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郡王妃年歲與舍妹彷彿,氣韻神情也有相似之處,末將見之如見舍妹,失禮之處,還請兩位勿怪!”孟家乾頓時驚醒,連忙在輪椅上拱了拱手,表示賠罪。
盛惟喬有點好奇的看了他一眼,說道:“將軍說的妹妹是霜曉小姐麼?她在長安很好,還請將軍莫要牽掛。”
孟家乾優雅的頷首:“多謝郡王妃告知!霜曉乃末將同胞幼妹,在北疆時與末將最是親近,轉眼卻已相別數年了。因此末將常常會打量與她年歲彷彿的女子,以期揣摩她如今的模樣。”
盛惟喬跟孟霜曉的氣韻神情確實有相似的地方,蓋因兩人都是備受家人寵愛,眉宇之間滿滿都是未經風雨的驕矜。只不過孟氏子弟衆多,孟霜曉又是小小年紀就被送到不受寵的繼祖母膝下撫養,雖然年紀比盛惟喬小,實際上一顰一笑之間,還比盛惟喬多幾分城府。
這女孩兒與孟家乾一母同胞,兄妹關係好,也是常理。
容睡鶴這才略緩神情,握了握盛惟喬的手,低聲道:“你帶姨母跟吳大當家去後頭用宴,我同孟將軍說會話。”
他沒提倪寄道三人,顯然是根本沒把這三個人放在心上。
他們夫妻小聲說話的時候,孟家乾垂眸,不動聲色的在袖子上擦去了掌心的冷汗:他跟孟霜曉雖然一母同胞,但孟伯勤膝下子嗣衆多,孫輩也漸漸長成,他作爲五子,平時忙着跟兄弟侄子們爭寵都來不及,哪裡有功夫去關心一個到目前都幫不了他什麼的妹妹?
哪怕是同胞妹妹。
之所以會失態的盯牢了盛惟喬看,卻是久在北疆,看多了當地婀娜亦不失剛健,如吳大當家那個類型的女子,從未見過盛惟喬這種大穆盛世滋養出來的嬌嬌女。
而且他之前得到的關於盛惟喬的消息,乃是出身富貴,嬌縱任性,想象裡就是個自恃陪嫁豐厚、頤指氣使傲慢跋扈的刻薄貴婦。孰料親眼看到真人,卻是個美麗嬌柔、眼眸還帶着少女般天真的女子,一目瞭然的單純。
孟家乾究竟年輕,在北疆時身份使然,也是風流慣了,舊病復發,竟就走了會神。
此刻想到容睡鶴察覺之後看向自己那片刻的冰冷,他暗自後怕:“還好有霜曉這個幌子!”
畢竟他此刻處在下風,即使拉攏了倪寄道三人,又給長安以及北疆痛陳容睡鶴的威脅之大以及西疆的重要性,請求新一輪的支援,暫時卻也沒有跟容睡鶴翻臉的資本。
就是今日親自在城外迎接容睡鶴,那還是經過反覆思考之後的行險之舉:他傷沒好全,倪寄道等人臨時給湊的輜重也支撐不了他手下殘兵的長期潛伏,所以是不可能躲藏起來的。
而且從長遠來看,容睡鶴剛剛大獲全勝,抵達益州之後上了任,順理成章的大刀闊斧行事。
如果孟家乾這會兒藏起來了,就憑倪寄道三人怎麼攔得住這位?
到時候不過是一個早死跟晚死的區別,終究是絕路。
因此他必須站出來。
但這個站出來必須有講究,否則說不準就是爲容睡鶴“西疆軍糜爛已久現在的將領全部是廢物連孟將軍都遭了不幸這種情況必須要有一位能幹的刺史統領全局”做理由了。
孟家乾思前想後,左右實力目前不如容睡鶴,與其躲躲藏藏的幕後指揮,還不如光明正大與容睡鶴照上一面,畢竟明刀明槍的來的話,還有同朝爲臣的幌子可以用。就算暫時抵擋不住容睡鶴,至少也能夠拖延一下對方的步伐,撐到孟氏的支援抵達,想來就可以緩口氣了。
此刻差點因爲盛惟喬而激起容睡鶴的殺意,他心中凜然,接下來越發緊守心神,不敢造次,倒與容睡鶴說的十分融洽:之所以融洽也是因爲兩人主要談的是西疆的風情。容睡鶴有狀元之才,孟家乾儘管是生長軍中,但自幼也有先生教授經史,才華不及容睡鶴,但場面上的談論是毫無問題的。
只不過這種談笑風生到底只是表象,酒過三巡之後,話題不知不覺的就說到了政事上面,這時候氣氛就不復片刻前的輕鬆寫意了。
“西疆清苦,黎庶自來貧困,久盼甘霖。”孟家乾笑容可掬道,“日前一場暴雨沖塌數十村落,數千黎庶流離失所,官府上下束手無策,如今郡王到任,總算是有了做主的人,真乃黎庶之幸也!”
倪寄道等人目光閃爍,紛紛附和:“黎庶艱苦,還望郡王憐惜!”
“久聞郡王賢名,此事非郡王不可爲!”
“天子以親侄放牧益州,足見皇恩浩蕩!也是郡王文治武功皆過人,方能授此重任。”
你一言,我一語的,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益州沒錢,朝廷因爲北疆烽火更不可能給西疆撥款賑災,要容睡鶴自掏腰包,解決那數千災民的生計。
這法子是倪寄道想出來的,容睡鶴的優勢有很多,最關鍵的一點就是有錢,不用朝廷他就養得起一支大軍,如此在宮中有二舒,在朝堂有高密王、徐子敬,在底下有玳瑁島的一班嫡系以及才收的吉山盜……只要他自己不犯糊塗,前途指日可待!
然而容睡鶴才二十一歲,正是一個人精力最充沛最雄心勃勃的時候,指望他老糊塗,希望實在渺茫。
這情況要怎麼辦呢?
倪寄道在決定投靠孟氏之後,就給孟家乾建議:“既然沒法子斬斷他的財路,就幫他花!”
容睡鶴不是想用這筆錢養軍隊嗎?還在路上就找好了以刺史身份節制大軍的理由?
然而他能夠在刺史的職權上做文章,插手地方軍政,倪寄道認爲,自己這邊,也可以從刺史的職權上動腦筋,逼着容睡鶴把錢花在不必要的地方!
“雖然說這位郡王前來西疆,目的不是將地方治理的風生水起,走的時候拿上一堆發自肺腑的萬民傘,但他意在大軍,如今的西疆軍他必然不能滿意。”戴故蓮受這提議的啓發,主動補充,“到時候少不得大肆整頓軍隊,就地招收新兵!如此咱們將州府的公賬做成虧空,庫房搬個一乾二淨,且看他怎麼辦!”
婁鵬笑着說:“西疆軍如今都是些什麼人,我們還不清楚?十個裡頭有十一個是兵痞,上官都無可奈何的那種!”
“密貞郡王如果乖乖兒拿銀子出來換名聲,反正西疆這麼大,益州治下廣闊的很,這地方本來也不比江南中原水土肥美,今天這兒暴雨衝了村落,明天那邊山火燒了寨子,後天還可以有病疫毀了一鎮……他就是有金山銀山,也不怕花不完!”
“密貞郡王如果不願意拿銀子,正好敗壞他名聲!讓他招收不到新兵,最不濟也能延緩他徵兵的速度。”
“徵兵?”倪寄道輕蔑道,“咱們現在就放出風聲去,就說密貞郡王同吉山盜現在的大當家有一腿,打算到任之後,就將吉山盜編入西疆軍中,末了再招收新兵,從頭調教,好作嫡系。到時候現在的西疆軍上上下下,自然就全是棄子了!”
婁鵬連連點頭:“如此不必咱們出面,底下士卒也定要譁變了!西疆軍這會兒儘管空餉多,實際人數卻也有十來萬的,這許多人一塊兒鬧起來,就靠吉山盜那麼點人數,他還能彈壓得住?!”
戴故蓮撫須道:“他究竟初來乍到,再怎麼厲害,面對這樣的局勢,還能不焦頭爛額?”
三人討論到這裡,相視而笑:“就算這一手不能將他徹底打趴下,卻也足以爲孟將軍挽回顏面,得到孟氏諸公的讚許了!”
而孟家乾顏面挽回成功,孟氏的後續支援就不會有問題。
到時候,他們三個有了孟氏這株大樹做依靠,心裡也就有底了。
這法子整理之後稟告到孟家乾跟前,孟家乾也以爲可行,一行人演練了幾遍之後,此刻正好藉着接風宴上用出來,要逼容睡鶴當場表態:作爲新上任的益州刺史,這數千災民,是救,是不救?
“……他們說的是真是假?”長亭建築簡單,西疆風氣又格外開放,所以女眷們的席位雖然是單獨列的,跟容睡鶴一行人卻也就掛了張簾子作爲隔斷,那邊的話聲,只要不是附耳低語,這邊都是聽的清清楚楚的。
此刻盛惟喬聞言,就皺了眉,小聲問吳大當家。
吳大當家沒什麼表情的說道:“當然是真的,不然怎麼讓您跟郡王掏銀子?只不過我說句多嘴的話,這個口子一開,接下來類似的事情只怕層出不窮。”
盛惟喬又看宣於馮氏,宣於馮氏慢條斯理的吃着菜,末了說道:“這事兒你別看我,看了也沒用!你家姨母我做生意跟窩裡鬥都還來的,其他事兒,我跟你一樣,壓根就沒操心過,這會兒能有什麼主意?我就想到這事兒要是處置不好很麻煩,其他不說,就說那些災民,暫且說他們是災民吧,畢竟人禍也是災劫的一種麼!爲了做給密貞看,八成從受災開始就沒人管,甚至朝悲慘的處境去推的,這些日子也不知道都是怎麼過的?”
她轉頭看了眼長亭外,“要知道,這會兒暑氣未收,一旦發起疫病來,可是一傳十十傳百啊!”
“……”盛惟喬咬了咬脣,聽着簾子外孟家乾帶頭的一羣人還在不住的催促容睡鶴對此表態,而容睡鶴久久未言,顯然也是看出此事的進退兩難之處,一時間想不出好的對策來,她深吸了口氣,忽然放下牙箸,從袖子裡取出錦帕按了按嘴角,起身問丫鬟,“我可有儀容不整處?”
丫鬟仔細一端詳,搖頭道:“娘娘儀容端正,並無不妥。”
“你們不必囉嗦了!”盛惟喬點了下頭,徑自分開珠簾走了出去,揚聲說道,“郡王爲益州刺史,受託西疆,多少軍國大事都忙不過來,這等小事,我一介女流自可解決,還在這裡糾纏郡王做什麼?”
“郡王妃,此話當真?”孟家乾沒料到這看着嬌滴滴的不諳世事的郡王妃會忽然露面,還想替容睡鶴接下這一陣,不由一愣,倪寄道等人卻是大喜過望,他們早就打聽過盛惟喬的底細,知道這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出身,嬌縱而單純,只道她是心疼夫婿,腦子一熱便站了出來,立刻決定拖她下水,“關係數千黎庶,可不是小事,郡王妃如果只是一時激動,還請慎言!”
這話看似勸說盛惟喬冷靜,實際上卻是激她繼續。
而盛惟喬也不負他們的期望,端立簾前,環視了一圈衆人,冷然道:“我在簾後聽的清楚,茲事大小,心裡有數!你們如今若是當真想爲黎庶請命,那就只管看我如何處置,若是居心不良……”
她說到這裡頓了頓,精緻嬌嫩的面容上浮現一抹久經嬌寵自然而然養就的驕橫來,“是不是當我們夫婦初來乍到好欺負?!”
“郡王妃息怒!”倪寄道等人目的達到,此刻借坡下驢,忙都起身拱手,“我等身爲西疆官員,自然是爲西疆黎庶擔憂,怎麼會針對賢伉儷呢?不過,救災如救火,郡王妃大包大攬,卻不知道幾時纔開始此事?”
盛惟喬瞥了他們一眼,說道:“你們都說救災如救火,還問什麼幾時不幾時?自然是我們進城之後稍作安頓,就會過問此事!”
“郡王妃真是宅心仁厚!”孟家乾轉過頭來,深深看了她一眼,要笑不笑道,“那末將靜待郡王妃的成果!”