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番外——阿奴的結局
惜君出世的時候,炎國下了那年第一場雪。
屋裡燃着熊熊的爐火,溫暖愜意,若不是他進來時帶了滿頭的雪花,我幾乎不知道外面已經落雪了。
“是小王子。”穩婆將襁褓中的嬰兒給他看,他小心翼翼地接過來,臉上泛起笑意。
“陛下,叫他惜君如何?”我小心地提議着。
他擡頭望向我,微笑,頜首,“好。”
這些年,他漸漸愛笑了,站在他旁邊,不再有那麼刻骨的冷漠鞅。
而孩子的出世,更會成爲一道曙光,我們之間的曙光。
事實也如此,孩子的到來,讓一向沉悶的炎宮多了分生氣,我執意要親自撫養他,不肯假手宮女嬤嬤,看着那個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孩窩在自己的懷裡,睡得香甜而安穩,那是種實實在在的擁有感。而那種擁有感,從未在他身上得到過。
陛下並不屬於我,可是孩子屬於我。
他來這裡的時間越來越勤了,有時候忙完政事,即使疲憊交加,也會特意過來坐一會,只是坐着,靜靜地看一會我們,神色平和,像一個完美的丈夫和父親。
“阿奴。”有一天,他突然開口,輕聲道:“惜君快滿週歲了,朕想在宮中設宴,讓文武百官都認識認識他們的儲君。”
只信口一句,便奠定了惜君的地位。
我的手一顫,低頭恭謹地問:“不太合適吧,陛下應該另選名門閨秀,待她們有了龍子……”
我時刻記得自己的身份,雖然被冊爲了妃子,卻也不過是件禮物。
這滿朝文武,都知道我是禮物,一個工具罷了。
他們骨子裡是看不起我的,又如何會臣服於我的兒子?
“你不希望他以後成爲一國之君嗎?”他沒等我說完,如此反問。
“相比之下,我更希望他能安安穩穩長大,健康快樂。”爲君者並不快樂,從他身上,我已經看到了惜君的未來。
我不希望他重走他父親的老路。
“更何況……”我準備了一堆理由。
“沒有更何況,你從前是一個很利落的人,現在也變得囉囉嗦嗦了。”他再次打斷我的話,擺駕回宮。
我黯然。
是啊,何時變得囉嗦了,也許從他正式納了我,從各式各樣的任務角色裡,轉化成他的妻,深藏宮中,也惹上了宮怨。
我慢慢地變成了自己討厭的那種人,每天每天,在日復一日的無聊與寂寞中,等待他的腳步,哪怕只是一點點聲響,也足以歡欣期待半天。
可是他很少來,從那個人消失後,他更少踏足了。
不過,比起宮中的其它人,我還算幸運的,至少在他寂寞或者想找人說話的時候,他最先想到的人,是我。
懷了惜君後,我告訴他,“我懷孕了。”
他驚喜地看着我,也是第一次,我在他的眼眸中,看見了我的倒影。
惜君是我的福星。
他讓我在絕望中重燃希望。
懷孕後的十月,他表現出從未有過的關懷與耐心,每日噓寒問暖,有時候呆得晚了,也會留宿,從背後摟着我,寬厚的胸膛,是安穩的氣息。那時候我幾乎有種恍惚,恍惚裡,我們是恩愛的夫妻,誰都是誰的唯一。
可是醒來後,一切又變得不一樣。
炎國在多年前的慘敗後,一切百廢待新,炎國又自此天災不斷,國事艱難,他很忙,也很辛苦,而且,他心中的那個人,一直不是我。
我很明白,也應該是認命的,可女人一旦愛了,就會變得不甘心,繼而宮怨。
果然是變了,難怪他會這樣說。
幾日後,惜君滿月了,他依言舉辦了宮宴,又在宴席中,宣佈炎惜君成爲炎國的儲君,封中山王。然後,他轉身牽過我的手,在衆目睽睽中,宣佈我爲後宮之主。但是沒有說‘皇后’兩字。
後位空懸了那麼久,也許會一直空懸下去。
底下議論紛紛,但是他終究沒有封我爲炎國皇后,這讓許多人鬆了口氣。
關於後位的爭奪也從不會就此結束。我這個有實無名的後宮之主,也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這大概在他的預料之外,我也相信,那次封賞,是單純的好意。
他知道給不了我想要的心,所以把能給的東西統統給我:權勢、名分還有孩子,以及後宮唯一的寵愛。
他仍然很忙,惜君慢慢地長大,他大部分的精力放在國事上,另一部分則放在孩子身上,如果偶然,在他教惜君習字時,他的目光能偶爾停在我身上一刻,那也足以讓我歡欣好幾天了。
只爲那淡淡的一瞥——
我要爲他打理好後宮,讓他無後顧之憂。
我要壓下所有詆譭我的言語,讓他不要爲此煩心。
我要爲他清除一切隱藏的障礙,讓他成爲炎國最英明偉大的王
。
……
……
……
……
惜君兩歲時,我開始爲他留意老師,在錯綜複雜的羣臣關係裡,找一箇中堅力量,能指導惜君又能幫到他,這並不容易。
朝中的消息,他顯得處境很艱難,炎寒又是一個不肯懷柔的人,喜怒分明,太過剛強,過強則易斷,就像多年前那場大敗一樣。我得幫他。哪怕用他不喜歡的方式。
然,在後宮中頻繁地接見外臣,讓本來就熾烈的風言風語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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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爲妃子之前,我不是什麼貞潔的女性,曾經扮演的許多角色,不乏暖牀的戲份。他們的懷疑並非空穴來風。
他顯然也有耳聞,卻並未當面質問我,這樣的沉默,卻反而讓我擔憂。
惜君的事情也告一段落。我將選好的名單給他看,他只瞟了一眼,就說:“你決定。”
“不問爲什麼選他嗎?”我問:“傳言說,我跟他……”
“我信你。”他一句話封死了我所有措辭。
我擡頭望他,他神色清朗,目光威嚴而純粹。
從那一刻起,我萬劫不復。
隨着朝中政局風起雲涌,惡意的中傷不斷,即使有一次,他們‘人贓並獲’,在我的牀底拽出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炎寒也不過笑笑,根本沒有追究。
我的特殊存在,讓所有覬覦後位,或者別有用心的人發狂。
“朝中又有摺子要求罷黜你。”他說得坦然,我微笑,也許沒有愛情,可是多年來的默契,已經讓我熟悉他的一顰一笑,他所有說出來的、沒有說出來的話語。
“阿奴,我想讓你避一避。”對於他接下來的話,我也沒有太出意料。
“好。”我回答。
心中泛暖,他是爲我着想的。
我被罷黜了,住進了冷宮。
那時候,惜君已經有五歲了,五歲的孩子並不明白所有的內幕,反而爲此與他的父王生了好大的氣,父子倆的關係,也越來越微妙。
對此,我很無奈,卻無法與一個孩子將一切說清楚。
再後來,惜君漸漸懂得了那些謠言的意思,宮裡的孩子,無論保護得多麼好,都會比民間的小孩早熟。他雖不問我,卻看多了他父王的沉默。他以爲炎寒在默認這些謠言——事實上,我的貶黜,他漸漸減少看我的次數,都在印證惜君的猜測。
他經常找茬與炎寒吵架,調皮搗蛋,讓人頭疼。
有一次,惜君問我,“母妃,父王是不是不喜歡你了?”
那天風雨如晦。
“他一直喜歡另一個人呢。”也許因爲天氣太差,我忽而喟嘆。
“誰?”小傢伙一臉警覺。
我笑,五歲的小孩。哪裡懂得喜歡不喜歡,可是口中卻不自覺地回答了個名字,“伊人。”
“伊人。”他重複了,和炎寒一樣漂亮的眼睛裡,竟然滑過與年紀不符的陰狠。
不久後,我病了。
病因很簡單,起先是風寒,後來卻越來越重——宮裡勞心勞力的歲月,從前的就傷殘毒,一併爆發出來。
而之所以得風寒,只是因爲他說來看我,卻失約了。我站在風雨大作的外面等了他半宿。
後來才知道,天朝發生了大事,那個叫做賀蘭天安的天朝小皇帝奪權親政,揮兵威脅炎國邊界,意氣風發。他們商量對策,所以忘記了。
我從來不是他心裡的第一位。
爲此,惜君恨上了他,我想調和,奈何病一日重過一日,到了最後,我漸漸發現,這一次竟是大限。
最後三天,他守在旁邊形影不離。
彌留的時候,他在旁邊欲言又止,努力了許久,終於嘆道:“對不起,一直說不出那個字。”
“不。我很謝謝你一直沒對我說出那個字。”我握住他的手,微笑道:“至少,那代表你對我一直是真心的,不曾欺騙,不曾誇大。我知足了。”
是的,知足了。我很安心。
恍惚間,彷彿回到十四歲初見他的那一天,一襲黑衣,冷漠英俊的眉眼,從上面俯視着我。
“你叫什麼名字?”
“阿奴。”
“你肯爲我死麼?”
“是的。”
“很好,希望你能守信。”少年漠然地丟下一句話,然後轉身。
女孩在他身後擡起頭來,目光澄撤而堅定。
他用漫不經心的問話,贏得了她一生一世的承諾。
……
……
……
……
阿奴去世後,炎寒只在她的墓碑上留下八個字。
如妻如姐,如友如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