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世世恩愛兩相歡（二）
子時, 當聽聞皇帝的聖旨到的時候夏志謙愣了愣。畢竟是午夜，蘇紅鸞剛回來沒多久，一驚一嚇的將這沒經過大風大浪的孩子嚇到不行, 他好不容易纔將她哄睡着。
這個結果他不是沒想到, 只是來得太快了——
其實蘇紅鸞爲人, 就像是個孩子, 夏志謙眼眸裡泛起些柔軟和留戀, 脣角也不由自主的勾了起來。她總是嘴壞心軟，儘管最是天真爛漫，卻也比誰都能看清到底是誰對自己好。所以當年他去蘇家求娶, 她幾乎是沒有猶豫地點頭答允。——不是因爲他突然成了帝師讓她覺得很風光，而是她一直在等着他開口。
只要他開口, 哪怕是叫她不顧一切、無視名節的私奔她都願意。
她倏爾睜開了眼。眼睛裡是剛驚醒的懵懂, 然而一瞬間就清亮了：“怎麼看着我？”
夏志謙笑得柔和而云淡風輕：“沒事, 只不過是聖旨到了。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接旨。馬上回來。”
“謝郎……我是你的妻子。”她撐起身子來, 認真看着他的臉龐，聲音很柔軟：“我們倆從小一起長大，你瞞不了我的。……其實我知道，我有很多缺點，我貪吃貪睡, 我不諳世事, 我調皮搗蛋……可是我再不諳世事也明白, 今天我們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她的柔荑一寸一寸的撫摸着他的眉眼, 貪戀的看着他：“我是你的妻子, 卻什麼都幫不了你。”
——她清清亮亮的眸子裡明白的告訴他：我幫不了你，可是讓我陪着你。
夏志謙在妻子難得溫柔如許的注視下艱難的點了點頭, 舒梨聲翻身下牀，迅速的穿衣服。夏志謙已拾掇完畢，讓她坐在牀上綰髮，自己卻半跪下給她套鞋子。然後兩人牽着手一路去了迎客的前廳。
然而，那位宣旨的公公見他二人來了，便將手中捧着的熱茶往地下一砸，碎瓷片飛，驟變突生——
“將他們押起來！”他翹着蘭花指，聲音尖銳，指着手牽手的兩個人，立馬便有驍騎進來將他們紛紛押住。
夏志謙在這個關頭還算鎮定的，他直直看向那個公公：“公公，您不是有旨要宣嗎？這麼個先兵後禮的，若叫皇上知道了，可不太好。”他渾身每一個角落似乎都帶着壓迫，有聖旨在手的公公在那樣的眼神下也忍不住雙腿發軟奴性大發的想要下跪了。
但仍是強笑道：“夏大人拿小的開玩笑呢！這聖旨上寫得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今日就是要拿夏大人的！”
蘇紅鸞和夏志謙被趕來的驍騎分別押在兩側，聽聞此話對視了一眼。
“夏某爲人光明磊落，生性不與人相爭，不知今日所犯何罪？”
宣旨的公公攥緊了手裡的聖旨，像是找回了幾分與夏志謙對視的勇氣，他不男不女的尖銳的聲音再度響起來，直教人聽得落一地的雞皮疙瘩：“夏大人，您是讀書人，難道還不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
夏志謙緊鎖眉頭與妻子對視一眼，蘇紅鸞眼裡也已漲滿了淚，眼神悽苦迷茫。他轉頭對宣旨的公公道：“公公帶我走之前，能不能讓我問幾個問題？”
那公公道：“你問。”
夏志謙：“我走之後，我的家人會怎麼樣？”
“他們依舊會錦衣玉食。皇上仁慈，不會牽涉到他們的。”公公寬慰道。話鋒一轉，又道：“如果夏大人不服誅……那您這下浮可就……”語罷頗有深意的頓了頓。
仁慈？夏志謙心裡冷冷的笑了笑，他分明什麼都沒做，一道聖旨下來，卻是要他認命！他家有嬌妻，好不容易纔修成正果。那位高權重的一個人的話，卻剝奪了他對未來所有想象。
“我的妻子呢……？皇上會護她周全嗎？不會也是一道聖旨……”他譏諷的笑着，而那宣旨的公公卻壓低了聲音正色道：“夏大人請放心……段貴妃一家被賜死，可是那位皇子呢？皇上不也寵得跟什麼似的嗎？明眼人誰看不見呀？現在那位皇子也是皇上親自帶着，不假人手。”
“那夏某，罪名是什麼？”
那公公面對年輕的帝王師，也察覺到一絲難堪：“是‘大不敬’。”
夏志謙“呵呵”笑了兩聲，眼裡到如今卻只剩下死寂的平靜淡漠，他沉默了一會兒：“公公，我能和糟糠說幾句話嗎？”
那位公公點點頭。示意那些驍騎們稍稍給一對伉儷留點空間。
蘇紅鸞和夏志謙這一對夫妻，原本是深受衆人看好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分明就是一段天作之合的走向，奈何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將這一段良緣拆得七零八落。
別說，着夏志謙雖然天賦稟異，但那爲人處世上卻也真少了些閱歷和圓滑。再娶一個公主又怎麼了？不願讓糟糠受苦，那便二位都以平妻相稱好了！鬧到現如今這個地步，何苦來哉！
那位公公心裡好生惋惜了一陣子。原本皇上叫他的是速戰速決，他偏偏善心一動給了兩位告別的時間。
——只要事情幹漂亮了，皇上是不會說什麼的。
只是……他是個斷子絕孫的，只求這一輩子裡多做一點兒善事，下一輩子投個好胎，若還能在世上留下點血脈就再好不過了。
……
百骨住在皇宮裡，其實睡得很不安心。
皇宮就像是一個囚籠，四四方方的明瓦朱牆，雕欄玉砌，畫樓亭臺，像是將皇宮圍成了一個棺材。外面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出不去。
她能感覺到無比的壓抑。
九公主命人爲他倆安排的房間是在她的宮中一個偏殿裡。自先時百骨因舒梨聲的事和顧懷遠冷戰開始，他們就再也沒有同一張牀睡過覺。
當九公主的人將他們安排在同一件房間的時候，百骨只是像看陌生人一樣看顧懷遠，顧懷遠立即舉手表清白：“我睡碧紗櫥外面。你有事叫我。”
百骨壓根兒就沒想關心他睡哪裡。聽他說完最大的反應也不過是轉身離去。
顧懷遠忍了許久，縱慾還是耐不住心頭似火煎。——他那樣深藏不露的驕傲着的人，能忍得了一時，又怎麼可能忍得了一世？可是看着那樣慢吞吞、臉部表情僵硬的百骨，心裡還是有些隱忍的鈍痛。明明她現在身上充滿生氣，可是臉上麻木得就像是沒有了牽線的木偶。
晚間，二人已經熄了燈睡下了，百骨卻又有地開口：“顧懷遠……你有沒有聽到有人在哭？”
顧懷遠愣愣，仔細停了一下，卻道：“沒有哇……很安靜。是你幻聽了吧。”
裡間頓了頓：“或許吧……”又是幽幽地嘆了口氣。
顧懷遠聽她嘆氣聽得心頭慌亂不已，像是無數的絲線纏繞在心頭，然後有一隻貓爪子在不停的扯一樣。
百骨道：“顧懷遠……你進來吧。”
無形之間像是一種妥協。
完全像是天降之福，這一次的和好就像先前突如其來的冷戰一樣，完全沒有半點徵兆。他猶如被掉下來的餡餅砸暈了腦袋，呆呆愣愣地沒有一點反應。然後機械的下牀，一步一步量尺量過般精準地一步一步走向百骨睡着的牀。
黑暗完全不影響這個半路出家的道士視物。
他一邊靠近，一邊聽百骨輕聲道：“我的這條命是你給的，五百多年了，我就像是你肉中骨，骨中髓，無論我怎麼樣對你，說白了都像是你生命的延續……我早就離不開你了。”聲音放得很輕，像是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你算計好的，顧懷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