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唐頓時驚訝地睜大眼, 握着手機有些不知所措。
他站在茶几前,看着上面自己模糊的倒影定了定神,才沉聲問:"你有什麼事?"
過了許久, 他重新走進浴室。
徐意已經洗完澡, 正在艱難無比的單手穿睡衣, 腦袋被套進衣服裡, 甕聲甕氣的問:"誰的電話啊聊那麼久, 阿姨嗎?"
方唐隨意點點頭,幫他把衣服拽下來,神色平靜。
徐意吐了口氣:"呼, 一隻手就是不方便......"
二人穿好衣服,出了浴室。方唐將髒衣服一件件撿起來, 塞進洗衣機裡。徐意在客廳裡無聊的轉了轉, 最後忍不住說:"明天我們去把來福接回家吧, 老放你媽那兒它該忘掉我這個親爹了......"
方唐點點頭,按下洗衣機的按鈕。過了會兒, 他抱着衣服從徐意身邊走過,說:"後天再去行麼?明天......我要出去一下。"
徐意湊過臉問:"出去做什麼?"
方唐沒說話。
徐意頓了會兒,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好,你去吧。"
翌日上午,方唐獨自開着徐意的切諾基, 來到X市那家號稱用鯨魚骨制骨瓷杯的會所。
整個大廳裡幾乎看不到客人, 保鏢將方唐引進包廂。
方唐在門前垂着頭, 皺了皺眉, 最後還是推開門。
他不知道許洛菲找他能有什麼事, 二人之間唯一的聯繫不過是張嘉年,可是張嘉年已經死了。然而除了這個, 方唐實在想不出許洛菲還能找他說什麼,並且還是專程約出來見面。
厚實的木門被推開三分之二,方唐走進去,保鏢立刻關上門。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寬敞而古色古香的小茶廳,有四個小隔間,但是隻有兩個隔間裡坐着人。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答案毫無疑問,方唐拉起禮貌的微笑。許洛菲優雅地招招手,含笑道:"你好,我是許洛菲。"
方唐在她對面坐下,點點頭:"嗯,你好。"
許洛菲裹着一條薄薄的白色披肩,身材瘦地能清晰的看見鎖骨,小小一張精緻的臉,看起來我見猶憐。
許洛菲拉了拉披肩,含蓄地微笑,說:"讓你特意過來一趟,實在是不好意思......"
她說話的語氣與其說客氣不如說是刻意的疏遠,但又偏偏正如方唐所想象的樣子大同小異。
那是與李先生、李文、溫芮等人所類似的,將人隔絕在自己防護線之外的微笑。
"沒事。"方唐擺擺手。
許洛菲問:"你想喝點什麼?"
侍者遞上菜單,方唐沒心情細看,只想儘快與她進入正式的交談,而不是在這裡磨磨蹭蹭的客氣着,便隨手指了一個,說:"這個好了,許小姐你呢?"
"給我水好了。"許洛菲白皙的手指瘦可見骨,卻戴着一枚鑲嵌了很大珍珠的戒指,她合起菜單,拿給侍者,然後對方唐說道:"嘉年走了以後,我連個可以陪我一起吃飯的人都沒有,真的很想他,以前他總說我太瘦了,讓我多吃一點,我還覺得他太煩,現在真的是很後悔,聽他說過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方唐,你應該能理解我這種心情的吧?"
她漂亮的杏眼裡有隱隱的淚光在閃爍,看起來似乎是動了真情。
"對,張嘉年一直是個很溫柔的人。"方唐神色黯然的點點頭。
隔間那個男人似乎在等人,背對着他們,望着窗外,不時喝口咖啡。
許洛菲用紙巾擦了擦眼角,繼續說:"方唐,可能你不知道,嘉年經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你是個很有天分很努力的演員,他一直很遺憾沒能給你幫上更多的忙,包括就在事故幾天前,他也說過,如果這次他拿了金片獎最佳男主角獎,下一部就轉行當導演,讓你來演男主角。"
方唐完全無法理解她說這番話的含義,莫非是要提醒他知恩圖報嗎?他尷尬地繼續點頭,嘆了口氣說:"真遺憾。"
"是,很遺憾,這場事故來的太突然了。"許洛菲眼眶變得通紅,聲音哽咽地斷斷續續,壓抑到了喉嚨裡。她低着頭:"我們本來都快結婚了,他都答應我了......"
她不停地用紙巾擦眼角,以免精緻的妝容被哭花,然而眼淚大滴大滴的涌出來,使她不得不低下頭來掩飾這份悲傷的狼狽。
方唐看着她垂下的長髮不知所措,他想起張嘉年之前曾經說過不會和許洛菲結婚的話,只覺得他的人生罪孽深重。
張嘉年死了,難過的不止有他一個,許洛菲受到的傷害比他大的多。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沉默的盯着桌面。掌心大小的骨瓷杯呈乳白色,反射着瑩瑩的柔光,看着純白無瑕,卻是用動物的骨灰製成,美好只停留在表面而已。
許洛菲肩膀微微聳動,哭了許久,終於擡起頭來,抽泣着說:"我現在連想都不敢想他,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他了,怎麼辦,嗚嗚嗚......"
誰又不時這樣呢?那場事故里死的不止張嘉年一人,痛苦的人多了去了,可是方唐觸景生情,鼻子發酸,便閉了閉眼,用最無力的話安慰道:"別難過。"
許洛菲吸了口氣,止住抽泣,說:"他在我那裡留了很多東西,我把它們都給了張叔叔,不過有一樣東西,方唐,我覺得你作爲他最好的朋友,應該有權利拿去。"
方唐問:"是什麼東西?"
"這個。"許洛菲從身側的白色皮包裡拿出一個信封,遞過來,說:"我很想燒掉它,可是我又不忍心,它太沉重了,方唐,我必須告訴你,嘉年的死可能不是我們所見到的那麼簡單。"
方唐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低頭打開信封。
信封很薄,打開來,裡面只有幾張照片。然而當方唐抽出照片後,當即愣住了。
上面是李先生手持注射器,紮在張嘉年的手腕上。
照片明顯是偷拍的,角度和光線都很差,幾乎看不清人臉,然而這兩個人,方唐肯定自己不會認錯。
這就是張嘉年吸毒的原因?
方唐感覺到耳朵裡轟然一聲巨響,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逐步崩塌。
他擡起頭,急切地問:"你這是什麼時候拿到的?"
"嘉年剛剛和我開始交往的時候。"
"你爲什麼不阻止他?!爲什麼不報警!"方唐吼得聲嘶力竭,眼眶紅了一圈。
許洛菲愣了愣,隨即捂着嘴哭道:"你以爲我不想嗎?啊?可是報警又怎樣?那個混蛋會放過他?我愛他啊......方唐,我真的愛他,我不想他死......"
"可他現在還不是死了?!"方唐忍不住握拳,卻無力發泄。
他捶了捶桌子:"你說的太晚了...... "
"不晚!"許洛菲急切地搖頭,雙手用力握在一起,說:"方唐,你以爲那棟樓真的如外界所言是因爲質量問題倒塌的嗎?"
"那還能因爲什麼?因爲李先生爲了殺他所以炸樓嗎?"方唐看着她突然好想笑。
"我知道你不會信,我有證據。"許洛菲鎮靜了許多,從包裡又拿出一份名單,推過來,放在方唐眼前:"我找到了這個,在死亡名單裡,有他的助手。"
"他的,助手?"
"對,你應該認識的。"許洛菲慎重的點頭,一字一頓緩慢道:"就是李哲最得力的那個助手,聞彌。"
"可是這能證明什麼?你和我說又有什麼用?就算我相信,也沒有能力去爲張嘉年報仇。"方唐自嘲地搖頭:"我什麼也做不到。"
他什麼也做不到,什麼也不知道,他除了整天多愁善感以外,什麼也不會。方唐看着骨瓷杯,突然覺得死的那個人應該是他纔對。
許洛菲卻搖頭:"不,你能做很多,方唐,我需要你的幫忙。"
"嘉年之所以被強行染上毒癮,與我也有很大的關係。李哲近年來手伸得很長,不止是你們知道的房地產,還有許多隱形的行業,而最近幾年X市策劃開發自由貿易區,無論誰搶到都是一個大甜頭。"
方唐嘲道:"難道你們家不是一樣麼?"
許洛菲嘆了口氣:"你以爲他看中的只是一筆生意麼?"
"那是什麼?"
"他和我父親都是X市政協委員,自由貿易區一旦正式開發,很有可能會從他們之間選出一人擔任自由貿易區管理委員會常務副主任。"
"怎麼選?"方唐坐直身體。
"看誰先被拉下馬。"許洛菲深情凝重,嚴肅道:"我和你說這麼多,是因爲我相信你,方唐,我知道李哲曾經幫助過你,但他絕對不是一個善茬兒,嘉年的事情我沒有確鑿的證據,不能讓你相信和他有關,但是,我之所以這麼懷疑他,是因爲他有先例的。"
"我叔叔,許非華,就是他找人殺的。"
方唐猛然瞪大眼。
"我沒有騙你,方唐,他爲了達到目標已經開始不擇手段了,我不想步他們的後塵,我也不希望我家裡有任何一個人再出事,方唐,你就當幫我一個忙,而且,你也能爲嘉年報仇不是嗎?"
方唐在她的注視下緩緩搖頭,說:"我沒有那麼厲害,我只是一個......"他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說,深吸了口氣,繼續道:"我只是一個演員而已,許小姐。"
他只是一個演員,即使在屏幕上呼風喚雨,現實中仍然是個最普通不過的人,就算許洛菲給了他
一把刀,也無法靠着信念衝進千軍萬馬中。
"放心,你不用做那麼多,你只需要考慮好,願不願意幫我,或者說,幫助嘉年。"
方唐眼神閃爍,考慮許久,最後點頭,問:"我怎樣幫你?"
許洛菲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笑道:"我介紹你認識一個人,來。"
她說完,隔間裡一直背對着二人的那個男人轉過身來,許洛菲說:"這是我父親,許耀榮。"
男人嘴角勾了勾,伸出手客氣的笑道:"你好。"
從會所裡出來時,已經到了下午。方唐坐進車內,靜靜的坐在駕駛位上許久未動。
大切的車玻璃上倒映着他的影子,暗沉無比,似乎連空氣都已凝固。
他覺得陌生,孤獨,不知所措。
以前獨來獨往一個人時,總將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當人生信條。不喜歡的事別做,不喜歡的人別聊,不喜歡的風景別看,似乎這樣就可以遠離一切他想遠離的事物。
然而現在卻猝然發現,原來不管他願不願意,那些事都已經漫無聲息的插入到他每日的生活中,潛伏着,按耐着,直到給他意外且致命的一擊。
世界從來不是他所看見的那樣,人也不是。他還是太嫩,玩不來陰謀與心計,張嘉年也一樣,所以纔會被人操縱在鼓掌之中,連命都丟掉了。
爲什麼會這樣?仍然沒有答案,他問的問題從來都沒有得到過答案。方唐痛苦的捂住額頭,眼角餘光瞥見那本聖經,頓時想將它撕成粉碎。
他這樣想,並且也這樣做了。只是剛剛開始撕下一角,便立刻理智的停下。
方唐拳頭握得咯吱咯吱響。
手機嗡嗡響,徐意打來電話:"老婆,你怎麼還不回家啊?"
"馬上。"他緊皺的眉頭逐漸鬆開,允諾道:"我馬上就回家。"
切諾基從停車場裡開出,駛離會所。
許洛菲站在窗戶邊,忍不住問:"爸,那棟樓真的會是李哲炸的嗎?"
"誰知道呢......"許耀榮抿了口咖啡,笑道:"反正無論如何,他也擺脫不掉關係了。"
許洛菲若有所思得哦了一聲。
古色古香的包廂裡有嫋嫋升起的檀香,妖嬈瀰漫,猶如女人搖擺的腰。骨瓷杯子純白無瑕,被許洛菲端在嫩蔥般的手裡,薄薄的瓷胎近乎透明,能看見裡面水光閃耀。
美食美色,皆爲毒藥,然而誰也分辨不出,到底何謂真假。
選了其中一杯,便只能慢慢品嚐。
許洛菲漠然看着窗外,突然想起張嘉年。
她知道張嘉年不愛他,可是自己又是否愛過張嘉年呢?
她漸漸皺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