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053我該拿什麼去愛你
他隔着紗,看着那一片跪在地上的衆人,疏疏淡淡,冷漠入骨。
然後,裴若塵微微彎了彎腰,在盤子裡洗淨手,彈了彈水痕,繼而越過所有人的頭頂,款步朝那雅座走去。
“都起來吧。”待坐定,他淡淡道。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垂首恭敬地站在旁側囡。
裴若塵也不理他們,兀自坐於桌邊,端起一杯清茶,細抿。
而侍於一旁的人,則連大氣都不敢出,客棧安靜得落針可聞。
伊人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似想出去相認,卻又被賀蘭雪拉住了,她也沒說什麼,只是怔怔地看着樓下的裴若塵。
又等了一會,在那片足可逼死人的沉寂中,終於響起了一個腳步聲鯴。
所有人都在心底鬆了口氣,雖然也不知到底爲何鬆氣。
……
……
……
……
一個身影出現在客棧門口,緩緩地踱進屋來:他走得極緩慢,卻不覺突兀,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意態悠閒,只覺得,世界合該爲他而慢了節奏一般。
他一直走到裴若塵的面前,略略欠了欠身,見了禮,然後自發地坐了下去。
伊人睜大眼睛,見到那人,更覺吃驚。
這慢悠悠走進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賀蘭雪此刻要尋找的鳳九。
鳳九慢條斯理地坐在裴若塵的對面,見面前有壺有杯,也不客氣,自顧自地斟了一杯,仰頭輕啜了一口,品了品,然後欣然道:“果然好茶,是君山初雪後收集的新茶吧?”
“鳳先生果然雅人。”裴若塵輕笑道:“先生如果喜歡,等會我派人送幾兩到先生的住處。”
只因此茶極其珍貴,幾兩已抵千金。
鳳九也不客氣,淡淡地道了一聲“多謝”,便算應了。
裴若塵這纔回到重點,也不拐彎抹角,很直接地問道:“先生來函說,可以治好當今太后的頑疾,卻不知先生到底有何妙方?”
“鳳莊的秘藥,裴大人總應該有所耳聞吧?”鳳九神秘兮兮道。
鳳莊在江湖上,其神秘深遠,一直與流園並駕齊驅,說鳳莊有秘藥能治好太后,裴若塵卻也是信的。
“不過在此之前,還請裴大人將太后的病狀詳細地說一遍,我也好對症下藥,到時候進了宮,不至於辜負了裴大人的推薦之意。”鳳九又慢條斯理地要求到。
裴若塵沉吟片刻,忽而斂眸,目光略顯冰寒,他話音一轉,悠然問:“據說,鳳先生一直爲天朝叛徒賀蘭雪效命,這次先生毛遂自薦,我又怎知先生是不是真心要救治太后?”
鳳九依舊一臉從容,他淡淡道:“你可以選擇不信,我也並不是非救不可。”
裴若塵又是一番沉思,卻怎麼也想不出:鳳九這樣做,到底有什麼陰謀?
相反,他這樣毛遂自薦地入了宮,如果不能治好太后,陛下震怒之下,也許還會性命不保——這實在是一件極冒險的差事。
念及此,裴若塵的神色緩和起來,他回答道:“太后的病是從一月前的風寒開始的,初時只是咳嗽、發燒,到後來,便是滴水不進,昏迷不醒。如今太后已經有三日未喝過一口水了,恐已到油盡燈枯之際。先生還是有把握救太后嗎?”
“沒有把握。”鳳九笑笑,“沒有見到病人,我不會有絲毫把握。”
裴若塵怔了怔,臉上有了怒意。
“不過,我會盡力。”鳳九又說。
裴若塵忍了忍,面上依舊一派謙和,他拱拱手,尊聲道:“如此,今晚就請先生與在下一道入宮,救人如救火,耽誤不起。”
“今晚不行。”鳳九慢條斯理地回絕道:“今晚,我必須去找藥引。”
“什麼藥引?”
“此乃鳳莊秘方,不便奉告。”鳳九又滿條斯理地回絕道。
ωωω ●тт kán ●C〇 裴若塵涵養甚好,也不生氣,依舊淡淡地坐在那裡,端杯,飲茶,一派淡漠深沉。
“請問先生如今住在何處?明日,我再親自延請先生。”等了一會,裴若塵又極有禮節地邀請到。
“不敢勞煩大人。”鳳九惶恐,力辭。
裴若塵現在在天朝可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跺一跺腳,朝野皆驚。
他如果親自去請一個人,那個人要麼極其尊貴,要麼就是活不長了。
鳳九亦知這個理。
裴若塵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起身,微微一笑,道了一句‘鳳先生,明天見。’
聲音那樣謙和,卻有種不容人抗拒的跋扈在裡面。
鳳九擡眸,看着身前面如冠玉的裴若塵,明明是謙謙公子,卻有股屬於官場的腐朽在裡面灼灼發酵,那雙溫潤柔和的眼睛,不知怎麼深邃下去,幽冥難測,看不到底。
然而瞳仁卻是晶亮的,亮得出奇,彷彿最深最深的地方,有什麼在灼燒着他,耀出火來
,卻是黑色的火焰。
“有勞了。”鳳九也懶得推辭,拱拱手,便算應了。
裴若塵微微一笑,躊躇滿志的一笑。
高高在上。
然後,他轉袖揮袍,言罷即走。
風九起身相送,目視着裴若塵的背影消失在客棧門口,方重新坐下,繼續品着自己手中的茶。
易劍正要衝下樓,卻被賀蘭雪伸臂攔住,賀蘭雪低聲道:“外面有人監視。”
裴若塵固然走了,卻留下了兩個裴府死士守在門外,隨時監視鳳九的動向,此刻顯然不便相認。
“再等等,晚上再說。”賀蘭雪說着,拉着伊人,與易劍一道退回房裡。
他們的房子是臨街的,窗戶正對着大街。
賀蘭雪將窗戶推開一個縫隙,遠遠地俯視下方。
裴若塵還沒離去,他正站在轎子前,還有一個裴府死士跪在他面前,似乎在急速地稟報什麼。
聲音壓得很低,而且斷斷續續,賀蘭雪凝聚真氣,屏息細聽,終於聽到了一絲端倪。
……
……
……
……
“大人,公主又在大發脾氣了。”來人道。
“這樣的小事,至於跑到這裡稟告嗎?”裴若塵的聲音很沉,有點怒意。
來人頓時惶恐,連忙解釋道:“可是,公主將皇后娘娘帶了回來,而且將皇上派來的人罵了一通,宮裡傳來的消息說,公主在帶皇后娘娘回來的時候,還打了蘭妃一巴掌,蘭妃當場倒地,好像動了胎氣,現在御醫正在搶救呢。”
裴若塵的臉色這才變了變,“若蘭沒事吧?”
“小的不知。”那人爲難地回答。
裴若塵冷哼了一聲,轉身鑽回轎子,轎裡傳來一個沉悶的吩咐,“進宮!”
裴若蘭被賀蘭悠打了一巴掌,動了胎氣。
如此大的事件,裴若塵也沒辦法保持鎮靜了。
而樓上,將這段話聽進耳裡的賀蘭雪,卻是另外一番心境。
容秀被賀蘭悠帶到了丞相府,爲什麼呢?
賀蘭悠又爲什麼要打裴若蘭?
容秀再怎麼說,也是天朝的皇后娘娘,難道堂堂一個皇后,需要一名已經嫁出去的公主來保護嗎?
賀蘭雪想不通,也無法可想。
然而,他這樣聰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容秀此刻的處境有多麼艱難。
——而且,她現在不在宮裡。
她在宰相府。
出入宮禁,也許很難,然而出入宰相府,對賀蘭雪來說,卻是駕輕就熟的一件事。
他沉默着,倚着窗臺,望着裴若塵的轎子漸漸消失在人聲鼎沸的長街盡頭。
……
……
……
……
易劍同樣那一番話聽進耳裡,他有點猶疑地看了看自家王爺,又回頭看了看一臉懵懂的伊人。
難道王爺又打算左右搖擺不成?易劍一臉黑線。
果不其然,賀蘭雪回頭望了一眼伊人,然後叮囑道:“易劍,你照顧一下伊人,我去去就回。”
“可是王爺……”易劍下意識地想阻止他,話到脣邊,一時又不知說點什麼。
他只是一個下人,似乎不何時干涉王爺的私事吧,何況,還是私-情。
伊人則一副什麼都不懂的樣子,只是站在那裡,聞言盈盈地看了他一下。
只一眼。
她的目光隨即轉開。
似懂非懂的一眼。
賀蘭雪卻極其坦然,他微微一笑,走過去,捋起伊人垂在肩膀上的髮絲,輕聲道:“我要先離開一會,去一趟宰相府。”
“哦。”伊人看左看右,就是不看他,漠不關心的樣子。
“我必須見一見容秀。”賀蘭雪繼續道:“可是,我見她,不是你想的那樣,因爲放不下或者其它什麼。而是,有些事情,我必須向她求證,那很重要。”
“我沒有想什麼。”伊人的視線終於停到了賀蘭雪身上,她輕聲道:“你決定的事情,不用對我說的。”
賀蘭雪聽着,卻不覺高興。
——難道她就一點也不在意嗎?
“反正我信你。”伊人又很自然地加了一句。
賀蘭雪怔了怔,隨即莞爾一笑。
“那你等我,我晚上就回。”他用指尖彈了彈她的鼻子,莫名地興高采烈起來。
伊人轉過頭去,重新看向那漫漫長街。
而裴
若塵的轎子,已經杳不可尋了。
昔日的駙馬府,今日的丞相府。
剛剛入春,卻已蕭條了。
賀蘭雪閃過牆角,避過又一羣巡邏的死士,熟門熟路地潛到了後花園。
——這座宅子敕造之時,他也參與了監督,因此熟悉裡面的格局。
想賀蘭悠與裴若塵新婚那一會,整座園子披紅戴綠,燈火璀璨,一池龍蛇舞。
卻不料事隔不過半年,卻已落敗若此:滿地碎葉,散於池面,無人打理,兀自腐爛着,風吹來,掀起一陣腥臭。
賀蘭雪暗自感嘆了一會,然後悄聲向賀蘭悠最喜歡的閣樓閃去。
之所以確定她在那裡,只因爲,除了賀蘭悠外,容秀也是喜歡那個地方。
那是一個木頭搭建的高樓,四面臨窗,站在閣樓之上,清風朗月,整個花園的風景盡收眼底。
撫一盞瑤琴,看一池春水,那曾是容秀最喜歡做的事。
她一向雅靜。
憶起心底那已然模糊的靚影,賀蘭雪也說不上是什麼感覺,或喜或澀,然而那些感覺,都有種久遠的意味,像從亙古之遠,飄來的、聽不清的呢喃。
果然,賀蘭雪幾縱幾落後,終於停到了閣樓前一株大樹上,透過稀疏的樹椏,他毫無意外地看到了裡面的兩個人影。
雕花木窗是敞開的,離窗戶近一些的女子穿着鵝黃色的衫裙,外面則披着一件淡紫色的披風,雲鬢高聳,正是賀蘭悠。
而站在她對面的女子,只看到一尾衣袂,衣色極其素淡,頭髮也未梳髻,只是閒閒地散落在削瘦的肩膀上,賀蘭雪看不清她的面容,然而,只是看一個側影,甚至只是看投射在窗紙上的一個影子,他也能知道她是誰。
曾幾何時,多少次午夜夢迴,她就是他全部的夢境。
美夢,或者噩夢。
賀蘭雪匍匐在樹上,左手小心地抓着樹幹,沒有恢復氣力的右手則疏疏地垂在身側。
屏息,靜聽。
……
……
……
……
“皇帝哥哥太過分了!”賀蘭悠的手猛地朝案几上捶下,几上擺着一尾焦琴,掌心落處,鏗然出聲。
叮咚一下,驚飛一隻水鵠。
“悠兒,”容秀輕聲撫慰道:“其實我沒什麼的。”
她的聲音依舊如往昔般溫柔,似能掐得出水來。
“怎麼沒什麼!”賀蘭悠憤憤道:“裴若蘭不就是懷孕了嗎?懷孕就了不起嗎?你纔是皇后!你纔是天朝的國母,她的東西丟了,憑什麼要懷疑你?那個什麼布娃娃,誰的啊,寫上一個名字就是詛咒了?簡直胡鬧嘛!還有,她憑什麼說上面的字是你寫的!”
容秀默默不語,只是低頭。
賀蘭悠氣憤地來回走了幾步,容秀的身影,也從窗口處清晰地映了出來。
賀蘭雪呼吸一窒。
很奇怪,明明已經確信放下來,可是乍一見到她,他的身體,依舊清晰地記憶着從前的悸動。
容秀此刻的樣子極其柔弱。
柔弱且無助。
她低着頭,臉色平靜,平靜裡蘊着哀愁——瘦了許久,臉頰凹了下去,卻不減她臨池照水的美貌,只是更增添了那份楚楚動人的氣質。
——但凡爲男子,見到此情此景,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豪情來,願意爲她分擔所有的愁悶。
可是賀蘭雪依舊留在原處。
在最初的悸動後,他重新平靜下來,比開始還要徹底的平靜。只是在遠處靜靜地審視着,靜靜地思忖着。
必須儘快找到合適的機會進去才行。
——他不能耽擱太久,客棧裡還有人等他回去。
“最可惡的是,你這樣被裴若蘭欺負,皇帝哥哥也不維護你,還幫着她責問你,簡直過分!”賀蘭悠還是一臉的抑鬱,說着說着,不禁也自傷自憐起來:“可見男人都沒一個好東西。”
“不是的。”容秀終於擡頭,神色依舊平靜,她清清淡淡地回答道:“陛下沒有做錯什麼,我也沒有什麼資格讓他去維護我。”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沒有絲毫怨恨。
賀蘭悠歎爲觀止地瞧着她,嘴巴囁嚅了一下,終究忍不住問道:“阿秀,我一直以爲你是喜歡三哥的,你嫁
給大哥,一定覺得很委屈。是不是……是不是被大哥發現你的心意了,所以—所以,他纔會故意寵幸伊琳那個狐狸精,還縱容裴若蘭欺負你,他想報復你,對不對?”
賀蘭悠對容秀與賀蘭雪的事情,一直似懂非懂。
然,幾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容秀與賀蘭雪的一段情,當年金童玉女、鮮衣怒馬,是多少人記憶裡最美的畫面。
容秀聽着,忽而失笑。
笑容苦澀裡,帶着濃濃的譏誚。
“他要報復我?”容秀反問:“他爲什麼要報復我?”
應該報復的人,是她吧。
他哄騙她、利用她,捨棄她,爲什麼到頭來,所有人都以爲是她罪有應得,是他在報復她?
“因爲……”賀蘭悠哽了哽,然後說出了自己的感覺:“皇帝哥哥,其實最喜歡的就是阿秀你了。”
容秀低頭,苦笑,搖頭不已。
“他誰也不喜歡。”良久,容秀才輕聲道:“他根本就不會喜歡任何人。”
賀蘭悠並不懂容秀的話,只是,方纔的事情,如果連容秀都不介意,她也不適合再多說什麼了。
……
……
……
……
方纔她進宮覲見重病的太后,在回宮的途中,瞧見裴若蘭正拿着一個布娃娃,當着所有宮人的面質問她:爲什麼要用巫蠱去中傷她腹中的孩子。
容秀已經回答說:不是我。
可是裴若蘭依舊不肯罷休,命人拿來椅子,就地坐了,然後繼續逼問容秀: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裴若蘭已經身懷六甲了,腆着大肚子,站一會便覺得累,賀蘭淳體貼她,給了她隨時入座的特權,所以,當時的情況是:妃子正襟危坐,所有的宮女太監們都站在裴若蘭背後,盛氣凌人的樣子。
而貴爲皇后娘娘的容秀,則形單影隻立在這羣人的虎視眈眈中,面色蒼白,憔悴而無力。
她只辯解了兩句,見裴若蘭始終不肯善罷甘休,因而保持了沉默。
裴若蘭卻變本加厲,着人請來了賀蘭淳。
賀蘭悠到那邊不久,賀蘭淳便來了。
見到賀蘭淳,賀蘭悠還指望着自己的皇帝哥哥會爲容秀說兩句公道話,哪知賀蘭淳接過布娃娃看了半響,然後轉過身,雙目含威地看着容秀,沉聲,一字一句問:“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容秀的臉色剎那慘白。
賀蘭悠再也看不過眼,走上去,二話不說地拉過容秀,憤然道:“這裡呆不了了,阿秀。你跟我回去!”
賀蘭悠雖然是裴若蘭的嫂子,只是,對這個小姑子,賀蘭悠卻一直沒有太多好感。
“悠兒!”賀蘭淳當時只是叱喝了一聲,卻並沒有阻止。
裴若蘭卻不依不饒起來,從椅子上騰得站了起來,走到賀蘭淳身邊,纏住賀蘭淳的胳膊,低低地飲泣道:“陛下,你就任由皇后謀害我們的孩兒嗎?陛下說,要待我們母子好,原來都是騙人的嗎?”
賀蘭淳面無表情,不推卻,也不應話。
賀蘭悠卻看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本就是驕縱長大的天朝公主,又一向與賀蘭淳沒大沒小,當時,也顧不上什麼皇權帝威了,賀蘭悠徑直走上前,一把拉開裴若蘭,‘啪’地一下打了過去,警告道:“你適可而止吧!不是還沒當皇后嗎!”
賀蘭悠其實沒有用多大的力氣,本來只是想讓她閉嘴,哪知裴若蘭這麼不經打,順勢踉蹌了一下,竟倒在了椅子上,又順着椅子滑了下來,當即捂着肚子,疼得直叫喚。
一時間,場面亂得一發不可收拾。
請御醫的,擡椅子的,搖扇子的,大呼小叫的。
賀蘭淳也皺了皺眉,彎腰握則裴若蘭的手,低聲撫慰着。
賀蘭悠亦知道自己惹禍了,可她不是那種會自己認錯的人,在旁邊呆了呆,然後拽着容秀,一言不發地回府。
自然也沒有人敢攔她。
這便是方纔的全部經過。
現在,賀蘭悠還在爲容秀叫不平,容秀卻似根本未放在心上,平平靜靜的,只是有點蕭索。
兩人沉默下來,容秀向前走了一步,堪堪走到了窗戶邊。
她朝賀蘭雪的方向望了過去。
入眼的,是一片參差零落的枯木,即使開始吐芽了,卻依舊枯敗。
而在賀蘭雪眼裡,卻是容秀的一張特寫。
她眼波瀰漫的眸底,深深的哀愁。
賀蘭雪有點黯然:賀蘭淳不曾珍惜她,她這樣爲賀蘭淳,甚至爲了賀蘭淳捨棄了他們十多年的情感,到頭來,賀蘭淳卻不曾珍惜她。
賀蘭雪爲容秀感到難過。
只是那難過,再也不能深入他的心底了,那是淺淺的劃跡,波過無痕。
……
……
……
……
“聽說,三哥回京了。”賀蘭悠在容秀身後,突然說了一句。
容秀的神色一震,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是嗎?”
“我不小心聽二哥說的,好像二哥的一個親信是三哥從前的故交,那親信向二哥報道說:三哥回京了,就在今晨。”賀蘭悠頓了頓,欲言又止了許久,終於吐出口:“阿秀,你還愛着三哥嗎?如果你愛他,就跟他走吧,別在這個宮裡呆着了,這個宮,這個京城,越發不是人呆的地方了。”
容秀的肩膀顫了顫,她始終沒有回答,她的聲音,也沒有絲毫改變。
只是,那張面對虛空,被賀蘭雪盡收眼底的臉,卻突然淚流滿面。
“我還能拿什麼去愛阿雪呢?”容秀輕聲呢喃道:“我還能如何去面對他?”
賀蘭悠沒有聽出她聲音的異狀,兀自回答:“三哥不會介意的。”賀蘭悠說:“三哥就不是那麼小氣的人,從前我做錯事,三哥也會責我罵我,可是事後,照樣對我很好。三哥和大哥可不同了,這一點,你和三哥認識這麼久,難道還不知道他的脾氣?”
“知道。”容秀幽幽道:“我又怎會不知?”
只因爲知道賀蘭雪的脾氣,知道他的不捨不棄,纔可以,纔可以如此對待他,纔敢這樣肆無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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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爲,賀蘭雪是永遠不會拋卻她的,無論她做任何事情。
也因此,她不曾花心思去迎合他,久而久之,甚至無法去關注他。
直到賀蘭淳出現,直到賀蘭淳出現。
她的劫。
她已經做了選擇,而如今,她失去了所有。
賀蘭淳對她的壞,他對她的冷漠與猜疑,容秀不是不介意的,可是心底,卻又希望賀蘭淳對自己再差一點,那是懲罰,是她背叛阿雪的懲罰,這樣的境遇,纔是她應得的。
那一日,賀蘭雪悲痛欲絕的眼神,成爲了容秀永遠的夢靨。
“也正因爲懂得阿雪,所以此生此世,我們最好不要再見面得好。”
賀蘭雪必然不會恨她,而她寧願賀蘭雪是恨着她的。
……
……
……
……
賀蘭悠站在容秀身後,有點不明所以,怔忪了半日,賀蘭悠忽而笑:“其實,我多多少少了解你的心情。”
容秀回頭,詫異地看着她。
賀蘭悠的目光幽幽地投向遠處的天空,輕聲道:“我也愛過一個人,如果可以,此生此世,我都不希望再見到他了。”
“你不是愛若塵嗎?”容秀還是第一次聽賀蘭悠提起這個話題,不免驚異。
“從前,我也以爲自己是愛若塵的,沒有理由不愛他啊,他那麼優秀,又那麼溫柔,我們又常常在一處,可是,直到我遇到那個人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我不愛若塵,我愛另一個男人,愛得恨不得毀掉他。”賀蘭悠苦笑一下,道:“爲了那份愛,我還做了一件極傻的事情,我故意在自己身上製造傷痕,然後污衊他輕薄我——我想,他一定已經把我當成一個蠻不講理、沒有節操的女子了。”
“……那個人是誰?”容秀聽得無比震驚,頓了頓,問。
“他是炎國的皇帝,是和皇帝哥哥一樣尊貴的人。”賀蘭悠擡頭,驕傲地說:“我愛的這個男人,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英俊、魁梧、敢作敢爲,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樣。”
容秀靜靜地看着賀蘭悠,忽而一笑,“無論如何,能遇見一個你真心愛慕的,便是幸事。”
賀蘭悠同情地看了看容秀,感同身受道:“我們都一樣,你愛三哥,我愛炎寒,我們都是愛而不得的。”
“不,我不愛你三哥。”容秀坦然地望着賀蘭悠,輕聲道。
這也是她第一次親口承認:自己並不愛賀蘭雪。
不知道爲何,在這句話衝口而出後,容秀突然覺得全身都輕鬆了,好像它是一個魔咒,在身上壓了太久太久,如今,她終於能將它放了下來。
賀蘭悠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容秀。
容秀的表情依舊平靜,她微笑着,幽幽道:“從前,我也同你一樣,並不知道。你以爲你自己愛着若塵,其實不是。同樣,我以爲自己愛着阿雪,其實不是,我對阿雪,只是一種依賴,一種對兄長般的依賴,他太奪目太聰明,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所有人都會成爲陪襯,所有人都會圍繞着他轉。我也不例外,然後,那並不是愛,只是被吸引了,被他的光彩他的感情所吸引了,那種吸引,不足以讓我付出所有,也不足以讓我忘卻自己。”
“……那,到底是誰,能讓你付出所有呢?”賀蘭悠遲疑問。
容秀的眼淚已經乾涸,她仰起頭,露出一輪無比夢幻的笑容,淡定而認命,“是陛下。”
“大哥?”
“是,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深愛着陛下了,以至於,他忽視我利用我蹂
躪我,我都沒辦法去恨他,只是心痛,痛進骨裡,而現在,漸漸的,連痛都沒有了。”
“阿秀……”賀蘭悠怔怔,一時間,竟不知作何反應。
“而現在,我心已死,誰也不愛了。”容秀展顏一笑,淡淡道:“所以這些話,已多說無益。”
“爲什麼又……”
“你知道什麼叫做心如死灰嗎?”容秀伸出玉蔥般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心臟,一字一句地重複着那個冰冷的詞語:“心,如,死,灰。”
愛至深處,竟成了灰。
也許,在賀蘭淳遣容秀去葬送賀蘭雪的時候,他同時,也葬送了容秀對他的愛。
有了這一層又一層的背叛,還有什麼感情,可以保持最初的炙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