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太太清閒得很,店裡的生意,顧豐庭不怎麼讓她插手,嫌她鬧得慌。她也樂得東串西遊,生活的全部內容就是側耳聽寫家長裡短,而後大肆渲染再有生有色的廣播出去,並樂此不疲。
好在顧太太全無心機,毫無特別的惡意,整條街都知道她的秉性,索性也沒人和她計較,只圖個耳朵娛樂,而她也總是怕人們對他的新聞產生疲軟反映,說到結尾處,不時鄭重的點幾下頭,以示她話的可信度極高,惹的聽者哈哈大笑敷衍點頭應和了事。
焦安泰經常提醒馮妮湘:“她那張嘴簡直就是個魔術口袋,進去個芝麻,再從嘴裡倒騰出來就是個西瓜了,你隨便聽,可別隨便說,屁大點兒事不出半晌可街都知道了,一天到晚就他那張嘴忙,自己不嫌累,我都替她無聊。”
話癆還嫌話癆!
“妮湘!不回來吃飯還嘮!”焦安泰都出來八遍了,終於看見馮妮湘了,馮妮湘也終於盼來救星了,抖着手帕一臉求救的摸樣:“就來!知道你們等了,這不就和顧太太聊幾句,顧太太!有空聊!就喜歡和你聊!”
馮妮湘敷衍的認真。
“妮湘!快點兒!都等你了。”焦安泰素來討厭八張嘴的顧太太,他一臉的不耐煩給顧太太看。
“哦哦!”馮妮湘拍拍顧太太拉着的手,趕緊抽身。
“鎖兒她娘!得空我找你嘮嗑!啊!”顧太太就是實誠,馮妮湘的最後一句話她上心了。
馮妮湘應着衝焦安泰咧嘴,被焦安泰一把扥進焦得祥綢緞莊。
翟小給裁縫師傅王吉仁把飯端到裡屋,金爽拿撣子拍打着櫃上的布匹。
“你閒的慌!和她磨嘰!”
“你沒見她拉着我,我走得開嗎?愁死我了。”
“不讓你出門,你就不聽!”
焦仲玲挑後門簾兒,看見馮妮湘噓氣,馮妮湘點點頭,焦安泰一扭臉正看見焦仲玲做鬼臉:“玲兒!這學也不上了,整天不見個人影,你給我小心點兒!”
“叔!我這不正要上學嗎?我喊嬸子吃飯!”
一悠打辮子,沒影了。
焦安邦唉聲嘆氣,章知禮把肩上的壓力攤派給了林城工商界,具體到了各個商戶。
林城綢緞業的任務有二:其一,根據經營狀況焦得祥綢緞莊抽調一百五十匹棉布作軍需物資。
本來是兩百匹棉布的任務的,焦安邦哭了半天窮,章知禮說情才網開一面降至一百五十匹。
任務二:即日起,各大綢緞莊統一配給日本綢緞,並統一價格出售。
該拉走的不情願也拉走了,該送來的不情願也得留下,配送日本綢緞的松本是個戴眼鏡不穿軍服的小個子男人,中國話聽不出日本味兒,彬彬有禮的指揮人把日本綢緞搬下來,焦安邦用眼神指揮焦安泰把櫃檯最醒目的黃金地段騰出空來,擺放上了日本綢緞,焦安泰和金爽悶聲不吭,兩邊接壤蘇州綢緞的地界空出一匹布的間隙,倒好像怕挨着靠着燙着污染了。
焦安泰覺得焦得祥所有的綢緞都憋屈了,他替曾經堂而皇之的布料貴族中國綢緞委屈。
焦安泰覺得和綢緞一起受傷了。
據說關內抵制日貨的聲勢浩大,各個風口浪尖的大城市都聯合做了抵制日貨的聲明,民衆反映強烈,可在東北林城,好像在人家的一畝三分地,飯碗是人家給的,誰敢明目張膽的抵制日貨,焦得祥綢緞莊在林城一向低調,槍打出頭鳥,焦安邦奉行這個做人經商的原則,去年關閉了北城焦得祥綢緞莊的分號,詳做慘淡經營,收斂資金,謹慎小心唯恐招惹是非。
松本對於焦安邦的配合很滿意,撩着中式長衫夠奔下一家。
觸手那些結結實實爽滑的日本綢緞,焦安邦一句話:“看色澤花樣質地顯然不輸給我們傳統絲綢,只是,終究看着不舒坦。”
“回頭我就撤了!再好也不配佔我們焦得祥這麼好的地方。”焦安泰揮着雞毛撣子招呼着那些新來的喧賓奪主的綢緞們,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
“不行!”焦安邦慢騰騰的撅屁股坐在羅圈椅上,一根手指頭來回划着額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不知道那雙耳目就讓我們跌了爬不起來的跟頭。”
“大哥!我們不對客戶介紹日本貨!”馮妮湘指點着這些不受歡迎的舶來品:“而且,他不是怕我們低價銷售要我們明碼標價嗎?我們就明碼標價,註明日本綢緞,價格擡高,無人問津,就讓這些東西荒在這兒長草吧!”
“對!相應的壓低我們綢緞的價格,不!還有棉布,卡其布,條絨布的價格,裁剪也都打折,服務上門。”焦安邦猛拍的腦門出響,這筆款子爛掉也舒坦,焦安邦胖臉出現笑紋。
“大哥!看着就彆扭,我看還是重新佈局,松本不是喜歡把他們的貨擺在這兒嘛!好啊!那我們就把我們的綢緞高檔布料搬離這趟櫃檯,在東西櫃檯分門別類。”焦安泰指手畫腳:“把尋常布料擺在日本貨周圍,這樣更容易突出價格差嘛!。”
一致贊好!
焦得祥綢緞莊內煥然一新,起碼,大家的心裡煥然一新,中國綢緞以一種貴族氣勢華麗麗排列兩旁,以往萎縮角落不登大雅的蠟染土家織布陪襯着花樣繁複的日本綢緞,一種另類的戰場,無聲的是隔離是拒絕也是圍困。
有點兒辛酸,一種朝堂,供奉詛咒!
那些布料陳列無聲,看得人無語。
一種強勢的入侵,一種懸殊的對峙。
焦安邦看出難受,但還是覺得心裡平衡了些:“我約了趙掌櫃的,老三,棉布賣一點往外櫃檯擺一點兒,章知禮這個老狐狸,不是那麼容易騙的,這個時期,棉布吃緊,水漲船高,恐怕進貨費勁啊!”
趙記布莊屬於河北幫,一向和山東幫的焦得祥綢緞莊明爭暗戰,一度水火不容,兩廂受損,九一八後,隨着張學良的東北軍悶聲撤進關內,關東軍掌控整個東北的經濟命脈,時局關聯市場,人心惶惶,市場萎靡,綢緞業蕭條,也不知從何時起,同行是冤家的焦趙兩家竟然摒棄前嫌,和和氣氣的稱兄道弟起來。
“哥!你得提防那個趙一虎!”
“唉!還談什麼競爭啊!這個時局,平安的掙口飯吃就得了,趙一虎也好不到哪兒去,哼!這年頭得夾着尾巴做人,他趙一虎這次攤派三百匹的棉布,疼得他還不頭拱地了。”
焦安邦整整領子,一直跌膘兒,下巴耷拉了,這大褂都逛蕩了。
翟小把門外的價碼改了,金爽擦着‘童叟無欺,言不二價’的招牌。
出來進去的焦安泰都要看看正衝門口的櫃檯顯眼位置陳列的日本綢緞,焦安泰梗着脖子,那些個粗布蠟染的生硬顏色樸拙而粗糲,就像本家的粗獷兄弟同他一起比肩對峙那些日本綢緞,挺悲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