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方楚到的時候,御醫已經給七公主開出瞭解毒的方子。
以陳宮正爲首的軟禁班子,在長風離開的時候便一同撤了。
清樨殿服侍的人本就不多,又沒有自己的小廚房。因此無論是午膳還是煎藥,都要差使人力去宮內的有司衙門去取。
以至於孔方楚走進了內殿,都無人前去通傳。
楊昀豐覺得不成體統,想自己先進去知會,卻被孔方楚給低聲叫住了。
“算了。”君王發了話,此時他只是一個心懷歉疚的父親,也終於相信了長風所言“外賊進入清樨殿如入無人之境”的說辭,“別聲張。寡人想悄悄地進去看看小七。”
七公主是第一個發現孔方楚進來的人。
因爲她心知孔方楚遲早要來,所以無時不刻地不在注意着門口。
內心深處隱隱有種企盼。
“父王。”她喚了一聲,從座位上站起身來行禮。
留守的胡御醫,以及殿內一位服侍在側的宮娥綠雪,聞言均是心頭一驚,繼而連忙朝殿門口行禮。
孔方楚輕一擡手,懨懨說了句“免禮”。
幾人見狀,都不禁有幾分忐忑。
七公主內心的不安尤甚。
“七公主……沒事罷?”孔方楚第一句問話居然是先朝着胡御醫說的,他語氣平靜如水,“都用了些什麼藥?”
“回陛下,七公主是誤食了曼陀羅花粉的毒……因此病溫,且出現幻覺,及四肢麻木的症狀……”
胡御醫看了看孔方楚的臉色,沒有再接着往下闡述,而是轉而說起了用藥,“用了綠豆、金銀花、連翹、甘草,以水煎服——不出三日,七公主體內毒素便能排清……”
“好!很好!”孔方楚忽地稱讚了兩句,旋即瞥向楊昀豐,“看賞——即日擢升胡康平爲御醫院判官。另賜絲綢十匹,白銀二百兩。”
一個本在御醫院藉藉無名的大夫,一下子連升了兩級。這是多大的恩典吶!
胡御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循禮法不敢用目光去問詢王上,故而急急將視線投向了一旁的楊公公。
只見這位秉筆太監出身,如今位居首領太監的楊公公面不改色地應了聲“是。”
此時胡御醫才真的相信天降福澤,今日他是鴻運當頭啊!連忙跪下去謝恩。一面暗自嘲笑着你推我阻不肯前來的一干御醫院同仁們。心說一會兒得知了他因出診清樨殿而高升獲賞的消息後,不知得懊喪成什麼樣。
想想他就覺得開心。
七公主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很開心。
父王擡舉了前來爲她看診的人,那無疑於就在無形中告知衆人:
她在君王心中是有分量的。
擡舉了御醫,就是擡舉她。
她要的就是這種被重視,被垂青的感覺!
雖然藥還沒有喝,但七公主卻感覺通體都順暢了。
她知道,父王從被欺瞞的慍怒轉變爲後知後覺的憐惜,都要歸功於那包曼陀羅花粉。
七公主不得不佩服自己那個六姐的心智和手腕。
略施小計,就能扭轉乾坤。
一面又隱隱有些恨意——
這是此前她於對方所未有過的一種負面情感,卻在今時滋生了出來。
原因很簡單:
既然她長風公主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爲什麼不能憑藉自己的通天本領,來幫扶一下自己!
人心涼薄。她這種坐壁上觀的看客,難道不比親歷親爲來壓踩她的五公主等人更可惡麼!
“都下去罷。”
孔方楚似乎是有話想單獨跟七公主說,一語既出,便打發了除七公主之外的在場所有人。
“父王……”
待殿內只剩下他們二人後,七公主怯生生地喚了一聲,便又垂下頭去,雙手絞弄在一起。做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坐罷。”孔方楚和聲吩咐道。他自己已經在一張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兒臣不敢。”七公主緊張道,她用餘光瞥了眼太師椅旁邊的方几,發現居然沒有備下茶水,連忙道:“父王想喝什麼茶……兒臣去爲您斟來……”
“不必了。父王不渴。”孔方楚用七公主從未聽過的溫柔語調回應着,“來坐罷。你身體有恙……別站着了。”
七公主差一點就要感動得哭出來,強忍着眼中的溼意,沒有再拒絕君父的再一次邀請,低啞地應了聲“是”,依言坐了過去。
“那封信呢。”孔方楚狀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令七公主險些又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她略略僵直了後背,腦海中在飛快地運轉,用膽怯的語氣道了句:“父王……在說什麼?”
“信。”孔方楚眉頭輕蹙,微微加重了語氣,扭頭望向七公主,目光如電,“那個逼你服下毒藥的煞胚……留下的信呢?”他沉下臉,用不容拒絕的語氣道:“拿來給寡人瞧瞧——”
七公主不知是真的畏懼,而是裝的畏懼,總之是身子顫了顫,聲音也跟着顫了顫:“是……父王……”
爲了不看起來是早有準備,她沒有放在身上。而是擱在了內室牀頭的瓷枕中。做戲就要做全套。
七公主起身去內室把那個瓷枕抱了出來,當着孔方楚的面取出了一個略微發皺的信封,放下瓷枕,雙手將信呈了過去。
孔方楚接過信,無論是打開信的動作,還是捻到磁青紙箋時的表情,都跟七公主當初一模一樣。
他抽出紙箋,展開後看完了信的內容,最後目光定格在了那個官印之上。
久久未語。
七公主也不敢出言打擾,垂手肅立,靜待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直至孔方楚回過神來,攥着的磁青紙箋在指力下變得更皺,他問七公主:“有沒有看見那個賊人的樣子?”
七公主怔了怔,繼而搖頭道:“沒有——對方是蒙着面的。兒臣都還沒有來得及喊叫……就被對方喂下了毒藥……”她本想藉此再渲染一下剛服毒時的驚恐與無助,豈料孔方楚已接着再問:
“那這封信是什麼時候給你的?怎麼給你的?”
“回父王,他逼兒臣吃下毒粉後,就將兒臣打昏……”七公主用着長風教她的說辭,戰戰兢兢地回稟道,“待兒臣翌日醒來後,便發現了這封信扔在枕側……”
她頓了頓,涌出淚來,“兒臣驚恐萬狀……可,可是……卻不敢跟任何人說起……對方是男子,兒臣怕自己的聲譽……”七公主適時止住了話,可要表達的意思卻很清晰,孔方楚想也不想便知她要說的是怕聲譽受損。
“兒臣自己的性命是小,可王室的臉面斷斷不能因兒臣而抹黑……”
七公主說得入情入理,令孔方楚不禁在讚賞寬慰之餘,又多了一絲愧意。
自己實在是太過疏忽和薄待這個明事理,懂進退的女兒了!
七公主用餘光觀察着孔方楚的神情,心中暗生喜意,可面上卻未露分毫。
“嗯?”孔方楚目光再度落在紙箋上時,似乎發現了某處破綻,“這信上並無提及舊物爲何,以及物在何處,你又如何知道要去往楊公公的居所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