果是什麼?查驗剩下的乾涸無用的血,才發現裡面有劇毒!
意思就是她廢了,她的血裡面有毒,而且那是自己都查不出來的毒,除非給她解毒,然後還要她自願,能讓一個人自願的,除非有什麼可以作爲威脅……
那是兩個月後,扶幾在與帝都相臨的盛都,從前就聽說繁華非常,可以與帝都媲美,聞名不如見面,今日一來,果然是車水馬龍,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叫賣聲一片,果然是好不熱鬧!
“呦,這是誰家的娘子啊?挺這麼大個肚子,怎麼還一個人出門?家裡人也不注意着點!”一個布巾包頭的中年女人手裡提着菜籃子,伸出一隻手,像是要扶一下的模樣。
“謝謝大嬸兒,沒事兒,我一個人也沒關係,家裡的人都忙,管不了我呢!”扶幾笑呵呵的模樣,易了容,在眉間點了一顆痣,硃紅色,又遮了眼角和眉心的圖騰,改頭換面,脫下往日白衣,換了一般的綢緞。
“娘子家遠嗎?要不大嬸送你回去?”熱心腸的大嬸兒扶着扶幾,真是要送的模樣。
扶幾在客棧裡住了一個多月,前幾日才找好的房子,不遠,就在前面的司永巷,走過去不過半刻鐘的功夫,這樣想着便沒有拒絕,直到進了門,那大嬸兒纔回過神來:“娘子住這兒?”
扶幾也在打量這裡,以前就在門口來過,礙於身份原因,並沒有進來,這也是第一次細細打量,還不錯,傢俱也有,盆栽也有,屋檐中間有一個燕子窩,想來春天的時候會回來。
周圍有幾條巷子衚衕,都住這些尋常的人家,青磚綠瓦,老石青苔,不遠處還有小橋流水,楊柳依依,果真風景怡人。
“大嬸覺得如何?”
“這地方也太好了,是我們周圍這麼多家人最好的宅子,之前一直沒住人,好是好,就是住不下一大家子,所以一直閒置着,娘子這是買下來了?”
“前幾日拿的房契,今日才搬進來。”
“看娘子的穿着打扮,像是富家小姐,怎麼一個僕人都沒有?”
扶幾想扯謊,一時沒有編好理由,想隨便搪塞過去,但看到吳大嬸的眼神,覺得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家裡的人知道這裡風景好,環境好,特意讓我來這養胎,以後要是有什麼事,還希望吳大嬸照拂,僕人什麼也是有的,這不還沒來嗎嘛。”
“娘子這是哪裡話,你既然住到這裡來,大家就是鄰居,自然應該相互照顧的,不知娘子怎麼稱呼?”
“我姓福,叫福姬。我丈夫姓‘越’。”
然後隨意嘮了幾句嗑,無非是問些家長裡短的東西,扶幾一樣一樣搪塞過去,才把人送走。說起來也是個熱心腸的人,過了午飯,還特意送了些點心,花生核桃也送來不少,扶幾覺得心裡暖暖的,如果這樣生活下去,似乎也不錯。
沒過兩天,裡裡外外都知道這裡住了一個叫“福姬”的娘子,長的白白淨淨,很是俊俏,人也好,就是話不多,也不怎麼出門,柔柔弱弱的模樣。
那天聽到聲音,好像是門被誰推開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有孩子突然撲到懷裡,抱着腿,擡着頭,眨着一雙烏沉沉的眼睛,用軟軟糯糯的聲音問:“福姐姐,你怎麼一個人在家裡呀?要不你來陪我們玩吧?”緊接着又跑了幾個小傢伙進來,嘻嘻哈哈的,雖然熱鬧,卻讓人不心煩。
不過四五歲的垂髫小兒,叫起人來甜滋滋的,一聲聲的直叫到人心裡去,讓人想要拒絕都難。
“好呀,你們想讓我陪你們玩什麼呀?”
“先說好啦,輸了的人要給我們買糖葫蘆!”孩子就是孩子,還沒有玩呢,就知道自己要輸了。
小小的年紀,就會抓石子,技術不怎麼樣,卻是威風凜凜的,認定了扶幾會輸的模樣,扶幾的確很給面子的輸了,被他們左右拉着手,樂滋滋的往街上走,走過有熟人的店鋪,鄉親們會主動打招呼。
懷胎七月,腹大如鼓,和剛來的時候不同,僅僅幾天時間,肚子又長大一圈,大概是心情好了吧,吃飯睡覺都好了不少,頭疾也不怎麼犯了。
“越家娘子,這羣小調皮蛋沒給你添麻煩吧!”那是吳屠戶,這條巷子裡的人幾乎都姓吳,其他的姓都是外女嫁進來的。
“哪有,小寶很聽話的,小月也很聽話,週週最可愛了,圓圓也很喜歡我的,是吧小調皮蛋們?”
“是,我們最喜歡福姐姐了。”
還真是異口同聲呢!扶幾眼角眉梢都帶了笑意。
“你們福姐姐肚子裡有小阿寶,你們可要對姐姐好一點,要小心照顧姐姐啊!”正在洗衣的楊大娘笑呵呵的說着。
等人走過了才轉過身去,對着縫衣服的張大娘笑:“這越家娘子啊,人可真是不錯,對誰都好!”
“可不是嘛,這一圈的小孩子都喜歡找她,誰去找她都有糖果吃,原本還說她是誰養的外室,你說這麼好的人,怎麼可能嘛!”
“那可不是嘛,以後都照顧着點吧,她一個人在外面也不容易。”
扶幾耳朵何其好,即使轉過了彎也仍然聽得見,心情更好了。
“姐姐,你看前面有好多人,是發生什麼事了嗎?”阿寶扯着扶幾的袖子,肉嘟嘟的小手指着前面,扶幾順着看過去,的確有很多人圍在一起,不知道在幹什麼,議論紛紛,偶爾聽到傳來哭聲。
扶幾怕人多小孩子容易走掉,給了他們銅板,讓他們自己去買糖葫蘆,自己走上去看,在一圈一圈的人中間,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尖嘴猴腮的男人扯住手臂,哭哭啼啼,梨花帶雨的模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